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稱得了陸漸的好意點撥後,很快認識到自己確實官場經驗不足,做事容易得罪人。
他前世畢竟只是歷史老師,大局觀是很好的,也知道大勢。
但細微末節處的官場人際關係處理,就不一定比得上古代官場老油條了。
為了更穩妥地渡過方臘造反之前的這段過渡期,第二天一早,他就從諫如流地去府衙拜訪了本州通判魏憲,並且帶上了自己連夜調整後的方案。
請魏通判幫他把把關,出面統籌今年冬天蘇州四縣的徭役和圩田整治工作。
最好是連他自己決定的“只高價僱傭楊志這一個營計程車兵為姑蘇縣百姓代徭役、其他各營暫時看不上”這個得罪人的決策,都能由魏通判來背鍋,說成是魏通判的決策——
雖然這種可能性極為渺茫,但真要是能實現,趙子稱就可以由他唱紅臉,魏通判唱白臉了。到時候還能進一步贏得蘇州的軍心,變害為利,簡直不要太爽。
這麼渺茫而又巨爽的事情,究竟能不能做到,就要看趙子稱如何處理跟魏通判的關係、具體能給到魏通判什麼好處了。
尤其是趙子稱從陸漸那兒得知,魏憲這人原先就上書奏請過皇帝減少花石綱,趙子稱心中已經明白該怎麼跟這種人打交道。
在來之前,他還另外準備了幾樣東西,相信魏憲會感興趣的。
……
“稟通判,本縣新任縣丞趙子稱求見。”當天一早,魏憲正在自己的衙署內處理公務,屬下就進來稟報。
魏憲的公務很繁忙,因此第一時間根本沒當回事,只讓門房先把人晾著,茶點好生招待,等他處理完正事再說。
此人嫉惡如仇,這兩年來抓了不少蘇州各縣在營建、轉運方面的弊案。
比如百姓上繳用於代役的折變錢、最後使用時是否有足額用於僱傭徭役,還是實際上多徵少用把餘額分了,他去年就抓了兩起。
朝廷對糧食徵收額外加收的“支移”錢,是否有實打實用到漕運上、運輸成本是否真有“支移”的那麼高,也被他抓了一起案子。
(注:地方上繳納了糧食之後,還要負責把糧食運到東京或者其他朝廷指定的地方,“支移”錢就是額外加徵的運費,用這筆錢僱專門的漕運商幫忙運,不用親自運了。)至於魏憲最厭惡的花石綱,他更是盯得很緊。雖然對付不了朱勔,但他還是先後挖出過兩個蘇州本地、在花石綱運費上做手腳的屬吏。
朱勔對這個魏憲也是恨得牙癢癢,不過此人官聲很好,朱勔也抓不到他明面上的把柄,這才沒能立刻把他弄走,但也差不多快了。
原本歷史上此人並沒能在蘇州一直幹到方臘造反,最終被朱勔陷害弄去了偏遠地區。但方臘的造反卻等於救了他,朝廷急需官聲好的人安撫地方,趙佶才把他撈回來。當然這一切眼下都還沒有發生。
魏憲忙活了快一上午,臨到飯點才想起趙子稱還在那等著,他又不想留趙子稱吃飯,便決定延後飯點,趁著飯前草草接見一下。
魏憲來到會客廳的時候,本以為趙子稱會等得不耐煩了,沒想到趙子稱倒是很安靜,一個人在那兒冥想打坐,呼吸吐納。
魏憲既有感於少年人沉得住氣,但又想到這莫不也是一個跟著官家的風氣崇道的,心中另有幾分不喜。
“趙縣丞好興致,等候的時候還有心思吐納。”魏憲語氣毫無波瀾地說。
趙子稱立刻睜開眼,長長吁出一口氣,淡然一笑:“閒來無事罷了,通判日理萬機,學生今日前來叨擾,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了。”
魏憲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沒什麼不合時宜的,只要是正經公務,但說無妨。”
趙子稱就把自己的想法大致說了一遍,請魏通判出面主持大局。
魏憲對於他的請求,倒是有些意外:“你不是應奉局出身麼?應奉局的能吏,哪個不擅長營建、漕運諸務,還用老夫統籌?
而且你們縣今年也沒打算修運河、海塘,不過是搞搞圩田,自己本縣就能完成,若是老夫介入,呵呵……要權衡各縣的貢獻,經辦之人可就沒有油水撈了,你確定?”
這種關起門來的場合,魏憲也不屑於隱藏自己內心的成見和不滿,說話比較衝。
但他說的確實符合官場規矩。如果每年冬天農閒弄徭役的時候,所涉及的工程規模小,不跨縣,每個縣自籌,錢糧賬目就不需要經過州府一級的稽核,縣裡面的人就能撈更多。
但只要涉及州府統籌、各縣合作,賬目上就要嚴格一些,因為各縣肯定會存在分工不同,比如甲縣出的人力多、乙縣出的糧食多、丙縣出的工具鐵器多。
這時候,人力值多少錢、糧食值多少錢、鐵器值多少錢、各個縣說自己出了那麼多數量,實際上有沒有足額出到,這些都要州府一級統籌稽核,確保公平,讓各縣心服口服。
否則姑蘇縣就會嫌崑山縣剋扣了糧食、崑山縣會嫌吳江縣出工不出力、徭役人數有空餉,扯皮扯不清了。
對於想要多撈的縣級官員,是絕對不希望州府一級統籌的。也就是修運河那種大事沒辦法,跨縣了,只能不得不統籌。
趙子稱見魏憲意外,就知道此事有戲了,之前魏憲對自己沒有好臉色,應該就是覺得自己是被朱勔暗中舉薦上來的,還有誤會。
知道了癥結所在,趙子稱便不卑不亢、大大方方地澄清道:“看來通判對學生有不少誤會,大丈夫事無不可對人言,學生便澄清一二:首先,學生乃太學上舍兩優、依朝廷成法補授的姑蘇縣丞,並非什麼朱勔門生,也不是朱勔舉薦。
其次,學生此前跟應奉局扯上關係,不過是被迫捲入花石綱沉船案,眼看友人慘遭冤枉,不得不挺身而出,申明冤情。朱勔見我機智,想要拉攏我,那是他的事,但我從未做過對不起百姓的事情,也從未靠為官撈過不義之財。
最後,今年姑蘇縣的徭役,學生沒打算從中撈一文錢,學生至今為止甚至是貼錢做官的。只要魏通判肯主持大局,姑蘇縣的徭役支出賬目絕對經得起稽核。”
趙子稱是絕對沒有貪錢的,他最多就是花錢大手大腳一點,但自己絕對沒撈。而既然是姑蘇縣籌上來的錢,自己想足額髮放受僱廂軍的餉錢,甚至給點獎金,外人也無話可說。這就是他讓魏憲介入的底氣所在。
魏憲聽他義正詞嚴一連申明瞭幾點關鍵,內心也頗為驚訝,對他的感官稍稍有了些改變。
魏憲琢磨了一會兒後,釋然道:“看來你做官,是隻求名,不求財了,這倒也可以理解。少年人,想要功成名就,不願蠅營狗苟,也是人之常情。年輕真好啊,老夫年輕時,也是熱血報國無所畏懼,經歷得多了,才知世道艱辛。
不過,你這是打算拿老夫當槍使,你自己不貪,又不想因為善待徭役廂軍、重賞籠絡人心遭人嫉恨,便把老夫抬出來,讓老夫得罪人?老夫憑什麼為你做這事。”
魏憲的態度變化很微妙,他已經理解了趙子稱,不再對他抱有惡感。
但理解不代表要幫趙子稱火中取栗,這依然是兩碼事,中間還有很大的差距。
魏憲這麼問,倒也不是為自己要什麼好處,或者名聲,但至少趙子稱得告訴他:這麼幹有多利國利民,那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