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的朔風,帶著塞外特有的粗糲和寒意,呼嘯著捲過法王寺高聳的殿宇飛簷。懸掛在簷角的青銅古鈴,日復一日地搖晃、碰撞,發出清冷悠長的“叮噹”聲,一聲聲,敲碎了光陰,整整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夜的鈴聲,響過又散,卻無法敲開六歲孩童阿敦赤身體深處那沉寂的秘密。
幽深的地宮深處,空氣凝滯如鉛塊,唯有青銅古鏡表面流轉著微弱的、非人間的幽光,映照出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法王拜斯巴,他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重重按在阿敦赤幼小單薄的肩胛骨上。孩子的身體在這股力量下微微前傾,幾乎貼上那冰冷的鏡面。
“凝神!”法王的聲音乾澀嘶啞,像砂紙摩擦著石頭,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銅鏡深處,試圖捕捉阿敦赤體內那傳說中蘊藏的“劍魄”哪怕一絲一毫的悸動。“引動它!就像引動你呼吸的本能!”他低吼著,指尖灌注的內息驟然加強,如同無形的鋼針,狠狠刺入阿敦赤的經絡。
阿敦赤猛地一顫,小臉瞬間煞白,牙關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一絲腥鹹的鐵鏽味。劇痛沿著脊骨炸開,身體內部彷彿有無數根看不見的弦被強行繃緊、撕扯。他死死盯著鏡中自己那雙因痛苦而蒙上水汽的黑眼睛,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嗚咽,卻倔強地沒有讓眼淚掉下來。鏡面裡,只有他因痛苦而扭曲的稚嫩面容,和他背後法王那張寫滿焦躁與貪婪的臉。那傳說中的劍魄,依舊如同沉眠於亙古玄冰之下,無聲無息。
地宮沉重的石門發出“嘎吱”一聲悶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一股清冽的、帶著外面寒夜氣息的風湧了進來。太師劉秉忠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深青色的官袍下襬沾著夜露。他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目光卻如溫潤的暖玉,第一時間落在阿敦赤身上。
“法王。”劉秉忠微微頷首,聲音平和,目光掃過阿敦赤蒼白的小臉和微微顫抖的肩膀,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他幾步上前,寬大的袍袖拂過冰冷的石地,自然地隔開了法王按在阿敦赤肩上的手。那枯瘦如爪的手指終於離開了阿敦赤的肩胛,留下幾道深紅的指印。
“阿敦赤,”劉秉忠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像拂過冰面的暖風。他蹲下身,與孩子平視,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巧的油紙包。紙包開啟,是幾顆琥珀般晶瑩的松子糖,甜絲絲的熟悉氣息瞬間沖淡了地宮裡濃重的藥石和塵土味。“今日功課,可還順利?”
阿敦赤緊繃的小小身體,在聽到這聲音、聞到這甜香的剎那,微不可查地鬆弛了一絲。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旁邊面無表情的法王,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從劉秉忠掌心捻起一顆糖,塞進嘴裡。濃郁的甜味在舌尖化開,暫時壓下了喉間的腥澀。
“回太師,”孩子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努力維持的平穩,“今日…引氣,還是不成。”他垂下眼睫,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劉秉忠輕輕拍了拍他瘦削的肩頭,力道溫和而帶著安撫。“欲速則不達。你筋骨尚弱,強求反傷其本。”他站起身,目光轉向法王拜斯巴,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堅持,“法王,子時將至,寒氣侵骨,不若讓阿敦赤稍作休整?老朽正好有些蒙學之課,需為他講解一二。”
法王的眼皮抬了抬,渾濁的眼珠裡閃過一絲不耐。他的手指煩躁地撥弄著面前矮几上散亂的算籌、龜甲和幾卷古舊得幾乎要碎裂的皮卷。這一年,這些承載著古老智慧和秘術的工具,已被他無數次地推演、組合、又無數次地推翻,散落滿地。第七次了。那孩童體內的劍魄,依舊如同鏡花水月,看得見傳說,卻觸不到分毫。
“哼。”法王從鼻腔裡擠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算是默許。他的心思,顯然還糾纏在那謎團之中,對眼前的孩童,並無半分溫情可言。於他而言,阿敦赤的價值,僅在於那具小小身體裡可能沉睡的、足以撼動天地的力量——一件值得投入所有耐心去破解的絕世器具。
劉秉忠不再多言,牽起阿敦赤冰涼的小手。孩子的手在他溫厚的掌心裡,像一隻受驚後找到庇護的雛鳥。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緩緩離開了壓抑冰冷的地宮,沿著盤旋的石階向上。
月光如水銀瀉地,穿過寺院高大的窗欞,在清冷的禪房地面流淌。這裡沒有地宮的陰森,只有一豆油燈昏黃的光暈,以及書卷淡淡的墨香。阿敦赤盤腿坐在蒲團上,背脊挺得筆直,面前攤開一卷《論語》。劉秉忠坐在他對面,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溪流潺潺,講述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
“太師,”阿敦赤忽然抬起小臉,黑亮的眼睛裡映著燈火,帶著孩童特有的困惑,“法王…他不喜歡這個。他說武力才是道理。”
劉秉忠捻鬚的動作頓了頓。他看著眼前這個過早被捲入力量漩渦的孩子,心中泛起複雜的漣漪。這孩子,在地宮承受著法王探尋劍魄帶來的無形壓力甚至痛苦時,竟還能分神記住自己講授的這些字句和道理。他的心智,在雙重夾磨下,正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著。
“阿敦赤,”劉秉忠的聲音更緩,也更沉,“世間道理,有千萬條。法王所執,是一條險峻之路。力量固然可畏,然無仁心駕馭,終如猛虎出柙,傷人傷己。”他放下書卷,目光溫和卻深邃地注視著孩子,“記住,你先是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心中存有是非,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比你體內藏著什麼,更為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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