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綱見他鄭重,也站起身來:“不知這是何物?”趙子稱把東西往李綱面前一攤:“前年孤參與贖回燕京的談判,據理力爭,當時孤就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但時機不當,沒敢跟任何人彙報。
當時金人退讓、不要歲幣,並不是金人知道他們錯了,其實是因為金主完顏阿骨打自知病重將亡,怕自己死後金國內部不穩,所以急於達成盟約,這才放棄了強索歲幣的條款。
後來,金人還百般遮掩,據我暗訪,完顏阿骨打當時在簽約後沒幾天、就死在了燕京!但金人秘不發喪,最後一直宣稱阿骨打是十月份才死的,而且是死在後方行宮,金人連他們自己的實錄都造假了。
其餘還有種種旁證,總之都是可以證明金人當年達成合約,就不是出於真心,而是出於無奈。只是當年大宋和金國還沒撕破臉皮,孤不能把這些東西拿出來,拿出來的話,就成了破壞邦交。
但孤畢竟曾經肩負談判重任,自然要儘量為國摸清鄰邦底細。所以這些東西,一直就藏著,國家不需要,孤就讓他爛在那兒最好。
既然如今兩國有可能交兵、而且朝中可能有軟弱之人、對金人抱有幻想、甚至事到臨頭還想把開戰的責任全攬到咱大宋自己身上,那孤自然是不能答應的。這些證據,不管有多少證明力,只要拿出來,到時候至少能凝聚人心,不至於讓我大宋軍民自覺理虧而士氣低落。
孤還在丁憂期間,不能為國出力,這些證據就託付給李兄了,希望李兄好好利用他們,為國凝聚人心!”
李綱聽完之後,愈發肅然起敬,他是個謹慎之人,不會立刻就相信,所以還是親自反覆看了一遍,發現趙子稱的功課確實做得很紮實,把兩年前談判時觀察到的很多蛛絲馬跡、凡是能利於證明“金國人當時守約就不是出於真心,而是出於無奈,只是為了穩住我大宋”的黑料,趙子稱都儘量全面蒐集了。
這些東西,證明力或許有限,但兩國交戰本來就不是打官司,只要有一丁點證明力,讓己方的人民和士兵少一點理虧的心虛,那也是好的。
李綱完全可以判斷出,真到了打起來那一天,如果需要凝聚人心士氣,把這個材料往上一送,肯定還是大功一件——當然了,前提是皇帝要主戰。如果皇帝都主和了,壓根兒不肯打,那這份功勞就沒什麼用了。
“秀國公……這些工作,真到了兩國誓死交兵之際,那可是大功一件,於國家凝聚人心有大用的,如此功勞,秀國公竟讓下官呈上去麼?下官豈能貪天之功為己有?”
李綱脫口而出一個成語,但說完後又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不過也來不及多想了。
貪天之功,本就是貪天意之功,未必是天家/天子之功。秀國公能拿出這東西,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天命庇佑大宋”,李綱用這個成語也沒毛病。
趙子稱卻還是那麼淡泊名利的樣子:“是誰的功勞重要麼?只要對國家有利、到時候能儘快發揮作用,還分什麼彼此?難不成,就因為孤貪功、非得等到丁憂結束重新回京任職,才把這東西拿出來?”
李綱已經說不出話來,半晌之後,才對趙子稱肅然下拜:“秀國公高義,以國家為重,實在是當代楷模!不過,下官於此事,終究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果由下官獻上這些證據卷宗,則必然要說明情況、說這些都是來自於秀國公……”
趙子稱無所謂地點撥了一句:“孤倒是不想出這個風頭,李兄找不到藉口、怕說不清情報來源,那就跟趙良嗣合作好了。當年我是副使他是正使,他如今還掛著鴻臚寺卿之職,你跟他商量著辦就是了。這些東西只要可用,就說是趙良嗣打探到的。”
趙子稱這麼說,李綱對他的崇拜也就愈發熾烈。
這是何等的了事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國家若能躲過此劫,皆秀國公之賜!請再受下官一拜!下官並非趨炎附勢,只是崇敬為國為民、不計一己得失的高風亮節之士!”
李綱熱淚盈眶地就要下拜,被趙子稱用袖子輕輕一拂,將他重新抬起。趙子稱又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便把李綱送出府去。
這次的事情,趙子稱無論如何都是不虧的。
雖然他兩年前的工作,沒法立刻讓天下人知道,但李綱知道也夠用了。
將來李綱一旦掌權,如果天子再出一點什麼意外,到時候李綱對於“該擁護誰”這個話題,肯定是有相當話語權的。而且真到了那一刻,李綱還可以給他作證:“當初金人南侵之前,秀國公不計私利、將某些凝聚軍心士氣的證據交給我,讓我妥善使用”,只要李綱把真相說出來,多多少少會有人相信的。
趙子稱不用急,放長線釣大魚就是了。
……
李綱辭別趙子稱後,中秋佳節也很快過去了,李綱不敢怠慢,馬不停蹄往京城趕,一路上花費的時間非常短,只花了不到半個月就抵達了京城。
這對於一個上任文官而言,已經是很賣力了。
李綱上任後,一邊熟悉本職工作,一邊也跟鴻臚寺卿趙良嗣接洽,問起當年的情況。拿出趙子稱的材料、證據跟趙良嗣印證、核實。
趙良嗣是兩年前談判的親歷者,對於這一切印象都還頗深,很快就證明了趙子稱的說法。他還說,只恨自己當初心思不夠縝密,沒有提前注意蒐集證明金人狼子野心的黑材料,幸虧秀國公多留了個心眼。
而就在李綱和趙良嗣切磋謀劃了幾日後,金兵正式南下的訊息,也終於傳來了。
東京城內,一日數驚,皇帝趙佶慌得不行,調集各處趕緊嚴防死守,一邊又給河北監軍宦官譚稹下達各種急令,催督兵馬排程——
這個譚稹前幾年就是重要的監軍宦官了,五年前徵江南方臘時,譚稹就有隨行,當時他的地位還遠遠不如童貫。但前年童貫復燕、受封廣陽郡王后,趙佶也開始忌憚童貫,覺得這已經是一個封了王的太監,不能讓他再掌握兵權了。
於是趙佶便慢慢讓童貫居閒,由譚稹漸漸接替了童貫的監軍之權,眼下童貫其實已經完全沒兵權了。
然而,趙佶的種種舉措,並沒有任何效果。燕雲邊軍與金人激戰僅僅半月,燕京便失守了。
隨後易州、霸州等地也失守,之前由遼投宋的郭藥師,也再次投了金,當起了四姓家奴。
歷史的車輪才剛剛轉入宣和七年的十一月份,金兵便繼續南下,不管不顧直接撲向汴京搞斬首行動。
除了趙子稱,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大宋子民都會想到,金兵的偷襲能如此順利、如此長驅直入。
趙佶又驚又怒,當即就要追究一些責任人。
部分作戰不力、擅自棄軍逃跑的邊將,被趙佶派監軍宦官火線處決。
朝廷當中的文官,當然也必須處置一些,以謝天下。
原本歷史上,最早一批倒黴的,就是當初勸童貫和趙佶復燕的趙良嗣——趙良嗣已經做到了鴻臚寺卿,掌握邦交。在趙佶看來,要不是他當年首先挑撥大宋收復燕雲、大宋怎麼會得罪金國、從而被金國侵略?
所以,當初勸皇帝收復失地的人都該死!是他們好大喜功才誤國的!至少趙佶是這麼想的。
然後趙佶就一如原本的歷史慣性,讓人把趙良嗣罷官免爵、拉去審訊問罪、斬首以謝天下。
不過,歷史在這裡稍稍出現了一些擾動。
就在趙良嗣該當被斬首的時候,剛上任還不到兩個月的太常少卿李綱、在一次朝會上力陳,為趙良嗣伸冤。
“請陛下明鑑!金人狼子野心,早已昭然若揭,縱然我大宋不去招惹金人,金人也遲早會對我大宋下手!縱然我大宋當初不聯金滅遼,金人自己也能獨力滅遼。
豈能因為鴻臚寺卿在與金人談判時的些許錯漏,便貿然殺害忠良!難道勸陛下恢復燕雲本身也有錯麼?”
趙佶對於李綱這種剛剛當上太常少卿的中層官員,當然是不屑一顧的,當即就怒斥了李綱,還要重新貶謫他的官職。
但李綱很快拿出了趙子稱提供給他的一些證據,據理力爭,在朝堂上力陳論證“金人早有野心,如今的宣戰藉口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言辭痛切聲聲泣血,直指皇帝這時候清算主戰派大臣,絕對是在漲敵人威風、滅大宋軍心士氣,不可不察。
趙佶見李綱所言確實懇切激烈,而且表面確實挑不出錯來,一時也不想鬧大導致人心士氣愈發渙散。
當下只好選擇冷處理,暫時饒了趙良嗣一命,但至少要先褫奪其官職、削為平民。
李綱也被罰俸警告,責令反省。
估計直到趙佶退位之前,李綱也發揮不了什麼作用了。
但李綱主戰派的名聲,算是就此打了出去,而趙良嗣的命也被保住了。東京城內不少太學生,都開始傳說這幾個主戰派的義舉。
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太常少卿李綱、原鴻臚寺卿趙良嗣,這兩個人絕對會成為趙子稱的鐵桿。趙子稱對於趙良嗣,算是有救命之恩了。
眼下這節骨眼,李綱和趙良嗣還不至於把情報來源透露出來、說這一切早就蒐集的關於金人“早有野心”的旁證是來自趙子稱。
一旦等將來時機成熟了,李綱和趙良嗣絕對會成為證明趙子稱高瞻遠矚的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