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敬初。”陳翠也不再推讓,喚了他的表字,“那你也別與我客氣,叫我林大嫂就好。”
“不敢。”何無逸微微一笑。
“我今天來,一是向你道謝。前日你來,我正神思恍惚,沒顧得上答謝,很是抱歉。”
“夫人怎的又客氣了。”
他還是堅持叫她“夫人”,陳翠見他如此拘禮,也沒有辦法,只得繼續說道:“還有一事——敬初,這銀票我萬不敢收。你能登門弔唁,已是高義厚情,何必再送如此重禮?況且我們尚週轉得過來,用不到這麼多錢。你的好意,林家人沒齒難忘。但這錢,還請你千萬收回。”
她說著,從老許手中接過一個信封,雙手遞上。
何無逸愣了一下,說:“夫人何必見外?你們用錢的地方還多。”
陳翠道:“家裡還有一點積蓄,倒也夠用。”
何無逸又問:“那夫人打算回淳州麼?”
陳翠點點頭。她本來已經編好一篇謊話,想告訴他,她哥哥會派人來接他們。但不知為何,看著這青年真誠的目光,她突然覺得沒法對他說謊。
她也不是不想找一個幫助自己的人。實際上,她現在真的是很難。她正在準備賣房子,可是當年買房的錢大半是向一些朋友、同鄉東拼西湊借來的,裡頭還有她哥哥出的兩百兩。雖然現在沒人敢上門討債,但這些錢她肯定要還。哥哥最精於算賬,他那兩百兩,也必然要連本帶利地還他。剩下的除去盤纏,恐怕也不剩多少。回到蘩縣以後還要生活,她其實並沒想好該怎麼辦。
這還是長遠的問題。眼下當務之急,是得找一艘南下的船。她不能等送信給哥哥,收到他的答覆再走。因為嚴冬已至,漕河如果結冰,就只能等開春再行了。而京城米珠薪桂,局勢險惡,她實在不敢在此滯留。她想,索性就先回蘩縣去投奔哥哥,就算他再不高興,也總不能真把她們母子掃地出門吧。
她不知自己能否一個人帶著孩子,順順利利走過這三千里水路。但她只剩這點僥倖的希望了,必須一試。
經過曾大娘的事,她實在不敢再信任外人,更何況是一個素昧平生、身敗名裂的年輕男子?因此她打算登門感謝他,並婉拒他的善意。
可是坐在他的面前,她卻遲疑了。不知為何,她直覺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大概是因為他的眼睛太明淨了,透過這雙眼睛,好像可以直視他的內心。
以貌取人,當然很危險。可是,說不定直覺是對的呢?就像她當年憑直覺投奔了林子升,不也就賭對了麼?
何無逸打量著她的神色,笑了笑:“夫人,這銀票你還是先收著吧。這是我替人評選科考程墨得來的錢,但我孑然一身,就算想用,也沒處好用啊。放在我這,實屬浪費了。還是夫人拿去物盡其用的好。”
一種難言的感覺湧上了陳翠的心頭。她終於脫口而出:“你為何如此……”
青年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但隨即恢復了明朗的神色。他坦然道:“我知道夫人對我有疑慮。沒錯,那些傳聞句句屬實。我是因為天性只愛男人,不近女子,所以堅持要與趙家小姐退婚。家父也確實因此將我逐出家門,不再認我。”
他說得竟如此平靜坦蕩,毫無愧色。面對這種態度,陳翠反倒覺得手足無措,不知該露出什麼表情。
只聽他繼續說道:“也怪我不曾與夫人說清楚。其實我與林公雖同在戶部,但只是點頭之交,素無往來。然而林公的為人,我實是敬仰已久。林公也是深知我者。那時我是千夫所指,而林公卻對同僚說,他覺得我並沒做錯。他說,一個官家女兒,只能從一而終。若是嫁了不愛她的丈夫,終身獨守空閨,又無離異之理,那真是誤盡一生。何無逸不惜自毀前程,忍尤攘詬,也不願誤了他人,這才是大丈夫所為。”
陳翠不由得點了點頭——這種話確是她丈夫的口吻。
何無逸說:“林公此言,真是知己之言。可惜我未能當面致謝,以為來日方長,不料竟成遺恨。那日我在林公靈前暗暗起誓,我何無逸做不了別的,也應為知己歸葬故土,經紀其家。惟願夫人能成全我報恩之志。”
陳翠聽他說得極為認真,不禁動容:“這就是你說的他對你有恩?只是因為他說了一句話?”
“難道還不夠麼?”
他眼中盡是誠懇。
陳翠低下頭,眼淚差一點忍不住。她的子升原來並不孤獨,這世上原來還有“痴”人。門外的大雜院依然喧鬧,但她卻覺得內心突然安寧下來。在一片雜音之中,她好像又聽見了那個熟悉的、動聽的聲音——
“翠翠,你別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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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桓帝政通三年,十月二十五日。
陳翠最後看了一眼她住了十年的小院,看了看那棵光禿禿的大梨樹,然後輕輕掩上了門。
老許夫婦握著她的手,似乎有說不完的臨別贈言。她許諾他們將來再回鴻都來相會,還留下一筆錢給他們,讓老兩口可以遠離賭徒兒子,自己生活。
她轉身,看見何無逸正在把阿夏抱上馬車。林家為數不多的箱籠已經在車上裝好,僱來的挑夫抬著靈柩,整裝待發。他們會先出崇信門,來到城外玉影河的碼頭,那裡已經有兩艘船等著他們,帶他們回到她魂牽夢縈的淳州。
落盡紅葉的京城,恢復了它肅穆的本色。巷子裡深灰的瓦片上凝著晨霜,遠處皇城的琉璃瓦,在朝陽下流淌著一種令人敬畏的光芒。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是很留戀這裡。她一直想念著故鄉的大江,想念著潮溼的海風,想念著那些線條舒緩的山丘,想念山坡上色彩絢爛的烏桕樹。
子升,我們回家吧。她在心裡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