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秉忠就蹲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吃。沒有催促,沒有詢問,目光平和,如同看著一株在寂靜角落裡悄然生長的小苗。殿內的誦經聲依舊,光影流轉,這一刻卻奇異地顯得格外安寧。阿多赤吃得很慢,但很認真,彷彿這是他一天中唯一需要專注去做的事情。
食盒很快見了底。阿敦赤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猶未盡,目光在空了的食盒上停留了一瞬,又怯怯地看向劉秉忠。
劉秉忠眼中掠過一絲溫和的笑意。他並未立刻收拾食盒,而是看似隨意地將寬大的袍袖拂過蒲團旁一小片平整的地面。藉著衣袖的遮掩,他的手指極其迅捷而隱秘地一探一縮。下一刻,一件小小的物事已被他悄然塞進了阿敦赤空著的小手裡。
阿敦赤的小手猛地一緊,感受到掌中那細長、微涼、帶著竹節紋理的觸感。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去——那是一支細細的竹筆,筆桿打磨得光滑,筆尖是柔軟潔淨的羊毛。這陌生的東西讓他沉寂的眼睛裡,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種東西——一絲茫然,混雜著微弱卻真實的好奇。他抬起頭,望向劉秉忠。
劉秉忠臉上依舊是那副儒雅淡然的神情,彷彿剛才那隱秘的動作從未發生。他伸出食指,極其緩慢而清晰地,在阿敦赤面前蒲團邊緣的細沙上,一筆一劃地寫了一個字。
阿敦赤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住了,緊緊盯著那在細沙中顯現的痕跡。
劉秉忠寫完,抬眼看向阿敦赤,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穿透了周遭低沉的誦經聲:“劍,會斷。”
他頓了頓,目光更深地看進孩子茫然的眼底,食指再次落下,在剛才那個字的旁邊,極其緩慢地、重新書寫了另一個字。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莊重的儀式感。
“字,不滅。”
寫完這兩個字,劉秉忠沒有再言語。他伸出手,輕輕覆在阿敦赤握著竹筆的小手上,帶著那稚嫩的手,模仿著他剛才的動作,引導著筆尖,在蒲團旁鋪開的細沙上,極其緩慢、極其笨拙地移動。
沙粒在筆尖下滾動、堆積。一次,歪了。兩次,散了。那細小的手腕幾乎沒有力氣。阿敦赤的小臉因為用力而微微繃緊,眉頭蹙起,帶著全然的生澀和困惑。
劉秉忠的手穩定而溫和,沒有絲毫催促。他只是引導著,感受著那小手傳來的細微顫抖和笨拙的嘗試。
不知失敗了多少次。細沙上的痕跡混亂不堪。終於,那支小小的竹筆,在劉秉忠的扶持下,極其艱難地、歪歪扭扭地,在沙面上拖出了一道淺淺的、勉強能辨認出形態的筆畫——那是劉秉忠最先寫下的那個字的第一筆。
阿敦赤的呼吸似乎在這一刻屏住了。他怔怔地看著沙面上那道屬於自己的、醜陋卻真實的痕跡。那雙沉寂了太久的眼睛裡,那層厚厚的、名為空洞的堅冰,驟然裂開!一種極其微弱、極其陌生、卻又無比鮮活的光芒,如同劃破濃重夜色的第一顆星子,艱難而執拗地,從冰層深處掙扎著透了出來。
那光芒裡,映著沙盤上那道歪斜稚嫩的刻痕。
劉秉忠的手不知何時已悄然鬆開。他蹲在阿敦赤身側,目光落在沙盤上那剛剛誕生的、笨拙卻無比清晰的筆畫上,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儒雅神情。
然而,在他深邃的眼眸最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微瀾,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一閃而逝。那裡面,似乎有欣慰,有凝重,還有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在無聲地翻湧。
殿外,上都城的暮鼓沉沉響起,渾厚的聲音穿透殿宇厚重的牆壁,帶著一種終結白日、宣告黑夜的蒼涼意味。殿內長明燈的火焰隨之輕輕搖曳,將佛像巨大的影子投在牆壁上,忽明忽暗,如同沉默的巨靈俯瞰著下方渺小的生靈。
那跳動的光影,悄然漫過蒲團,最終停駐在阿敦赤身前的沙盤之上。
沙盤中,那道歪歪扭扭、如同初生幼獸爪印般的筆畫,在昏黃搖曳的光線下,被清晰地勾勒出來。它靜靜地躺在那裡,稚嫩、脆弱,彷彿一陣稍重的呼吸就能將它徹底抹平。
然而,在這一刻,在這片被酥油浸透、被經文填滿、被黃金與信仰構築的龐大牢籠裡,這道醜陋的刻痕,卻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唯一一圈微弱的、卻頑強存在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