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在晨霧裡穿行,河水幾乎沒有聲音。
林琉璃扶著船舷,一陣反胃讓她臉色發白。蕭奕遞過水囊,另一隻手覆上她的背,動作很輕,卻帶著不容撼動的力道。她搖搖頭,將水推開,只是撐在那裡,看著兩岸景物緩緩後退。
“還有半日就到揚州了。”他開口,試圖用尋常話語驅散她身體的不適。
她沒有應聲。片刻後,待那陣噁心過去,她才直起身,視線落在他剛剛收回袖中的手上。“是什麼?”
蕭奕動作一頓。
“我聞到了,”林琉璃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枚針,戳破了船艙裡的平靜,“北地松木和狼油的味道。是呼延陀的信。”
他沒有否認。他撕下官靴內底夾層裡那張薄如蟬翼的信紙,紙張的角落,一枚小小的狼頭印記是刺目的暗紅色。那是北狄王帳親衛的最高信物。
“他還在找你。”林琉璃說,這不是疑問。
“不是找我,是送別。”蕭奕將那張紙展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線條和符號,一張草原部落的冬季佈防圖。“他把最後的退路交給了我。”
“怎樣的送別,需要動用王帳親衛?”她追問,“怎樣的退路,需要畫在北狄的佈防圖上?”
“琉璃。”
“蕭奕,你答應過我。”林琉璃迎上他的視線,“你說過,熔爐熄滅,前塵盡斷。這張圖,就是未熄的炭火,隨時能再燒起來。”
“這只是……一個念想。”他將那張圖揉成一團,拋入水中,看著它迅速被墨綠的河水吞沒。“追兵的主力已經過了徐州,正往雍涼方向去。他們以為我們的目標是西出草原,投奔呼延陀。這裡很安全。”
“安全?”林琉璃重複著這個詞,尾音帶著一絲自嘲,“只要這張圖存在過,只要呼延陀還念著你,我們就沒有一天是真正安全的。你欠他的,還是欠我們的?”
這個問題太尖銳,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扎進兩人之間剛剛彌合的安寧裡。船艙內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船槳劃破水面的嘩嘩聲,單調而固執。
他看著她微蹙的眉,和那件洗得發白的素色衣裙下,愈發明顯的弧度。袖口邊緣,露出一角未繡完的嬰孩肚兜,針腳細密,還纏著一圈紅絲線。那是三年前,他從北境帶回來的,說是能求個平安。
他欠誰的?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
揚州鹽商的別院藏在城南的竹林深處,白牆黑瓦,被一片翠色擁著,安靜得彷彿能聽見竹葉飄落的聲音。
蘇奇早已將一切打點妥當,院子不大,五臟俱全。蕭奕將行李放下,林琉璃便坐到窗邊,拿出針線笸籮,繼續繡那個麒麟肚兜。她的孕吐越來越嚴重,人也清瘦下去,唯有做這些事時,神情才會專注而平和。
蕭奕在院中踱步,心中的煩悶無處宣洩。琉璃的話是對的,呼延陀的信是一個隱患,一個巨大的、隨時可能將他們拖回泥潭的漩渦。可那是呼延陀,是與他一同在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兄弟。他遞過來的,是命。
他走到院角,看到一口被填平的舊井。他找來鐵鍬,開始動手挖掘。他需要做點什麼,用盡全身力氣,把那些翻湧的思緒都壓下去。泥土翻飛,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背。
林琉璃沒有勸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知道,他心裡的那座熔爐,火併未全熄。他需要一個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