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唐霸業

第1章 山崩之夜

昇元殿內瀰漫的龍涎香,經過不下三個時辰的燻燃,早已灰簌簌糅合進蟠龍磚縫裡,濃厚的氣霧嗆得人幾欲流淚。

此刻,太醫令吳延紹跪在一方織金毯上,掌心浸透的冷汗絲毫不比眼角燻出的淚水要少。

他已經不敢抬頭看向龍床上那隻枯瘦的手——青玉扳指仍套在泛紫的指節上,已壓不住錦被下漸漸坍縮的山河,預計過不了多久便會永遠垂落。

外頭雨落重簷,殿內燭聲顫動,病榻上的皇帝李昪已經消瘦得不成人形。

正旦之後金陵飄雨瀑雪,寒氣使得身上的背瘡猛烈發作,尤其是最近幾日每況愈下。今夜甚至暈眩在殿中,前所未有的痛苦正襲向全身。

時而昏迷時而清明的李昪十分明白,自己顯然到了最後的時刻。

所謂天子,又豈能真的是上天之子,與天同壽不成?

只是時當亂世,自己這一手苦創下的基業,將來該交託給誰?

想到此處,李昪枯瘦的手指忽然抬向半空,渾濁的眼珠轉向站在床前侍立的當朝宰相李建勳,啞聲道:“李卿,速召太子、壽王入對......”

李建勳的獬豸冠猛地一顫,紫袍下的肩胛繃出稜角,流露出濃濃的哀傷之色。

猶記得十六年前,同樣是一個雪夜。

時任吳國昭武軍節度使、中書令、司空的先父李德誠,作為侍奉楊吳政權的開國老將,在王室傾頹、徐溫病逝的關鍵之際,做出了一個艱難又明智的決定,讓長子李建勳投奔金陵,表態支援當時還叫做徐知誥的國朝新貴。

當兒子如願成為新主的心腹謀臣後,李德誠則進一步表現著他的忠誠。

為配合金陵對全國的控制,促使那個男人走向最後一步,李德誠不惜放棄了自家經營多年的地盤,相繼移鎮虔州(今贛州)、洪州(今南昌),協助金陵控制了江西的大部分兵力。

最終於吳天祚二年(936年),在李建勳的謀劃下,李德誠召集諸將前往都城廣陵(今揚州)上表請求吳王禪位,又於次年赴金陵成為百官勸進的帶頭人。

當年十月,徐知誥如願以償受禪稱帝,國號大齊,定都江寧府(金陵),改元昇元。

兩年後徐知誥恢復李姓,改名為昪,自稱是唐憲宗之子建王李恪的四世孫,又改國號為唐,李建勳則成了開國宰相,而李德誠被拜為太師、封南平王,後來又進封趙王。

父子二人同列中樞,皆開國佐命功臣,並得皇帝信重,世屬罕見。

而眾所周知,大部分開國功臣的下場往往都不太好,並非每個帝王都是劉秀或李淵父子,但開國至今,哪怕三年前李德誠去世,李建勳一家的榮耀仍然不可動搖,因為如今的李建勳不僅僅是皇帝的首席謀臣、過命兄弟,更是妹夫和親家。

他的妻子徐氏是徐溫的女兒、皇帝的義妹廣德長公主,而妹妹則嫁給了皇帝的四子李景達,加上母親楊氏是楊吳太祖楊行密的同宗姊妹。

李家的婚姻不可思議地貫穿了國朝三個最顯赫的家族。他和皇帝早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但如今,歲月不饒人,揮斥方遒的帝王亦不得不向天命低頭。

若是山崩,李家將何去何從?

“陛下保重,臣遵旨!”

事急無法多想,李建勳來不及拂拭去眼角的淚水,即刻轉身出外傳命,步履敲在青磚上的急切清音,與殿外漸起的混亂蹄聲混作一處。

歷代帝王將逝之際,便是國朝權力更迭之時,態勢不明、人心浮動。

李建勳將旨意傳達給當值的內侍後,宮門內外的騷動已然映入眼簾,心頭不由得為之一緊。

僅僅盞茶功夫,內侍估計都還沒出得了宮門,太子李景通與壽王李景遂又是從哪得知的訊息?居然已齊齊趕至!無詔入宮視為謀反,更別說二人皆不是孤身而來。

向來在眾人眼裡本分老實的太子李景通,今日竟帶了足足數百衛士隨身,更令人心驚的是,似乎還有一隊旗甲鮮明的騎兵在宮門處巡守。

而曾被皇帝誇讚“英武類父”的壽王李景遂,卻是隻帶了三人隨行,其中一人還是宦者。

如今皇帝危在旦夕,李建勳也無力追究二人的罪責。

他神色若常地瞥了一眼喏喏低頭的壽王,隨即徑直看向沉靜如水的太子,挺腰肅聲:“陛下有旨,召太子、壽王入內奏對。而兵臨寶殿、馬踏宮闕,死罪耳!臣敢問二王此欲何為?”

太子李景通默然不答,似乎無視了眼前人一般,一改平日裡謙恭持重的形象,朝身後的將領揮了揮手後,竟然推開李建勳直接入內。

“奉旨接防!”將領一聲令下,身後的東宮衛士嘩啦啦散開,沿著殿門逐個排開戍守。

“爾敢驚擾聖駕!”李建勳心中震顫,剛欲上前追問,卻見壽王李景遂走到身邊,輕輕地拉了拉自己的袍袖,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

詭異的是,周遭把守昇元殿的禁軍竟全都不敢反抗,眼睜睜看著東宮衛士接防,而後毫無抵抗地列隊離開。

“李僕射,事已至此,如之奈何?切莫意氣用事......”

“陛下猶在!太子又何必、何必如此心急呢?唉!”

李建勳揉著眉心搖了搖頭,隨後又看向身邊面色蒼白的壽王,這位皇帝最寵愛的“賢王”不時地打著戰慄,連冠冕上的東珠都在微微抖動,這副懦弱至極的模樣,卻得到了“英武類父”的稱讚,實在是......

至於壽王身後的三人,兩名侍從一名宦官,早已面如土色,想想便知壽王等人定是被太子挾持而來。

可壽王是怎麼被挾持的?太子又是怎麼順利帶兵進宮的?今夜這件事實在是匪夷所思。

太子的東宮親事(弓箭手、騎兵)和帳內(儀仗侍衛)不過合計千餘人,可戍衛皇宮內外的神武軍和殿直軍足足一萬步騎,更別說金陵周圍還屯駐著幾支禁軍,除非東宮和禁軍早已暗通款曲,否則就憑太子的這點人馬,怕是連宮門前的吊橋都過不來。

再者,先不考慮太子是如何進宮的,壽王府內好歹還有牙兵八百,別看人數不多,那可是精兵中的精兵。

皇帝最寵愛三子壽王,故而抽調前朝黑雲都中的銳士編入壽王府,個個以一當十,勇不可當。

疑問又來了,壽王府怎麼會不敵東宮呢?

想到此處,李建勳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心神控制不住地慌亂。

“大王,壽府甲兵精勁,何以不克東宮?臣之長子雖然愚鈍,然于軍伍磨礪數載,亦是勇烈敢戰之人。”

“李、李僕射。”

見壽王欲言又止,臉色突地漲紅,李建勳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預感,忍住暈眩的衝動,深呼吸一番之後再次問道:“莫非大郎他?還請大王如實告知,大郎縱是戰歿,亦是忠心王事......”

李建勳的嘴唇已經微微發顫,言語間甚至開始醞釀起失去獨子的悲傷,而此時的壽王卻壓根沒有安慰他的慾望,反而臉色更加紅腫。

最後,目光帶鄙地瞪向了眼前這位年過六十的老姑丈。

“李僕射,可知孤是如何被挾到此的嗎?”

“正是貴府大郎率眾主動開啟了府門,倒戈相迎東宮衛士入內!”

“而後又帶兵搜檢全府!他為壽府牙將,府中各處要道瞭如指掌!是他!親手將孤從東院枯井中揪了出來啊!”

“李僕射,這是忠心王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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