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海州公審

其實一開始得知李昭決意召開所謂的“公審大會”時，海州城的大小官員的反應倒並不激烈，因為在他們的印象裡，這種做法雖然在本朝尚未有過，卻也並非稀奇之事，且是有先例可考的。

早在先秦時期，商鞅秉承法家威嚇思想，便極力倡導“以刑去刑“，推動公開審判懲戒，以恥辱且殘忍的公開刑罰，來達到威懾百姓的目的。

之後歷朝歷代偶有參照效仿，卻並沒有將之以為常法，直到唐太宗時期，《貞觀律》中才明確規定，重大案件一律公開審判，且允許民眾旁聽，以此彰顯唐律的司法公正。

所以官員們自然而然地便認為，李大帥或是效仿太宗之舉，公開處刑震懾宵小之徒，以安苦主之心，但當他們接到命令，紛紛趕往南城廣場觀刑時，卻赫然被眼前的景象驚掉了下巴。

城樓下，已經連夜搭起了一座簡易寬闊的高臺，心存疑慮的海州百姓也已在州兵們滿城敲鑼的宣告動員下，齊齊雲集於此，幾乎將街市道路擠得水洩不通。

詭異的是，現場的眾多州兵並沒有如以往在衙署那般，架起兵刃列出防線保護上官安危，也沒有出言阻喝保證會場肅靜，反倒是淡定地肅立廣場四周，似是特意放任百姓鬧哄哄地擁至臺前。

旁人乍一看來，還以為是過節時社廟的集會那般，熙熙攘攘，毫無秩序。

此刻，臺下的許多海州百姓，今日也算是第一回見到了傳聞中的定遠節度使李大帥，那個面容年輕、披著黑色大氅矗立在高臺中央的俊美男子。

巳時，海州刺史陳敬中、定遠節度使府長史胡安先後走上高臺，分別朝李昭拱手致禮後，陳敬中當先轉身，朝數千海州百姓高聲宣告，公審大會正式開始。

而後，胡安攤開厚厚的卷宗，一一宣讀被抓捕的匪徒名單以及犯下的罪行。

四百多名被判定為惡貫滿盈、罪大當死的匪徒，開始魚貫被州兵押解上來，一個個早已鼻青臉腫，渾身血跡斑斑，打得都快不成人樣了。

但這幫人橫行海州城鄉多年，深受其苦的百姓們又豈能不認識他們？

特別是那些被他們欺壓過、傷害過的百姓，縱是化成灰也恨不得將他們扒拉出來。

每一名匪徒，胡安都詳細宣讀了他們的姓名、年紀、籍貫以及罪行等等。這個過程花費了近乎一個半時辰，而就在這一個半時辰的時間裡，百姓們的情緒，逐漸從壓抑不解，開始變得躁動起來。

特別是宣讀這些人的罪行的時候，那些曾被欺壓過的、霸凌過，乃至家屬有過傷亡的百姓，根本壓不住內心的憤怒，紛紛指著那些匪徒破口大罵，一時群情激奮，猛烈如火。

而當數十名團伙主犯被押解上來，當眾宣佈他們曾經犯下的殺人放火等諸般惡行，讓曾經給海州百姓帶來極大恐慌和威脅的許多惡性案件，終於大白於天下的時候，會場的氣氛驟然到達了高潮。

成千上萬的百姓情緒激動地怒吼著、詛咒著這幫喪盡天良的匪徒，此起彼伏的吼叫聲如波濤般洶湧席捲，導致胡安不得不數次中斷宣讀，等待百姓的怒吼聲漸漸平息下去，滿頭大汗的陳敬中也不斷高聲呼喊，示意百姓們安靜下來。

終於，罪行宣佈完畢，高臺上五花大綁的犯人們擠成一團。

平日這些蠻橫之極的惡徒們，先是在百種酷刑下折了根骨，而今又在百姓的怒吼咒罵聲中瑟瑟發抖，盡皆早已面無人色。

陳敬中走到李昭身旁，拱手沉聲道：“大帥，胡長史宣讀已畢，四百一十二名要犯業已驗明正身，請大帥當眾判決，也對海州百姓說幾句話。下官著實、著實愧疚，百姓心中的怒火積壓許久，這都是下官治理不力之過啊！”

李昭擺擺手笑道：“陳刺史毋須自責，這三年來你還是有苦勞的。還請一旁歇息。”

陳敬中點頭道謝，隨後跟隨胡安退至一旁。

李昭向前走了兩步，雙目緩緩掃視著下方黑壓壓的百姓。只見海州城的這些百姓，大多數生得黝黑乾瘦，穿得衣衫破舊。如此寒冷的天氣，他們中竟還有人穿著單衣腳踏草鞋。

好歹是一州州治所在，百姓們如此艱苦的生活環境簡直難以想象，更別說下轄各縣，甚至那些聚居荒村的流民了。

需知，南唐還算是亂世當中較為富庶穩定的國度，但顯然，此種富庶與穩定是有侷限性的。金陵的達官貴人們早就被秦淮河畔的風花雪月迷了眼，而他們何以能夠安享榮華紙醉金迷，不過是因為萬千百姓正在替他們受苦，而邊境之地的百姓自然承受得更多。

“諸位鄉親父老，本帥，便是定遠軍節度使李昭。還請諸位稍安勿躁，且聽本帥說道幾句。”李昭高聲喊道。

霎時間，臺下的百姓們紛紛面面相覷，而後竊竊私語起來。

“原來這年輕的小郎君果真是李大帥？”

“快，他要說話了，且聽他說些什麼，莫要吵鬧。”

“正是，且聽他說些什麼。畢竟他可是真的抓了這幫惡賊，是為咱們出氣的，都莫要吵了。”

人群逐漸安靜了下來，數千雙眼睛看著高臺上的李昭，靜聽他說些什麼。

卻見李昭拱手，赫然朝下方烏泱泱的百姓行了一禮，隨後大聲道：“此間諸位，雖處邊地，亦皆我大唐之民！可多年來官府無為，致使海州匪盜叢生、民間貧瘠困苦，此誠朝廷失政也！本帥至海州雖不過一年，卻是受命鎮撫，故而今日代表朝廷，向萬千海州之民致以歉意。”

寒風吹過，臺下的百姓們只是靜靜地站著，並沒有表現出太激動的樣子。

其實這番話對百姓而言毫無意義，他們從來不奢望能得到什麼致歉，唯一希望的，不過是能在亂世當中好好生存下去罷了，但即便這一點，他們也很難得到。

不過，內心之中，卻也有些感觸。畢竟第一次有人向他們道歉，而且是節度使一級這樣的高官。

“其實，本帥知道諸位心中是如何想的，本帥也能理解。這並非空口虛言。”

李昭頓了頓，繼續平靜道：“想必此間不少人皆知悉本帥的出身，誠然，本帥乃開國勳戚趙府之後，祖翁乃是故趙忠懿王，父是當朝太師，本帥亦為一鎮節使，趙府三代，可稱顯赫。想必諸位定當以為，如本帥這般身居高位者，定當名利碌碌，不曉民間疾苦。”

“焉不知，世上豈有百世而王、千代恆貴者？就說我阿翁，昔日年少時亦不過揚州一窮苦小吏，終日惶惶難以果腹，若非有幾分好氣力，蒙受貴人眷顧，怕是早已餓死街頭，又豈能有今日的趙府？本帥又豈能站在此處？”

“是故阿翁臨終遺訓有云，木之茂者，必固其根；水之長流，必浚其源。吾家起自寒微，簞食瓢飲不易其志。當念此身所從來，不可以朱紫驕人，不可以權勢凌下！”

百姓們終於有了反應，頓時嗡嗡議論起來。其實今年李昭的到來，早已是海州城街頭市井談論的焦點。這段時間以來，有褒有貶，有漠然也有關注。尤其是前番定遠軍從淮南凱旋，更是引起了軒然大波，官員之間、百姓之間都是會私下談論李昭的。

而李昭的出身，其實也不是什麼秘密，不知多久之前早在街頭巷尾傳開了。

只是，高官的出身，尤其是顯赫之家，誰也不敢冒著風險，公開對他們評頭論足，因為這顯然是一種話題的忌諱。基本所有人都明白，禍從口出這四個字，但有不利風聲一起，官府往往便會四處捉拿多嘴之人。

但今日，李昭不僅說明了自己的出身，更是坦誠地提及了先祖出身低微，這是令所有百姓、乃至在場所有官員都感到無比驚訝的。

需知自古以來，凡高門大戶者，有關先祖出身低微往往都會盡力隱諱，因為這並非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情，反而容易成為汙點。許多人成功之後，便拼命想要為自己找到宗族的源頭，將自己歸於古代世家大族名下，便是要為自己安上一個體面的出身。

這幾乎成了常識，亦是一種常態。遠的不說，就連南唐的開國君主，也是如此做的。

可眼前的這位李大帥，明明出身國朝最為顯赫的趙王府，竟然公開自承先祖起於寒微，且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這無疑顛覆了在場眾人的認知，百姓們既驚訝，又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心裡不知為何，朦朦朧朧竟對李昭產生了一種認同感。

“本帥，不敢忘懷祖翁遺訓，故而近日以來，親身走遍海州城各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