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生死時刻
吳山,這片曾在《魏書》中留名的山脈,實則是由四座小山一脈天成相連而來,其中以小吳山最是著名,故世人通常稱這四連山為吳山。
群山峻嶺,層巒疊嶂,吳山彷彿獲天恩賜一般,竟擁有多達數千畝的森林,自然而然成為晉唐兩國的天然界限,更有峭壁嵯峨,蔚為奇觀。
所謂“直北小吳山山繚而曲,中有古剎,冬日和煦異他所”,連嚴冬時都常常被叢林蔭蓋得透不進光。
可想而知,時至五月初夏,此地該是何等悶熱。
眼下旭陽高照,吳山仍舊籠浸在陰薄的溼霧裡,新發的櫟樹葉將整片山體幾乎都染成暗綠色。
張景挑了一塊相對平整的山石,未及坐下立即抹了把頸間的汗,鐵甲內襯的葛布早已被溼熱的潮氣洇透。
在他身後,一千龍武軍精騎正在溪澗旁飲馬,兵士們正三兩成群,自顧尋地就近暫歇,溪石上的青苔不時被腳步碾過,從而驚起片片成群的蜻蜓。
此時,張軼挑著眉頭走了過來,拱手低聲道:“阿爺,這山道實在難走,林子又深,五百步外有大片荊棘叢,若再往裡走估計得棄馬步行了。”
“無妨。天時難違,咱們走不得馬,契丹人同樣走不了。”張景的臉色雖然熱得發紅,但依舊沉穩如山。
張軼卻驀然興奮起來:“嘿嘿!阿爺,看來老天卻也偏幫我等啊!想那胡虜善馬戰,若兩方精騎驟然相遇,咱們恐難佔得優勢,但若同為步戰,我有甲冑之利,必能克之!”
“恁個莽張大,你要做甚?!”
張景冷冷地瞪了一眼,肅聲又道:“虞候嚴令,此行只為開闢行道、探明敵情,遇敵絕不可浪戰!契丹連年勢大,連中原都不敵,你以為他們只會馬戰?且你又不曾見過契丹人,更不知他們人數幾何,為將者焉能小覷來敵?”
“何況我觀此地,自然天成的伏兵之所,他們敢躲在這裡頭,豈能不設伏以示警?滾去餵馬!”
“阿爺教訓的是。”張軼低頭吞了吞口水,滿臉可惜地哎了一聲轉身而去。
忽而聽見身後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張軼立馬警惕地回頭,卻見王繼忠領著幾十號流民漢子,扒拉著林草滿頭大汗地鑽了出來。
“張將軍,東北方八百步的石洞中,發現了新鮮的馬糞堆......“
王繼忠說著湊近了過來,舉起手中拿來劈草前行的柴刀,露出尖刃上青黑黏稠的一星點碎屑。
張軼想了想一把捻起,湊近聞之卻腥臭沖鼻,頃刻間一陣倒胃,晦氣地拍手呸了一口。
不過指尖倒果然傳來餘溫,加上宛如松脂般特有的黏膩感,確為馬糞無疑。
“你們先領我去瞧瞧。”
“小人領命!”
王繼忠不敢有違,儘管這幾日無數次在林間打頭鑽行,背脊後頭早被蚊蟲噬咬、枝葉刮蹭弄得道道血痕,實在是苦不堪言,但他仍舊無言地堅持著。
這等苦楚相比失去親人的滋味又算得了什麼?何況如今數十號兄弟的命全系在他人手上。
流民們未及喘息片刻,卻也只能跟著王繼忠沉默地轉身,再次回返帶路。
張軼也帶著幾個伶俐的親兵緊隨其後,一邊在林徑中跋涉淌行,一邊注視著前方彎腰探行的王繼忠。
不由得想起了當日在懷仁城下,那一大幫伏地叩首的流民當中,唯有此人算是膽大敢言,心中默默嘀咕了一句,這廝倒也算條漢子。
穿行不過七百餘步,林草掩藏深處,竟有片片高聳的山石赫然出現,其上更有一處宛如蟲蛀般天然形成的巨大石洞,幽深如同巨獸張嘴,似乎欲吞噬一切敢犯之人。
方才王繼忠等人已到此走過一遭,此時洞口的地面上,仍舊遺留著幾道探尋石洞所用的簡易火把。
少年狗娃頗為機靈,即刻上前拾起,掏出收集的樹脂蹭地一聲引燃起來,又如獼猴般靈活地當先進入了洞口,流民們自覺列好隊伍,跟在後頭挨個進入。
後頭的張軼見狀眯起雙眼,朝左右親兵招呼了幾句,盡皆摸至腰間悄悄拔出刀來,且始終綴在隊伍最末,不敢有絲毫放鬆。
火把的不時閃爍探照著洞中溼濘的前路,洞壁上的苔螢不時映著眾人緊張的面容,復行百餘步,隨著狗娃的一聲指引,張軼果然瞧見了洞中角落,有幾處尚未乾涸的青烏糞堆。
“看來契丹賊子真在附近!”
張軼睜大了眼睛,嘿嘿一笑:“你個小皮猴兒,倒是個做斥候的料。”
狗娃聞言並沒有答話,反而怯生生地抓緊了王繼忠的襟尾,整個人縮在了身後。
王繼忠反手輕輕地撫了撫少年的肩膀,隨後又抬頭問道:“張將軍,既得契丹蹤跡,接下來我等需做些什麼?還請將軍示下。”
“嗯......你們方才探尋此洞時,可有再往裡去?”
王繼忠如實回答道:“不敢瞞將軍,卻是未來得及。自狗娃發現了馬糞堆,我們便不敢貿然往裡走,生恐打草驚蛇誤了將軍大事,故而只能先折回來軍中稟報。”
張軼自顧上下觀察了一番,來回踱步道:“不想此洞幽而空蕩,竟能容馬穿行。我估摸著前頭必有出口,不如咱們列隊緩緩前行再走一陣。若能確定敵軍所在,先記你們一功。”
王繼忠低頭稱是,隨即領著流民繼續沿石洞摸索前行。不想此洞亦如人一般狡詐,越走路越彎折逼仄,最後只能容下三五人同行,完全是憑藉前端的寬敞唬人。
七彎八繞了約摸一刻鐘,目光所及之處開始能隱約能感受到外頭的光亮,眼看終於要抵達出口了。
流民們一如既往打頭在先,陸續摸出了石洞,卻見他們忽然又停下了腳步,不知因何又齊齊撲騰伏地躲在了林草當中,盡皆緊促地呼吸著不敢動彈。
張軼心中生疑,立即領著親兵擠過人群,彎下腰來選了一處草叢蹲下,放眼望去,同樣怔在了原地。
目測二百步之外,大片的牛皮帳散亂地鋪陳在密林當中,數不清的人影或聚集休憩或單行持刀,上千匹馬駒正拴在林中不安地甩動鬃毛,馬鼻噴出的低嘶聲與聽不懂的異域笑罵聲交相起伏,令人頭皮發麻,膽戰心驚。
“犬入的契丹人!”
張軼死死盯著不遠處的敵人,心中默默數了片刻,呼吸忽而變得粗重起來。
“這他孃的起碼兩千輕騎,還有......“
言語間突然僵住,這幫契丹人的營地東邊,赫然停放著四五車轅,上頭裝著的綁著的壓根兒不是軍資糧秣,而是堆成小山的血汙人頭。
“王繼忠,帶著你的人趕緊先撤,我在後頭掩著。“
張軼低沉扔下一句,回身的動作顯然比心中拼殺的慾望更快。
誠然他向來行事魯莽,但也不至於蠢到白白送死。作為將領,他也十分清楚這是一份極其重要的軍情,必須儘快回返稟報自家阿爺。
王繼忠等一幫流民的目光早已釘死在遠處的人頭車上,他們的眼球上盡皆爬滿了可怖的血絲,彷彿那些死不瞑目的面孔,正朝自己無聲地呼喚著什麼。
“秀娘,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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