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聽到朱勔那番無恥言語時,年少氣盛的慕容言幾乎整個人都要氣炸了。
那一刻,他是真心覺得哪怕拼卻一死,也要伺機殺了這狗官。
幸好趙子稱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
“冷靜!還沒到那一步!我們還有機會把東西撈回來!到時候我自會讓那條栽贓的段狗先付出代價!至於朱勔,君子報仇也不在一時!他帶了那麼多護衛,不要枉送性命!”
慕容言被捂了嘴,頓時有些驚惶掙扎。趙子稱也覺得觸手之處過於滑嫩,下意識又鬆了手,好在慕容言也沒有再衝動喊叫。
他只是快速喘息了幾口,羞愧地懇求:“那就全看趙兄手段了。”
趙子稱剛穩住慕容言,另一邊朱勔已經帶著一群侍衛朝這邊走來,打量了他們幾眼,隨後倨傲地質問:“就是你們撞了朝廷的花石綱?”
“我沒有撞!我們只是好心救人!”慕容言最後辯白了一句,就沒再多說,只是一味咬緊牙關。
朱勔冷哼一聲,便要下令把對方綁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趙子稱就算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應奉局的人攀咬起來是沒有底限的。
他很有擔當地上前半步,對朱勔拱了拱手:“朱相公,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在下是那條船上的乘客,目睹了此事。楊制使的船確實是自行沉沒的。
如果有磕碰,那麼雙方的船都該有傷損才對。何況我當時親眼目睹,楊制使的船是坐沉入水,可見那船多半是漏水在先、傾斜在後。否則以常理度之,就該是翻沉而不是坐沉。”
朱勔聽了,卻渾不在意,他甚至都懶得讓趙子稱拿出證據。
應奉局追責,還用得著證據?
不過碼頭上人太多,朱勔也要稍稍顧及影響,才傲然反問了一句:“你是什麼東西?這裡有你說話的份?”
趙子稱穿著一身粗葛布襴衫,連絲綢都穿不起。朱勔見他這窮鬼樣,都懶得抄他的家,根本沒油水。
趙子稱卻依然不卑不亢:“學生趙子稱,在汴京太學就讀,今年春闈僥倖得了兩優,如今回鄉候缺。
另外,學生乃太祖皇帝六世孫,秦王(趙德芳)、英國公(趙惟憲)一脈。”
趙子稱這個宋氏宗親,其實是非常不值錢的。因為他家每代都不是長房,每代都要額外降一等爵位。
但朱勔卻不知道這些情況,只當他是什麼有身份的正經宗室,一時臉色微變,也不敢再弄得太離譜。
一旁的同伴們聞言,也頓覺絕處逢生,滿眼詫異地看向他。
沒想到這個低調窮書生,居然還是太祖皇帝后裔,而且學業還那麼好,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朱勔稍稍猶豫了一會兒,決定不再無腦以勢壓人,而是跟趙子稱講講道理:
“既然趙公子想做見證,本官自然會秉公辦理!不過此事空口無憑,你說那船是坐沉的,可有其他旁證?”
朱勔沒有直接說“人證不算”,但趙子稱聽他的語氣,也知道對方肯定是不會採信人證的。
所以他也不繞彎子了,直接建議上物證:“朱相公相,卻也不難,方才慕容大郎已經派人去籌集船隻和水手了,就等著回去幫朝廷打撈沉船上的貨物。
到時只要現場潛水驗看一下,不就一目瞭然了麼?而且恕學生直言,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回那座假山、別耽誤陛下修園子,將來再追責也不遲。”
趙子稱最後這句話,終於讓朱勔頗為意動。
朱勔確實沉湎於搜刮不假,但他的一切權力,都來源於趙佶交辦的差事,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的。
“既如此,爾等可知那船究竟沉在何處?找得到就帶路,讓太湖水軍配合打撈!
你叫趙子稱是吧?能過太學舍試,想必有點真才實學。只要辦得好差,還怕吏部不給你補缺?”
趙子稱心中厭惡,但眼下也只能先與這狗官虛與委蛇,便擠出一絲笑容,假裝接受了朱勔拋的示好。
……
見趙子稱穩住了朱勔,旁邊的應奉局差役、兵丁們無不大失所望。
他們原本都摩拳擦掌準備抄家了,現在只能先等打撈結果。
不過有人憂,就有人喜。
圍觀的蘇州百姓,無不對趙子稱投來欽佩的目光,紛紛竊竊私語:
“這位公子真是好膽色!看著衣著寒酸,卻能據理力爭、絲毫不懼,真是大丈夫!”
“是啊,要不是他仗義執言,今日這事不知又要牽連多廣。”
大部分蘇州百姓都是淳樸的,看到趙子稱挺身而出、暫時拖住了一場搜刮,內心都生出了感恩戴德之念。
大家都很清楚,如果朱勔藉機發作,那絕不是抄一個慕容家就能打住的,肯定會連累一大堆人。
百姓都懼怕朱勔,每個人說話的聲音都極低,可數千人的低語彙聚到一起就非常可觀了。
但這種聲音比較混雜,所以也聽不清究竟誰說了什麼。
朱勔倒是臉皮夠厚,他知道自己名聲不好,也就法不責眾懶得搭理了。
不過,人群中也有個別自詡讀書人、見多識廣的看客,非要抬槓顯得自己與眾不同,便高談闊論討好朱勔:“那人好歹也是趙家人,所以有恃無恐。要是平頭百姓,誰敢當這個出頭鳥?”
但旁邊立刻有人反唇相譏:“呵,我大宋宗室沒一千也有八百,你見過幾個敢仗義執言的?而且人家是太祖之後,都落魄到這樣了,還不忘義氣,真是一條好漢!”
趙子稱聽在耳中,也暗暗為自己的決定慶幸,沒想到當眾跟朱勔據理力爭一次,還有這樣的意外收穫。
看來臨近亂世,倒也不能一味求穩、明哲保身。
適度彰揚自己的英雄氣,也是很有必要的。
就像漢末時,劉備如果一味追求儘快往上爬、做大官,而不敢鞭打督郵、不敢對狗上官出手,那他還算是劉備麼?還能團結那麼多英雄豪傑麼?現在自己稍稍贏得了一些民心、聲望,對於將來應對方臘之亂,多多少少有點好處。
這次懟朱勔也算是懟得值了。
……
另一邊,有朱勔的親自監督,打撈的準備工作自然非常迅速。
不過一刻鐘,所需的水手、船隻、器材就都齊備了。
做這些事的同時,朱勔又有條不紊地低聲吩咐手下:
“董超,你分些人手去請李縣丞,一會兒也好做個見證。
再派人監視那幾家富戶,以免他們聽到風聲後、捲了財物逃亡。
最後摸摸這個姓趙的底細,看究竟是英國公哪一脈的。”
“相公放心,卑職都省得。”旁邊一名武官立刻應聲去安排,顯然是熟手了。
此人是本州的團練副使,按說不該歸應奉局管。
但朱勔勢大,又能經常上達天聽。所以蘇州的團練和地方官系統裡,都有人暗中投靠、長期為其黨羽。
朱勔聽說趙子稱是宗室後,便臨時決定把案子辦得紮實一點。
只要一會兒趙子稱撈不到決定性的證據,那就讓姑蘇縣出面公事公辦,外人也不好說他仗勢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