“李克用倉促而死……”
汴京,天策府。從城外金水大營馳馬回府,乃至一身衣甲都來不及更換的蕭硯坐在大堂主位,望著幾名被匆匆從府中各處公房召來,此時正在傳遞信函的心腹臣僚,臉上也是難得的嚴肅起來。
“李嗣源此人頗具野心,以侍父事於通文館隱忍多年覬覦上位,這事不難猜測,但其人既然能隱忍數十載,又可憑藉通文館養出大好名聲,便並非那蠢笨魯莽之輩。此人月前在太原行刺李克用不成,而狼狽逃竄一事過於詭異,可按下不提,此番借兵變之機謀李克用於隰城一說……諸君以為如何?”
“不可輕信!”韓延徽作為心腹、首席,自然當仁不讓,卻只是連連搖頭蹙眉。
“李克用此人,固然只知兵而不重政事,然其人畢竟多年晉王,於河東之根基、威望何其深重?若說李克用身死而李嗣源奮起與李存勖爭鬥,且其下文武或擇君認主、或明哲保身,確有幾分可能。但李克用既在,下面能有幾人敢反他甚至逼迫其安危?更別說所謂兵變之晉國西路軍主將乃是周德威,其人不說是追隨李克用多年的老臣,亦是堅定的李存勖支持者,縱使是因為情報不明而盲目進逼太原,但只要李克用一露面,其人必然會第一時間約束住兵馬,又何能讓李嗣源尋到謀害李克用的機會?”
韓延徽說完,堂中眾人或深以為然,或思慮不止,或捻鬚默然,總之一時並無第二個意見發出。
話說,蕭硯宿於城外軍營,乃是以秦王之身親自坐鎮禁軍改制,若非是李克用身死的訊息傳來,他又豈能在這個節骨眼放下這一大事?但實在是這一從北面傳來的訊息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出乎意料,也太過突然了些,便是蕭硯都不得不需要第一時間召集麾下謀士來議定應對之策。
所謂晉王李克用突然身死,雖然傳回來的第一手訊息稍顯粗糙,但前因後果倒也勉強算得上是明瞭。
且說月前先有通文館李嗣源、李嗣昭於太原舉兵弒父不成,期間後者當場被擒不知死活,前者僥倖單騎走免。但由於通文館在晉國的勢力實在不小,晉王雖及時召李存禮回太原暫理館事,但到底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誰也不知通文館到底還有沒有餘力第二次暴起,據說晉國數萬西路軍便是以盡誅通文館一言東進太原。
這便讓人奇怪了,李克用既已通緝李嗣源並召李存禮回來安撫通文館人心,顯然已擺出了只誅首惡的姿態,西路軍為何獨獨要趕盡殺絕呢?
按照之前眾臣僚給蕭硯分析的說法來講,乃是晉國追隨於李存勖的世子一派既見屠刀已出,便不打算罷手。
畢竟所謂通文館十三太保,除卻世子李存勖外,每一個都與晉王有父子之名,除掉一個李嗣源固然是大大削減了通文館的勢力與聲望,但僅僅死一個李嗣源而已,其後的什麼四太保、五太保乃至最後的十三太保,誰能保證他們沒有心思並有餘力繼續領導通文館奮起?殺李嗣源一人是殺,除盡通文館也是殺,好不容易抓住這一機會,通文館不死個一乾二淨,反而不美。
而且按照眾人的分析,李克用多年前創立通文館,固然起初是欲以此來對抗玄冥教、幻音坊,但在事實上,通文館最後也成了李克用拿來維繫晉國朝廷、軍方平衡的存在,若晉國軍方勢大反過來威脅到了他這個晉王,李克用便會啟用通文館來稀釋、壓制軍方甚至是世子李存勖的勢力,反之亦然。
與玄冥教、幻音坊這兩個更似江湖勢力的組織不同,通文館的成員在晉國是可以出將入相的,擁有特殊的政治與軍事力量,如果李克用培養得當,來日便可將通文館作為政治遺產交給李存勖繼承,用以維持朝廷平衡或者拿去達成其他目的。
總而言之,只要通文館在,就算他李克用死了,李存勖也並非只有軍方這一派可以指使,前提當然是李克用會除掉諸如李嗣源這等野心之輩,而顯而易見的是,李克用正在做這件事。
但對於軍方而言,若能單獨成為世子甚至是整個晉國的倚仗,又何必留一個本就看不順眼的通文館繼續噁心人?
天底下還有讓通文館這群虛偽文人,坐在我河東武夫頭上的道理?
換而言之,這次對通文館的屠刀一起,便讓軍方嗅到了機會,連李克用都一時不好收回去,而那所謂西路軍不管是勤王也好,真的兵變也罷,進逼太原當然也只有一個目的,那便是為世子或者是為了他們自己,將通文館徹底連根拔起。把這群虛偽之輩的頭顱在太原城下像糖葫蘆一樣串起來,讓晉王曉得,晉國與世子今後真正的倚仗到底是什麼。
但是,所以說但是,李克用這不是沒死嗎?他這個晉王不是還足以震懾河東嗎?
按照情報顯示,十月十三,在通緝所謂聖主李嗣源的第三日,晉王李克用先是傳令讓東面正回師太原的世子李存勖繼續屯駐雁門,進而不過親領鴉兒軍五百,攜帶十太保李存孝、十一太保李存惠、十二太保李存勇西出太原。
而李克用既出太原,訊息傳至恰至隰城進而準備繼續向太原進發的晉國西路軍時,果然有一大半軍官當場不敢再東進,就算有一些硬著頭皮還想繼續向前的,在見到了作為李克用使者的幾個太保,確認晉王真的來了後,也瞬間就此認罪,原地停駐等候晉王檢閱。
事情到了這裡,其實已然順利解決,甚至可以說順利的過頭,畢竟人的影樹的皮,坐著輪椅多年不出太原的晉王都親自來了,又有幾人敢真的反了?
難道還要把晉王殺了再去殺盡通文館不成?不說殺了晉王后還能不能達成後一目的,怕是世子李存勖第一個就要紅著眼睛來把大傢伙在隰城下屠個乾淨。
於是這場所謂勤王事本來就要如此不了了之時,突有訊息傳來,說是發現李嗣源似也在向西路軍移動的蹤跡,不過其人在被發現後,馬上逃躥入隰城東北方向僅僅四十餘里的隱泉山內。
而轉折點就在這裡,距離自己大軍亦不過數十里的李克用不知是何心思,只是於其處陡然止步,轉而帶著五百鴉兒軍轉向隱泉山,其後,便死在了彼處。
“如何死的?到底是所謂被李嗣源所害,亦或是死於他人之手,還是乾脆就是一場騙局,僅憑這一封信函及不盡實的傳聞,皆不可知也。”
樞密副使李珽亦也思忖道:“李克用再不濟,左右也有五百鴉兒軍,僅憑一個李嗣源……後者就算也有一些殘部跟隨,又哪裡能威脅到李克用本人?”
“且說。”李珽又道:“按照信函上所言,最後收拾殘局的,不是周德威,也並非李存孝等三個太保,反而是莫名冒出來的四太保李存仁,這前後……也過於古怪了些。”
主位上的蕭硯斂眉不語,他固然清楚這些都與袁天罡脫不了干係,但情報缺失下,種種資訊不能串聯到一處,著實讓人看不清真相到底是什麼。
“晉王李克用身死,應是毋庸置疑……”豈料,一直未曾出聲的敬翔確突然對韓延徽與李珽道:“這訊息都已傳至我們手中,起碼黃河兩岸都已大略知曉。晉國上下百萬之眾,其中官吏、將佐何其多,若聽晉王突然身死,只怕先亂的是他們,真是騙局,騙誰?騙我們還是秦王?目的又是什麼?誘導我國出兵?可若是想誘我國出兵,方法何其多,何必選這個代價最大的去做?”
韓延徽沉吟點頭。
而李珽則皺眉道:“道理是這個道理,然其中詭異處卻不得不防才對……”
“若說詭異處……”韓延徽突然捻鬚冷笑:“倒真有一點稱得上詭異。”
堂上幾人皆向他看去,而韓延徽只正色看向蕭硯,道:“王上,此番晉王與李嗣源盡皆身死,得利者何人?”
蕭硯並無什麼表情:“如果拋去親情而言,自是李存勖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