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山河錄

第7章 初遇

那孩子依舊安靜得可怕。方才那柄奔雷刀挾著死亡的陰影懸於頭頂,足以讓最悍勇的戰士心膽俱裂,但這四歲的孩童,臉上竟無一絲波瀾。那雙眼睛大而空洞,彷彿兩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周遭的血色與殺戮,也映不出母親絕望的淚,只是直勾勾地望著虛空。這種超越年齡、近乎詭異的死寂,在屍山血海的背景下,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漠然。

拜斯巴深邃的眼眸深處,一絲極細微的波動掠過。他停在娜馨面前,距離不過三步。娜馨渾身繃緊,幾乎要尖叫出聲。

法王沒有理會她,目光牢牢鎖在阿敦赤身上。他緩緩抬起右手,那是一隻骨節分明、異常潔淨的手,掌心朝下,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和難以言喻的力量感,輕輕按向阿敦赤的額頭。

“你做什麼?!”娜馨的尖叫終於衝破喉嚨,帶著撕裂般的驚恐,她試圖抱著孩子後退,卻被身後法王隨從的目光釘在原地。

那隻手穩穩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阿多赤光潔冰涼的額頭上。拜斯巴雙目微闔,嘴唇無聲翕動,一串古老而晦澀的咒文,如同沉睡地脈的低語,自他唇間流淌而出。那聲音低沉、奇異,帶著某種振盪靈魂的頻率,並非傳入耳中,而是直接敲打在聆聽者的意識深處。

就在咒語落下的瞬間,阿敦赤那雙空洞如死水的眼睛,猛地眨動了一下!彷彿堅冰驟然碎裂。一絲極其微弱的光彩,如同初春解凍時冰層下湧出的第一縷活水,極其緩慢、卻無比堅定地在那雙深眸中暈染開來。茫然、死寂的迷霧被這微弱卻頑強的光碟機散,孩童應有的、屬於生命的靈動和神采,正艱難地重新凝聚。

拜斯巴注視著這雙開始“活”過來的眼睛,心中默唸的,卻是一年前上都深宮之內,那位洞悉天機的漢臣劉秉忠,曾望著北方星野,對他吐露的一句玄奧批言:

“漠北金鱗隱風雷,劍魄承天啟帝師。”

金鱗……帝師……這雙剛剛撥開死寂迷霧、重煥神采的稚子眼眸深處,是否就隱藏著那攪動未來風雷的“金鱗”之相?拜斯巴古井無波的臉上,唯有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凡人無法察覺的、沉凝如淵的思慮。

“帶走。”拜斯巴收回手,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淡漠,聽不出任何情緒。彷彿剛才那玄奧的咒語與深刻的思慮從未發生。

隨行的喇嘛立刻上前,動作談不上粗暴,卻也絕無半分溫情。他們分開死死抱著阿多赤的娜馨,不顧她絕望的哭喊和踢打,將母子二人塞進了一輛由粗硬木條釘成的囚車。木柵欄粗糙冰冷,縫隙狹窄,只容得下黯淡的天光透入少許。

沉重的木輪碾過被無數鐵蹄踩踏得泥濘不堪的土地,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囚車啟動了,緩緩駛離這片剛剛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戰場,朝著帝國的心臟——上都的方向。

娜馨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木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回過頭,目光越過囚車粗糲的木柵,如同淬火的利箭,狠狠刺向那個端坐在白馬之上、赤紅袈裟在風中微微拂動的身影——薩迦法王拜斯巴。那目光裡,是傾盡三江五海之水也無法洗刷的刻骨仇恨。她不懂什麼佛偈禪機,更不知那勞什子的批言,她只知道,是這個看似慈悲的紅衣僧人,親手將她們母子推入了未知的深淵。

阿敦赤小小的身子緊挨著母親,在囚車的顛簸中搖晃。他不再有之前的死寂空洞,一雙重新有了神采的眼睛,透過囚籠的縫隙,望向車外。

天空,不知何時堆積起了厚重的鉛灰色雲層,沉沉地壓向血色褪盡的荒原。風更大了,捲起塵土和殘留的灰燼,嗚咽著掠過空曠的戰場,如同無數亡魂不甘的嘆息。遠處,伯顏弘範大軍遠去的煙塵尚未散盡,在天際拖出一條昏黃的尾巴。

車輪碾過一截斷裂的箭桿,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阿敦赤小小的身體隨之猛地一顫。他的目光,越過母親因仇恨而顫抖的肩頭,投向囚車行進的方向——那是上都,是囚籠的終點,也是未知命運的開端。在那雙剛剛甦醒、映著鉛灰色天空的清澈眸子裡,除了孩童本能的驚惶,似乎還沉澱著一絲與年齡絕不相稱的、極其幽深的靜默。

彷彿一片沉寂的深海,其下,已有無人能察的暗流,悄然湧動。

📖
目錄
⚙️
設定
🌙
夜間
閱讀設定
背景主題
字型大小
A-
18px
A+
夜間模式
首頁 書架 閱讀記錄 書籍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