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宇高大而空闊,給人以肅穆的感覺。一對銅鑄獬豸立在兩旁,看銘文是太祖時御製的寶物。臺上坐著刑部尚書蘇念然、大理寺卿應晨、都察院左都御史柯守白,個個面目冷峻。而臺下站了許多與案件無關的人——這是兩百多年來的第一次。他們是重犯林順卿的親友,和從南方趕來的州學代表。
林豫兮在這群人中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張鶴年、錢肅、李虔東的弟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她發現了葉默成。那雙小鹿一般警覺又溫順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悵惘。
在安薩島時,她也曾這樣站在人群中凝視著她。但那時,她眼中只有仰慕和期冀。林豫兮不知道自己是否令她失望了,她只能遠遠地朝默成微笑了一下,希望她不要為自己的失敗而感到悲傷。
公堂正中已立著一人,他回頭看向她,憔悴的臉上露出驚喜之色。這是陸阿豪,林豫兮一看就知他受的苦比她只多不少,也一看就知他為她守住了秘密。她感激地看著他,兩人心照不宣地點頭示意。
“林順卿,徐兆麟!”應晨用威嚴的聲音叫道,“公堂之上不得攜帶刀劍!”
龍野一言不發,把“遊刃”和“廢鐵”都交給了一旁的禁軍都尉,然後握住了她的手,與她並肩而立。應晨沒有命令他們跪下,只是輕咳一聲,說:“不要拉拉扯扯。”
龍野不理會他,依然牽著她的手。應晨不好再多說,低頭看向卷宗,直接報出了重犯的罪名。“林順卿、陸靖豪,刑部指控你們於國定元年八至九月,在綺州對陳錫仁圍而不打,故意縱其逃亡。你們是否承認?”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陸阿豪就搶先說:“並無此事,還望諸公明察。”
應晨轉頭對蘇念然說:“蘇大人,請你講講刑部審訊的情況。”
蘇念然捋了捋他漂亮的長鬚,眯起眼睛,對著卷宗,一字一句地說:“林順卿和陸靖豪兩人,始終拒不認罪。但兩人的供詞有頗多矛盾之處。例如,對圍剿陳錫仁的過程,林順卿說是因陳錫仁太強,他們難以一戰而勝,才只能圍而不打,將其逼至翠湖。而陸靖豪卻解釋說,他從北線合圍陳錫仁,是想承其敝而一舉殲滅。又如,對九月十九日林順卿的活動,林順卿自己說她奉衛公之命,在軍中休息,當日只是在與韓望南下棋。陸靖豪卻說,當天是他與林順卿在一起。此種矛盾比比皆是,再根據其他證據,老夫以為,九月十九日林順卿的行動頗為可疑,她可能不在軍中,而是和韓望南去了別的地方。”
他心思縝密,一番話如老吏斷獄,清晰明白。人群略有些騷動,大家都能聽懂,蘇念然是在暗示,林順卿可能不僅是故意縱敵,還在翠湖之戰中去營救了陳錫仁。
但林豫兮沒那麼容易被唬住,她應聲說道:“這些供詞不足為憑。首先,這是一年前的事,人的記憶或有舛誤,請問蘇大人是否能清晰記得自己去年某日的所有活動?再者,雖然詔獄紀律嚴明,獄吏都秉公執法,但我們良民一入牢獄,難免驚慌,說話前言不搭後語,也是常情。”
她這句“我們良民”,在旁聽的人群中引起一陣竊笑。蘇念然卻沒有笑,他現在很擔心林豫兮說出她在獄中的真實經歷。
“我有證詞!”龍野忽然叫道。
“沒有問你,休得鬨鬧!”應晨呵斥他。一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柯守白卻淡然一笑,說:“應大人,徐兆麟也身涉此案,是嫌犯之一,按理說也該聽聽他的說法。”
林豫兮頓時明白,柯守白是衛衍那邊的人。他說得在理,應晨也無法反駁,只得同意龍野發言。
龍野笑道:“我不同意林順卿說詔獄紀律嚴明。這次審訊,刑部違法之處,簡直不勝列舉。”
蘇念然神色一變,用警告的目光看著他。龍野佯作不察,繼續說:“我記得國朝律法規定,婦人除犯奸及死罪應收監外,應由本夫收管,無夫則由有服親屬收管。刑部怎可不知會我一聲,就將我妻子收監?國朝律法還規定,男囚女囚應分開拘管,女囚由獄婆看守。怎麼我夫人身邊始終是一群男子,還有一個姓孟的小流氓堂而皇之地夜闖牢房,想要圖謀不軌?”
眾人皆知他在強詞奪理,林順卿所犯之罪,絕非尋常婦人的情況。詔獄中也從未關過女子,自然也沒有所謂“獄婆”。可無奈律法上條文白紙黑字就是這麼寫著,蘇念然無法抵賴,只得說:“這是特事特辦。”
龍野冷笑:“是啊,特事特辦。那誰知道你們在審訊時還用了什麼特別的伎倆呢?”
聽眾們都懂得龍野的暗示,他們一齊看向林豫兮,期待她說出真相。林豫兮卻沒有多說,她覺得龍野這樣威脅一下蘇念然已經夠了,不必再節外生枝,又引來姜政的報復。柯守白以為她是害怕,微笑著鼓勵道:“林順卿,你有什麼話就直說,朝廷會為你主持公道的。”
“沒有了。”她最終答道,“只是,當時我確實很緊張,又生了病,自己也記不清自己說了什麼供詞。”
蘇念然鬆了一口氣,不敢再糾結於那些供詞,索性直接跳過這一步,說:“應大人,可以讓證人出場了吧?”
應晨點點頭,說:“帶田承遇!”
一個男人隨小吏們走到公堂之上,他仰視著高臺上的大人們,立即振衣跪下,拜了三拜。
田承遇比記憶中老得多了,看上去似乎成了何青青上一輩的人。雖然他身著綢緞衣服,但人是富貴還是落魄,並不能由一件衣服就修飾或遮掩。從他的舉止上,林豫兮看出他這些年過得很不好,已無復當年做大少爺時的驕傲放蕩。
“起來吧。”應晨根本沒有正眼看他,“田承遇,你說你對林順卿和陳錫仁的關係所知甚詳。介紹一下你的身份吧。”
“小人田承遇,是定夷洲商人田興昭之子。賤內何氏,是林順卿的密友,兩家自政通十二年起就頻繁往來。”田承遇扭頭看向她,一張滄桑面容上帶著仇恨的冷笑,“小人可以作證,林順卿和陳錫仁關係非同尋常,並非外界傳聞那樣勢同水火。”
林豫兮聽他依然把青青說成是自己的妻子,心裡暗罵他死不要臉。她想幸好青青沒來,若是看到她拋棄的男人淪落成了這副猥瑣卑下的樣子,她一定會覺得羞恥的。
田承遇咬牙切齒地說:“林順卿和陳錫仁是青梅竹馬,陳錫仁甘願為她而死,孤身打下芥島,因中了毒箭而落下痼疾。林順卿對他始終心存愧疚,分家是完全是不得已。趕走陳錫仁後,她就大病一場——哈哈,這些事情,陸將軍應該也知道吧!自政通二十年兩人分家之後,林順卿六年沒有任何男人,形單影隻,獨守空閨。以至於內心扭曲,見不得別人夫婦恩愛,離間我們夫妻——大人,我這裡有很多她寫給賤內的信,你們一看便知,她和陳錫仁絕不可能斷得乾淨!”
她感到龍野攥緊了她的手,心想要是現在他手裡有刀,田承遇一定人頭不保。
“這又能說明什麼?”她反問田承遇。
“林順卿,”田承遇陰陰地喚她,“你敢對著天地神明發誓,說你可以眼睜睜地看著陳錫仁去死嗎?”
她不能。即使那個人已經不在,她還是不能說出這種話。她沉默地站著,看著田承遇的冷笑越來越得意。他那陰森的目光好像一把剪刀,正在剪開她的衣服,讓她渾身的舊傷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