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青這才反應過來,她不由得氣惱:“你既有這心眼,怎麼不多留些船!”
“宗主下令撤軍,我怎好留太多?”韓望南斂起笑容,“她早知我和雪國書信往來的事,不追究我已是寬宏大量。我不避嫌,還私下違抗她,她會怎麼想?”
何青青忽然看到了這個男人和林順卿的關係有多麼複雜。她也朦朦朧朧地理解了他剛才那一閃而過的黯然。林順卿信任他,甚至可以說給了最充分的信任。但她能全身心信任的男人只有一個,一個完全對權力無感,喜歡用鈍刀的人。
“放心,我這就派人把安安接過來,帶她到海上去。”韓望南說,“龍君會保護好宗主的,他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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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望南的船離開桑陵碼頭後,並沒有走得太遠,而是停在了桑陵江入海口。有了他坐鎮,惶恐不安的桑陵人終於稍稍安心,由恐懼而產生的熱潮退去了些。十一月十五,刑部將要公審林順卿的訊息傳到了桑陵。御史在州學門前當眾宣佈,重新開放州學論政,且允許桑陵人士自行前往京城聽取各方證詞。至此,淳州人的目的基本達到,城中恢復了平靜。
十年以後,有人揭露秘聞,說當時衛衍已經派人安插了一夥流氓在集會中,準備釀造一樁反叛事件,逼迫姜政下令向桑陵百姓動手。若非韓望南及時趕到,以及姜政理智地決定認輸,恐怕這場鬥爭又會有許多鮮血為祭。
當然,也有人說這是姜政一派炮製的謊言,用來抹黑在國定八年去世的衛衍。眾說紛紜,而因為史料不足,真相只能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了。
國定二年十二月十四,在詔獄中住了兩月的林豫兮,終於重見天日。刑部安排了幾個宦官和女僕來給她梳洗,卻被她拒絕了。自從龍野帶來了刀,那些人就不再能強迫他們做任何事。最終,在公審之日,也只得任由他們蓬頭垢面地一起坐上了囚車,還用繩子牽著個乞丐般的孟斯羽。
“我們就像三個野人。”林豫兮在囚車上笑道。
“沒事,你做野人也是野人裡的天仙。”龍野親她一口,滿臉鬍子蹭到她臉上,讓她癢得發笑。明明兩人都臭烘烘的,但她一點不嫌棄,就像不嫌棄那些長途奔波過的船。
“阿夏,給你個東西。”他在她耳邊輕聲說。她有些疑惑,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可以給她?卻見他拔出刀,割下他自己一綹頭髮,然後迅速地從她頭上也薅了一綹。
“喂——”她向來愛惜自己的頭髮,只覺有些氣惱,“你幹什麼?”
他笑了笑,將兩綹頭髮混在一起,分成幾股,靈活地編了起來。他向來擅長做這些手工活,不一會兒,就編出一條漂亮的細繩,烏黑髮亮,像絲線織成。
她看著他輕柔地將這繩索系在她手腕上,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眶微微有些溼潤。
“阿夏,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我都和你在一起。”他握了握她纖瘦的手腕,“你不要怕。”
她點點頭。他笑了,從懷裡摸出另一條一樣的編繩,也是用頭髮編成,但大概戴得久了,風吹日曬,已經失去光澤,有些乾枯。他伸出左手,示意她將這條編繩系在他手上。她照做了,卻聽他歡喜地說:“你也會始終和我在一起了,我也不怕。”
她握住他的手。又下了一場大雪,他們的手心卻都是溫熱的。囚車駛出詔獄的高牆,來到了清晨闃寂無人的街巷。路旁的青瓦上覆著素淨的白,與行道白樺樹的銀灰色樹幹相映成趣。
姜政修復的京城真的很美,他是個有格調的人,心中一定也有殘存的詩吧。其實,她能感覺到姜政很欣賞她。如果他和林方之不做大官,他們應該都是很好的親人。在這瑞雪時節,兩家姻親本可以圍著火爐,喝酒聊天,下棋吟詩……
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掌心那隻粗糙的大手。她和龍野都失去了太多,還好,他們仍擁有彼此。
靠近大理寺的大院,門口等候的人多了起來。一道道或好奇、或憎恨、或同情的目光投來,透過囚車的木欄,黏在他們身上。
林豫兮坦然地看向他們,好像她坐的不是囚車,而是身處華蓋之下,玉輅之中。
囚車停住,龍野先下車,將她攙扶下來。她扔了拴著孟斯羽的繩子,把他拋在身後,沒有再看一眼。
“好了,小子,你可以走了。”龍野說,“老子的廚藝還不錯吧,你他媽都胖了一圈了。記得不要挑食,看你那病懨懨的樣子,哪有女人喜歡!”
孟斯羽只是呆呆地站著,好像忘記了為重獲自由而激動。
圍觀的人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好像在驚歎他們的狼狽落魄。全副武裝的禁軍圍了過來,把他們和孟斯羽隔開,閃亮的長槍指著他們該去的方向。林豫兮微微一笑,挽起龍野的手,向大理寺的大門走去。
在無數的目光和刀光之中,他們只是昂然前行。漸漸地,那些千奇百怪的目光都沉寂下來,變得有些茫然。
這對野人一樣骯髒的男女,行走在鋒刃的叢林中,走向未知的危險,步伐卻如此從容而自在。他們不迴避眾人的視線,也對之毫不在意。面對這樣的人,實在是很難再繼續憐憫、憎惡或嘲笑,人們對此沒有經驗,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
在沉默的注視之下,他們邁進了大理寺的門檻,等待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