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手中《飛禽譜》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又去找別的書了。陸老闆自己翻開那部珍本,再次感嘆於書中那些小楷的秀美,說:“真是好字。”
小女孩一邊踮著腳拿書,一邊說:“那些字是生我的爹爹寫的呢!”
陸老闆又是一驚,他知道那書法絕對是名家手筆,將來要流芳百世的。這小孩的生父養父都是高人,他頓時覺得,好像也沒人有資格同情她。
他問:“生你的爹爹是誰?”
小女孩回過頭來,狡黠一笑:“我爹孃的朋友。反正他和我親孃都是很厲害的人,而且他們都很愛我。”
現在任誰都能看出,這小女孩並不命苦,她的養父養母待她極好,只有在蜜罐中泡大的孩子,才會有這樣活潑自信的性格。人們好奇地問了她幾個問題,她很聰明,對自己父母的身份隻字不提,總能很有禮貌地繞過去。
她再次踮起腳,伸長了小胳膊,去拿一本高處的書。袖子落下,露出白淨的小臂,手腕上戴著一串流光溢彩的手鍊。
“你這手鍊很漂亮。”綢緞鋪老闆娘稱讚她。那是一串五色的貝殼,大小相仿,邊角磨得圓潤,也不知道誰有這樣的耐心去撿了這麼多相近的貝殼,做了這獨一無二的手鍊。
“是我爹爹做的呢。”女孩聞言,抱著書回到門邊,大方地把手鍊褪下,遞給大娘看。“我爹爹什麼都會,還會做能飛的木鳥,會講故事,認識好多好多花鳥蟲魚……”
“哎喲,這麼能幹。”老闆娘笑道,“你娘呢?”
“我娘也很能幹,她掙錢養我們全家。”
“啊?你爹不掙錢的?”裁縫很是驚訝。
陸老闆嘆道:“寫那種書哪能掙到錢啊。”他深知出《飛禽譜》這樣印刷精美的雜學書籍一定是要倒貼錢的,聽小女孩這麼一說,猜著了幾分——想必她養父是入贅大戶人家,所以才有閒錢做這種無用之事。
小女孩笑了笑,不再多說。陸老闆也沒多追問人傢俬事,他溫和地說:“乖小囡,你爹孃現在在哪裡?街上人多,你一個人跑出來,他們放心?”
小女孩嘴一撇,忽然有些喪氣:“他們自己坐船出去玩了,把我和妹妹送到桑陵。還讓我們進學堂,我才不要去!”
“原來你是逃學出來的啊!”杜七老哭笑不得。
“是啊。”小女孩毫無愧色,“學堂裡講的東西我都會了,為什麼還要聽?”
眾人都笑了,商量著待會還是讓綢緞鋪老闆娘送她回學堂去。女孩充耳不聞,將厚厚一摞書抱到陸老闆面前要結賬。
陸老闆一看,那些書有梁國書,也有雪國書,而且除了那本小說,盡是較為高深的書籍。他心裡嘖嘖稱奇,想這孩子說學堂裡學的東西她都會了,大概不是撒謊。他拿來算盤,一本本計價,算到最後幾本,發現都是醫書,忍不住問:“小姑娘,你小小年紀,看醫書作甚?”
“我以後想當大夫啊。”小女孩篤定地說。
“嗯?喜歡治病救人?”
“對。還因為爹爹身體不太好,總是胃疼背疼的。他說他要活到一百歲,我一定要治好他,幫他實現願望!”
陸老闆很感動,心想自己還沒有成婚,要是以後能生這麼個小棉襖就好了。他要把那本小說送給這孩子,她堅決不肯收。最後總算結好了賬,他正在用紙包書,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小女孩臉色一變,說:“阿叔,我待會來取。”然後撒腿就跑。
“安安!”一群氣喘吁吁的人衝了進來,“別跑,站住!”
門口的鄰里們吃了一驚,攔住那夥人,問:“你們是誰?”
“在下是何家的管家。”為首的大叔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那小孩是何老闆的親戚,我們抓她回去上學!”
一聽何老闆的大名,眾人都愣了一下。誰都認識造船的大佬何青青,原來這小女孩是她家的。但杜七老沒那麼輕信,他依然攔著這夥人,說:“有什麼憑證?讓你們隨隨便便把孩子抓走,出了事誰負責?”
“是啊,萬一是人販子呢。”老闆娘橫眉冷對。
“人販子?”那自稱管家的大叔露出苦笑,“誰能販這小東西,不被她賣了都算謝天謝地!她要是有她妹妹一半乖巧——啊,跑了!”
陸老闆回頭一看,只見窗子被推開了,而小女孩已無影無蹤。他奔到窗前,向外一看,眼看那孩子穿過重重包圍,左衝右突,將何家的家僕們甩在身後,絕塵而去。十幾個大人抓她都抓不住,身手之敏捷,簡直令人震驚。
他呆呆地趴在窗欞上看著,久久不能從小棉襖變身小怪物的驚訝中回過神來。忽然一團柳絮迎面撲來,鑽進了他的鼻孔,讓他又連打了幾個噴嚏。
初夏的微風從窗縫中湧入,拂過臺上攤開的那本《飛禽譜》。彩色的圖畫一頁頁翻動,像流淌的夢境。
這是惱人的季節,也是最好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