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山河錄

第14章 熱情 冷酷

阿敦赤似懂非懂,但太師話語裡的鄭重,讓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太師看著他,是看著一個“人”。這目光,與法王眼中那純粹探索器具的冰冷截然不同。一絲微弱卻清晰的暖意,在他小小的心房裡瀰漫開來。

子時,寒月高懸,清輝森冷如霜。法王寺後山一處露天的石臺,被佈置成一個詭異的陣法。地面刻滿扭曲的銀色符文,在月光下幽幽閃爍,匯聚成令人心悸的冰冷洪流。阿敦赤僅著單薄的白色麻衣,赤著腳站在陣眼中央。刺骨的寒意如同活物,順著腳心瘋狂鑽入,瞬間席捲四肢百骸。他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裸露在外的面板迅速失去血色,泛起青紫。

“引月華!淬劍骨!”法王枯瘦的身影站在陣外高臺,聲音在寒夜裡如同夜梟的嘶鳴,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他雙手結印,周身散發出強大的精神念力,強行引導著天上那輪寒月投下的冰冷清輝,如同無形的瀑布,狠狠沖刷在阿敦赤幼小的身體上!

“呃啊——!”無法抑制的痛呼終於衝破了阿敦赤緊咬的牙關。那感覺,彷彿有千萬根冰針同時扎進骨髓,又像被無形的巨錘反覆捶打全身的骨骼。每一寸血肉,每一根神經,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他眼前陣陣發黑,小小的身軀在銀色的光流中搖搖欲墜,像狂風巨浪中隨時會被撕碎的小舟。但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那要將意識徹底凍結、撕裂的酷寒與劇痛,沒有倒下。

不知過了多久,那冰冷的月光洪流終於緩緩退去。法王冷漠地掃了一眼石臺上蜷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確認他還有氣息後,便如同完成了一次例行的器物檢查,漠然轉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裡。

冰冷的石臺上,阿敦赤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蜷縮在角落裡,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小幅度抽搐。每一次細微的顫抖,都牽扯著深入骨髓的刺痛。月光慘白,照亮了他毫無血色的臉和緊閉的雙眼,長長的睫毛溼漉漉地黏在一起。他努力地、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為了轉移這無孔不入的痛苦,他開始數身下石板上那些縱橫交錯的裂痕。一條,兩條……裂痕冰冷而堅硬,如同他此刻的處境。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一個低沉而溫和的聲音,如同黑暗中的微光,悄然在他耳邊響起。

阿敦赤猛地睜開眼。劉秉忠不知何時來到了石臺邊,高大的身影蹲下來,幾乎與蜷縮的他平齊。太師臉上沒有悲憫的淚,只有一種沉靜如深潭的肅穆。他伸出寬厚溫暖的手掌,帶著渾厚溫和的內息,輕輕覆在阿多赤冰冷痙攣的小腿上,緩緩揉按著。那溫暖的內息如同細細的暖流,一點點滲入凍僵的筋肉,驅散著刺骨的寒意。

“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劉秉忠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地送入阿敦赤耳中,蓋過了他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阿敦赤仰著小臉,藉著月光,看清了太師眼中那份沉重的期許。心志苦,筋骨勞……身體裡翻江倒海的劇痛尚未平息,但太師掌心的溫度和他話語裡的力量,卻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激盪開一圈微弱卻真實的漣漪。一種懵懂而奇異的感覺,悄然壓過了純粹的痛苦。

月上中天,清輝無情地潑灑在法王寺森嚴的殿宇上,勾勒出巨大而沉默的陰影。簷角的銅鈴在夜風中搖曳,發出斷續而清冷的“叮噹”聲,像是為這寒夜敲著孤寂的更點。

禪房內,劉秉忠已悄然離去。阿敦赤獨自躺在冰冷的榻上,身上的麻布薄被難以抵禦上都深秋的寒意。小腿上似乎還殘留著太師掌心帶來的、短暫卻真實的暖意,與周身無處不在的痠痛交織著。他翻了個身,薄薄的稻草墊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隔壁隱約傳來法王壓抑而急促的咳嗽,如同破舊的風箱在深夜拉動,其間夾雜著算籌被煩躁掃落石地的“嘩啦”脆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那是對他體內劍魄之謎又一次徒勞無功的探索,是器具未能滿足主人期望時引來的不耐。

阿敦赤睜著眼,望著頭頂房樑上幽深的黑暗。法王枯槁而充滿審視的面容,太師溫和而帶著期許的眼神,在他腦中交替閃過。一個視他如器,渴求深藏的力量;一個待他為人,傳授立身的道理。冰冷的月光淬鍊筋骨,太師的言語熨帖心靈。那蝕骨的寒氣,那沉重的期許,那日復一日的探尋與誦讀……它們像兩種截然不同的火焰,一冷一熱,同時舔舐著他六歲稚嫩的生命。

他緩緩抬起一隻小手,攤開在從窗欞縫隙透入的慘淡月光下。小小的手掌,指節因為白日裡的訓練和夜間的淬體,已不復孩童應有的柔嫩,覆著一層薄薄的繭。月光勾勒出手掌的輪廓,邊緣模糊,卻透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韌勁。

上都法王寺的銅鈴在夜風中又響了一聲,悠長而冷寂,最終消散在無邊的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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