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原本的歷史慣性,金兵應該在這年的十月份對大宋發起進攻。
所以就在金兵預期要發動進攻前一兩個月,剛剛搞定了高麗局勢、也徹底穩住了金國人仇恨值的趙子稱,便風塵僕僕離開高麗半島,舟不停帆地渡海趕回了老家秀州。
這一步,也算是趙子稱為了應對即將到來的宋金之戰、所必須做的。
因為從法理上來說,他至今還處在“丁憂”期內。
雖然過去的將近兩年裡,他大部分時間都閉門謝客、對外宣稱“隱居守孝”,可一旦戰爭爆發,朝廷肯定會想到找他。
要是到時候發現他不在老家秀州,而是不知所蹤,問題就大了。
趙子稱很分得清輕重緩急,開戰前必須回老家待命。
他的妻妾,乃至心腹部將、親衛,也都從高麗帶了回來。高麗那邊,暫時留下宋江的人,以及李俊,外加趙子稱的岳父母,幾個月之內,應該也不至於出問題。
回到秀州老家後,他還剛歇了沒兩天,沒等到宋金開戰,倒是先遇到了一樁原本被忽略、但又情理之中的事情。
原來,就在這年的八月底,時任秀州知州迎來了升遷,即將調任回京。而朝廷新派的秀州知州,也已經趕到當地,即將交接使命。
考慮到趙子稱是祖居秀州、而且在老家就地丁憂的宗室重臣,他身上至今還掛著鴻臚寺二把手的名頭、而且還有秀國公的爵位。秀州知州離任時,只要是進京做京官的,就必須來探望一下他的情況,這是慣例。
這樣他回京述職時,才能跟皇帝彙報秀國公的近況、有沒有好好丁憂、期間有沒有逾制行為。
地方主官對於丁憂的宗室重臣,多多少少有一定的監視義務。
就像當年曹爽的心腹李勝要去荊州當官,離開洛陽前好歹也得探望一下司馬懿到底是真病還是裝病。
這本來也不叫個事兒,不值得趙子稱重視。
但問題偏偏就在於,即將離任的這位秀州知州,名叫李綱。
沒錯,就是馬上要去汴京、後來會主持東京保衛戰的李綱。
這一點上,趙子稱並沒有開掛,也沒有絲毫干涉影響李綱的人生軌跡。原本歷史上的李綱,在此次回京高升之前,職務就是秀州知州(史實)。
李綱是在宣和二年到宣和三年間,因為皇帝橫徵暴斂、導致了方臘之亂等民變,從而言辭激烈上書抨擊、指責皇帝不恤民力、要求皇帝不得奢靡享樂。然後既得罪了皇帝,又得罪了蔡京,被打擊報復,從一個殿中侍御史外放到福建當一個基層的稅務官員。
李綱在福建幹了三年,政績不錯,又被稍稍寬赦,於宣和六年初改任秀州知州,也就是來到趙子稱的老家做官——但說來也是不巧,趙子稱的父親趙令話不就是宣和五年冬天過世的麼。所以李綱來的時候,趙子稱已經剛剛丁憂幾個月了,處在閉門謝客的狀態,也不便結交地方官員。
所以過去的一年半里,趙子稱基本上沒跟這位新來的秀州知州有交集。一方面是對外人避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趙子稱早就知道李綱剛直、眼裡揉不得沙子,他不想提前在李綱眼中暴露自己有野心的一面。
直到現在,李綱在秀州幹滿了一年半,要被召回朝廷擔任太常少卿,李綱也終於意識到,需要在走之前拜訪一下他本該監視的秀國公趙子稱。
反正他都要走了,這時候就算結交了趙子稱,後續也沒有機會“勾結”,這種節骨眼上,就不存在“朝臣不得勾結宗室”的避嫌問題了。
而且說來也巧,李綱回京後的職務太常少卿,嚴格來說也算是古之九卿之一的副職。而趙子稱身上掛的鴻臚寺的少卿,也是古之九卿之一的副職,他倆也算是平等論交了。
只不過太常比鴻臚寺的排序要靠前一些,太常是掌禮法祭祀的,比較清貴。
如果這個時代有新聞連播,播報朝廷活動出席人員名單的時候,李綱的名字應該會比趙子稱早幾個被讀到。
八月中的一天,差不多正好是中秋節前後,李綱登門求見,拜訪了趙子稱。
他是打算過完中秋就啟程的,畢竟在路上過中秋節,總歸是很不爽的。
李綱有提前遞帖子,所以他抵達趙府的時候,趙子稱已經提前大開中門,親自出來迎接。
“李府君真是稀客,趙某這兩年丁憂在家,倒是疏於走動了,李府君不會怪我失禮吧,先祝賀李府君高升了。”
李綱也連忙拱手:“下官見過秀國公,實當不得秀國公之禮!下官此番回京,也不過任太常少卿,待國公丁憂期滿回京,下官也不過與國公同列。”
李綱這個知州回京算是高升的,他高升完後也就跟趙子稱平級,現在當然要謙遜一些。
趙子稱也不跟他多虛偽客套,拍了拍李綱的肩膀,引著他進院子,設茶果款待。李綱觀其陳列,也不過是清茶、素餅而已。
趙子稱還隨口解釋:“居喪期間,山居不曾備葷酒,連果品都沒有,只能以清茶素餅待客了,李兄可別見笑。”
李綱落座,連連擺手遜謝:“豈敢豈敢,秀國公至誠至孝,下官也是早有耳聞。說起來,秀國公與下官也是有緣,當初宣和二三年間,下官因上疏言辭激烈,極諫陛下不宜奢靡浪費民力、以致民變四起,才被蔡京陷害,外放福建。
我記得秀國公也是當世因彈劾朱勔,一度蒙冤暫陷囹圄,所幸後來東京有那麼多太學生叩闕為國公聲援,讓聖聽不至矇蔽,若非國公力挽狂瀾,這兩浙之地,當年怕是也要被方臘禍害更久。下官在秀州一年半,至今時時能聽到百姓稱頌國公當年的為國為民。”
“誒,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罷,”趙子稱很是雲淡風輕地擺擺手,“當初孤生平所想,不過讀書自娛、習武強身,明聖人道理,寄情山水,於願足矣。
但自太學求學歸鄉,偶遇朱勔勒索害民,孤當時年少義憤,仗義執言,漸漸捲入朝中奸佞的恩怨之中,不能自拔。至於立功升遷,非我所願,我又何嘗不知,身為宗室當謹守臣節、謙退無為?
實在是方臘在我本鄉起兵作亂,為保父老鄉親,不得不以文人之身、仗劍與之一戰。即便是滅了方臘之後,我也只望到此為止、後人能記住我為大宋復平兩浙路、保一方安寧足矣。
此後種種,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先父棄世,於我固為至悲愴之變故,但近兩年來,得以寄情山水,詩書舞劍以自娛,不再遭人惦記,也是美事。李兄回京,能不提起孤就儘量別提起,反正孤身上這個鴻臚少卿也沒什麼實差,與諸國交涉事宜,自有正卿趙良嗣調處。”
李綱聽了他這番肺腑之言,也是頗為感慨。秀國公的淡泊名利、知進退,實在是宗室之楷模。
之前機緣巧合被命運推著走、四五年間建立了那麼多傳奇功業,升遷如此之速。但父親逝世後,竟然能調整心態調整得那麼快那麼好,絲毫沒有對權力的留戀。
這是何等的豁達、何等的胸襟!
憑良心說,宗室那堆近支“賢王”,論人品論胸襟氣度,真是一個都不如秀國公。
不過,如果今天來拜見趙子稱的是任何一個其他文官、只是想打探打探訊息的話,那麼聽到這兒應該就很滿意了。但問題就在於,今天來的偏偏是李綱。
李綱絕對算是如今朝臣當中,對於北方的局勢危險程度認識最深刻的那一批了。
看到趙子稱那麼“淡泊名利”,他反而有些憂心忡忡起來。
“國公何以如此不關心國事?為今之計,燕雲雖然收復,但北疆卻談不上安穩。國公兩年前跟金人談判過,應該是最清楚金人的貪婪嘴臉的!初夏的時候,遼天祚帝被金人俘虜,遼國徹底覆滅,下官一直擔心,唇亡齒寒的日子怕是不遠了。”李綱發自肺腑地分析道。
趙子稱也知道這時候不能演得太過,自己畢竟是參與過兩年前贖回燕京的對金談判的,於是就中肯地部分認同了李綱的說法:
“金人有野心,我當然也看在眼裡,不過只要朝廷上下一心,軍民同仇敵愾,金人有野心,我大宋也能守住。如今畢竟有了燕雲防線,有燕山險阻,金人再想南下,地理上來說,就比當初遼人更難了。”
趙子稱說這話時,流露出來的表情,就像是真心相信這種說法似的。
事實上,以他現在的身份,也確實該這麼相信——如果過去兩年,童貫拿回燕京之後,有好好經營燕山防線,利用河北北部的地理優勢,甚至再把殘破的長城殘跡稍稍修復幾處,比如把燕京附近的居庸關搞搞好,那麼大宋確實是有點希望憑藉地理優勢把金人擋在外面的。
但事實上,童貫這廢物浪費了兩年時間,一方面燕京確實殘破,收回來的時候沒物資沒人口,什麼都得靠周邊州府養著,轉運靡費就非常巨大。
但另一方面,有一說一,北宋末年的文官系統效率確實低下,籌了錢糧也沒用到刀刃上,全部得過且過,這才導致兩年裡什麼都沒幹成。從這個角度來說,過去兩年裡燕雲的一些地方官、還有喝兵血的將領,也確實該殺。只是系統性問題太嚴重,史料也找不出一個具體該為這事兒背鍋的人。
當然,趙子稱現在的身份是丁憂賦閒在家,他不該知道童貫手下的人過去兩年在燕雲幹得有多爛,他也只能用想當然的口吻評述此事,這樣李綱才不會起疑心。
果不其然,聽了趙子稱的分析後,李綱立刻流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拍著大腿喟嘆:“國公這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童貫在河北,豈會用心經營燕雲防線!所謂燕山形勝,多半是靠不住的!哪怕下官不曾親赴河北,但聽坊間官場傳言,也能略知一二。國公這是丁憂閉門謝客,才不知朝政近況!下官此番回朝,雖然是擔任太常少卿,但若國家真有變故,自然也不能惜命!偏偏如今朝中還有很多人對金人抱有幻想,覺得如今之所以緊張,都是朝廷收容了叛將張覺、如若不收容張覺北疆就能永遠安寧一樣!簡直坐井觀天!”
如果有人能開上帝視角,就知道眼下距離金兵真正入侵,只剩最後一個多月,以李綱的眼光,能有如此見解和預測,也不足為奇。因為邊境上已經有一些金兵找藉口挑釁的苗頭露出來了。
趙子稱卻仍然只能裝作剛剛知道這些事情的樣子,大驚道:“竟有此事?孤雖知金人素有狼子野心,卻不知童貫這兩年竟沒能加固燕雲邊防麼?朝中大臣,也都如此不警惕麼?唉,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孤突然想起一事,這裡有幾件東西,李兄或許用得上,且稍候片刻。”
趙子稱說罷,就讓李綱自己一個人坐著喝茶,他自去後院書房墨跡了很久,這才拿著一些卷軸回來——其實趙子稱可以一下子就找到,但他就是要多找一會兒,這才顯得他“無心國事,專注丁憂”嘛,之前的政務相關事物都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