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草原,被血與火浸透了。殘陽如血,沉甸甸地墜在天邊,將破碎的戰場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紅。折斷的刀槍、破碎的旌旗、倒斃的戰馬,還有那些再也無法站起的軀體,雜亂地鋪滿了視野。禿鷲在低空盤旋,發出令人心悸的嘶鳴,貪婪地等待著盛宴的開場。風捲過曠野,帶著濃重的鐵鏽腥氣,也捲起灰燼,像一場黑色的雪,紛紛揚揚,覆蓋著戰敗者的餘溫。
一面染著巨大汙漬的王旗,被粗暴地踩在無數鐵蹄之下,深陷泥濘——那是阿里不哥最後的印記。這位曾經與兄長忽必烈爭奪汗位的梟雄,已在絕望中揮刀自盡,只留下身後這片狼藉的修羅場。
勝利者的鐵蹄踏碎了最後的抵抗。伯顏弘範,這位忽必烈麾下最鋒利的戰刀,勒馬立於戰場中心,冰冷的鐵甲在血色殘陽下泛著幽光。他的親兵粗暴地推搡著兩個俘虜,來到他的馬前。
娜馨公主,阿里不哥的女兒,曾經尊貴無比,此刻卻髮髻散亂,華麗的袍服沾滿泥汙和凝固的暗紅。她死死護著懷中的幼子——四歲的阿敦赤。孩子的臉被母親用力按在胸前,只露出一雙異常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前方瀰漫的血色與死亡,不哭,不鬧,甚至沒有一絲孩童應有的驚惶,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空白。那空洞的眼神,彷彿穿透了眼前的殺戮,投向某個不可知的虛空。
伯顏弘範的目光掃過這母子二人,如同打量兩件待處理的戰利品。他緩緩抽出腰間的奔雷刀。刀身厚重,刀刃在殘陽下劃出一道刺眼的白芒,帶著戰場上特有的血腥戾氣。
“斬草,”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凍透的冰稜,清晰地穿透了戰場上殘餘的喧囂,“須除根。”他手腕微沉,那沉重的刀鋒已高高揚起,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了娜馨母子頭頂。娜馨猛地閉上眼,雙臂痙攣般收緊,將阿都赤死死摟住,等待那撕裂一切的冰冷降臨。
“大將軍——”
一個聲音,不高,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像清泉流過滾燙的烙鐵,突兀地打破了這凝固的殺機。馬蹄聲不緊不慢地響起。
伯顏弘範舉刀的手臂懸在半空,眉頭驟然鎖緊,不耐煩地循聲望去。
薩迦法王拜斯巴,騎著通體雪白的駿馬,緩緩行來。他身披象徵無上智慧的赤紅袈裟,面容沉靜,眼神深邃如古潭,與這血火戰場格格不入。他穿過狼藉的屍骸,停在伯顏弘範馬前丈許之地,雙手合十,姿態從容。
“勢不可去盡,”拜斯巴的聲音平和,卻字字清晰,“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
伯顏弘範的臉色瞬間陰沉下去,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他認得這聲音的主人,更清楚這紅袍僧侶在帝國中樞那舉足輕重的分量,以及他們之間那難以調和的政見溝壑。他手腕的筋肉微微賁起,那沉重的奔雷刀依舊懸在頭頂,刀尖在夕陽下微微顫動,反射著刺目的光,幾乎要灼傷人眼。
“法王,”伯顏弘範的聲音從齒縫裡擠出,每個字都裹著冰碴,“你要放虎歸山?”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拜斯巴,“此乃阿里不哥餘孽!骨血裡流的,是叛逆!今日一念之仁,他日便是滔天禍患!法王莫不是忘了?”
拜斯巴迎著他的目光,眼神無波無瀾,如同沉靜的深湖。“阿彌陀佛。”他低誦一聲佛號,那聲音裡帶著一種撫平躁動的力量,“非是放虎歸山。稚子何辜?徒增殺孽,恐傷及大汗仁德之名。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將軍功勳彪炳,何必讓這無辜幼童的血,汙了您的刀鋒,損了您的福報?”
伯顏弘範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眼神在拜斯巴沉靜的面容和娜馨懷中那異常安靜的孩童之間來回掃視。戰場上的風捲起血腥味,拂過他緊繃的臉頰。他與這薩迦法王在朝堂上勢同水火,此刻對方搬出“大汗仁德”、“福報”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令他心頭火起。然而……他目光再次掃過拜斯巴,那身赤紅袈裟在帝國權勢版圖上,分量著實不輕。一個四歲稚子和一個女流……他的眼神最終定格在阿敦赤那雙空洞得令人莫名不安的眼睛上。
“哼!”伯顏弘範重重地哼了一聲,手臂猛地一收,沉重的奔雷刀“鏘”地一聲狠狠歸入鞘中,震得馬鞍旁的鐵環嗡嗡作響。他死死盯了拜斯巴一眼,那眼神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厭憎與冰冷。“法王的面子,本帥今日給了!這禍根,你帶走!”他猛地一扯韁繩,戰馬嘶鳴著人立而起,“後果,你自負!”
他不再看拜斯巴一眼,彷彿多看一眼都是褻瀆。馬鞭在空中炸響,厲聲喝道:“大軍開拔!回營!”鐵蹄如雷,捲起煙塵,勝利者的洪流繞過這小小的一片區域,迅速遠去,只留下滿地狼藉和孤零零的薩迦法王一行人。
娜馨緊繃的身體直到那如雷的鐵蹄聲遠去,才猛地鬆弛下來,大口喘息,劫後餘生的虛脫感讓她幾乎站立不住。然而,當她抬頭望向拜斯巴時,那雙美麗的眼睛裡瞬間重新燃起熊熊的火焰,那是刻骨的仇恨與毫不信任的警惕。她不知道這個與伯顏弘範同屬忽必烈陣營的紅衣法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本能告訴她,絕無善意!她將阿敦赤抱得更緊,如同護住最後的珍寶,身體微微後傾,像一隻豎起全身尖刺的母獸。
拜斯巴對娜馨那充滿敵意的目光恍若未見。他翻身下馬,赤紅的袈裟拂過染血的荒草,徑直走向娜馨母子。他的目光,越過娜馨充滿戒備的肩膀,精準地落在她懷中的阿敦赤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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