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林宴上那未盡的血腥氣,似乎還纏繞在京城的夜風裡,久久不散。
而一場由天子意志親自掀起的風暴,已在帝國的心臟——朝堂之上,激盪成形。
戶部衙署,此刻燈火煌煌,亮如白晝。
濃重的墨香與汗水蒸騰的酸腐氣味,混雜著一種名為“效率”的狂熱,充斥在每一寸空氣裡。
上百名書吏埋首於卷宗壘砌的案山之中,算盤珠子撥動的脆響密集如暴雨傾盆,匯成一曲令人心跳賁張的戰爭序曲。
無人懈怠。
亦無人敢懈怠。
大堂正中,新晉的戶部主事沈卓,正指著一副巨大的北方三州地圖,聲音因連續的嘶吼而沙啞不堪。
“錦衣衛飛馬密報!”
他年不過三十,一張臉被田壟間的烈日曬成堅硬的古銅色,指節粗大的雙手,與身上嶄新的青色官袍顯得格格不入。
彷彿這件象徵著權力與地位的官服,遠不如一件農夫的短褂來得妥帖自在。
“蝗群主力已借西北風,正朝懷州全速移動,其速較你我預估,快了整整三成!”
沈卓眼中佈滿駭人的血絲,卻閃爍著一種近乎癲狂的亢奮光亮。
“即刻以八百里加急傳令懷州府,即刻啟動三號預案!”
“所有收購蟲卵的糧點,價格再給本官上浮半成!務必在三日之內,將城外五十里沃土,寸草不留,全部給本官深挖一遍!”
“還有!”
他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茶杯嗡嗡作響,茶水四濺。
“行文兵部協同!即刻!連夜將南郊大營那三十萬嗷嗷待哺的雛鴨裝船,沿運河北上!”
“本官要它們在蝗軍抵達之前,先一步在懷州,給那些該死的畜生,佈下一張天羅地網!”
就在這命令如急電般傳達的瞬間,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施施然從衙署門口飄了進來。
“沈主事,好大的官威啊。”
戶部左侍郎錢嵩,揹負著雙手,邁著四平八穩的官步,慢悠悠地踱了進來。
他身後跟著幾名神情倨傲的老官吏,看向沈卓的眼神裡,毫不掩飾地充滿了審視與不屑。
“噼裡啪啦”的算盤聲,在錢嵩出現的剎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瞬間稀疏,直至沉寂。
錢嵩的目光輕蔑地掃過那張被硃筆畫得縱橫交錯的地圖,嘴角勾起一抹濃重的譏諷。
“掘地三尺,以禽為兵?哼,粗鄙不堪,毫無章法!”
他搖頭晃腦,彷彿在點評一出鄉野鬧劇。
“簡直是將朝廷政令,當成了鄉野村夫的胡鬧!”
沈卓眉頭緊鎖,但還是依足了禮數,躬身行禮:“下官參見侍郎大人。軍情如火,事急從權,顧不得許多體面了。”
“體面?”
錢嵩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八度,尖利刺耳。
“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麼?禮義廉恥四個字,沈主事可還認得?!”
“你代表的是我大玥朝廷的顏面!如此粗鄙之策,若是傳揚出去,豈不讓天下人恥笑我大玥朝中無人,盡是些沐猴而冠之輩?!”
他根本不給沈卓任何辯解的機會,疾言厲色,如連珠炮般發難。
隨即,他從寬大的袖袍中抽出一份早已擬好的文書,手腕一抖,直接甩在沈卓的面前。
“陛下有旨,北方災情刻不容緩,需遣一得力幹員,親赴前線,總攬全域性。”
錢嵩居高臨下地看著沈卓,字字如刀。
“本官思來想去,滿朝文武,再沒有比你沈主事更‘得力’的了。”
“你不是愛治蝗嗎?好啊,本官,就讓你治個夠!”
“即刻啟程,去懷州當你的‘治蝗總管’吧!什麼時候蝗災平了,什麼時候再給本官滾回京城!”
此言一出,滿堂死寂。
針落可聞。
所有人都聽出了這番“委以重任”背後,那毫不掩飾的森然殺機。
這是要把沈卓這個天子跟前的新貴,這個不懂官場規矩的“實幹派”,從帝國權力的中樞,一腳踹進九死一生的災區!
這是要讓他,永無翻身之日!
沈卓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
養心殿內,燭火靜燃,光影無聲,映照著一室沉凝。
何歲的指尖,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著御案上一份來自戶部的奏摺。
奏摺的行文花團錦簇,辭藻華麗,將戶部左侍郎錢嵩彈劾新晉主事沈卓“行事粗鄙,有辱國體”,並“保舉”其親赴北方災區總攬治蝗的舉動,粉飾成了一場舉賢不避親、為國分憂的朝堂佳話。
字裡行間,那股屬於舊日門閥的腐朽與傲慢,幾乎要凝成墨跡,透出紙背。
“呵。”
何歲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笑聲裡彷彿蘊著碎裂的冰渣。
“老東西們,動作還真快。”他心中暗自吐槽,“朕這邊剛動了他們的錢袋子,他們就立刻想砍了朕的刀。這反應速度,用在正事上,大玥何愁不興?”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內侍總管馮寶刻意壓低了的、如同鬼魅般飄忽的聲音。
“陛下,慈寧宮的德公公,捧著太后的懿旨來了。”
何歲的敲擊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眼神卻驟然冷了下去。
前朝的蛀蟲剛剛探出頭來,後宮的藤蔓就這般迫不及不及待,想要順著他的龍椅纏上來了麼?
“宣。”
一個字,不帶任何人類應有的溫度。
片刻之後,慈寧宮的掌事太監德寶,邁著細碎的步子,近乎是“飄”進了殿內。
他手中高高捧著一卷明黃懿旨,一進殿門便跪伏在地,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彷彿一隻在鷹隼注視下,感受到了天敵氣息的鵪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