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一夜無事。第二天,到了紹州的南濠島。馮老四支使他們去村裡買牲畜,自己則不知去了哪裡。
算賬的場面堪稱災難。這一夥海賊沒一個識字的,而島民們甚是狡詐,總想算計他們,兩邊差點打起來。好在張鶴年到過紹州,能聽懂一些紹州話,又精於討價還價,在他的幫助下,他們才繞過一個個陷阱,順利談成了價錢。
“喲,原來你們還會算數啊?”尤獨耳大為佩服。
“會一點。”張鶴年謙虛道。
“那你們識字不?”
“當然。”錢蕭回答。
那夥人一副驚為天人的樣子。有人問:“我操,你們又會文又會武的,為啥不去宗主身邊做事?”
尤獨耳猥瑣地笑:“還用問嗎?定是老秦想睡他們,他們不肯,得罪了老秦啦。”
眾人恍然大悟,七嘴八舌:“是啊,瞧你們這細皮嫩肉的,若是不會武,早就在老秦、老金、老李那串被窩啦!”
“不不,這般姿色,肯定是要先獻給宗主玩玩的。”
“哈哈哈,宗主身邊都是絕色,他們還沒長開,他哪能看得上!”
孩子們都呆住了。算賬的停下了撥算盤的手,數銀子的忘了自己數了多少。他們雖在鄉間長大,常聽鄰里粗鄙之言,但聽見這群人用如此齷齪的想法把他們和楊先生聯絡在一起,還是難以接受。過了片刻,陳彥周忽然轉頭走出了亂哄哄的屋子。林豫兮連忙追了出去。
陳彥周跑到豬圈前,看著裡面一頭幾百斤的大肥豬哼哧哼哧,在汙泥裡打滾。
“喂,怎麼啦?”林豫兮在他身後,柔聲問他。
他沉默半晌,說:“我怕我又想殺人。”
“他們不是壞人。”林豫兮說。“他們當然有不好的地方,但我看那些知書達禮的公子小姐也有不好的地方——你在京城不也見過那種人了麼?其實你和我,也有不好的地方。你想,我們不會看風,不會駕船,連趕豬趕牛都不會,他們都沒有嫌棄我們,我們也就別嫌棄他們了吧。”
陳彥周依然看著那在泥坑裡打滾的豬。“是,我知道他們不是壞人,至少比宣德司的混蛋好多了。可我不知道怎麼,就是討厭人,太吵了,太髒了,好想讓他們安靜一點。”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好像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海中。她知道他大概還沒走出那段血腥的回憶,想了想,溫柔地說:“彥周,為了楊先生,為了我,忍一忍吧。”
說到“為了我”的時候,她的臉不由燒得滾燙。
陳彥周的耳根也紅了。良久,他微微點了點頭。
他們正要回去,忽見馮老四從院門氣哄哄地走來。幾個漢子跟在他後面,抬著那裝鳥銃的箱子,個個人都是一臉晦氣。
“臭小廝,又在這裡摸魚!”馮老四心情不好,瞥見林豫兮和陳彥周,頓時劈頭蓋臉一陣痛罵,“老子回去一定要跟老秦說,讓他抽你們一頓鞭子!”
林豫兮擔憂地看向陳彥周,怕他忽然發作。但他忍住了,只是冷冷地看了馮老四一眼,就轉身走回了屋裡。
他只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但那目光是如此陰寒,竟讓笨熊一樣的馮老四愣了一瞬,忘記了繼續罵人。
接下來的回程簡直宛如噩夢。馮老四心情不佳,一路罵罵咧咧,還拿鞭子抽了一個船工幾下。船艙裡擠滿雞鴨鵝、豬牛羊,惡臭熏天,喧譁震耳。他們只能始終坐在甲板上,幸好冬日的太陽不那麼熾烈,不過,下船的時候他們所有人還是曬黑了很多。
當馮老四像施捨一般扔給他們一兩銀子,張鶴年與陳彥周臉上的表情真是一言難盡——他們想必第一次知道錢是這麼難掙的吧。林豫兮倒還好,她長年在沈家酒肆殺魚,還是習慣吃苦的。
才回到堡壘中,就有個秦笑非的親隨跑來找他們,說宗主讓他們過去一趟。林豫兮提議等他們先洗洗澡,換身衣服再去,那人卻急道:“你們不知道宗主的脾氣啊?他最討厭遲到的人了!”
確實是有這麼一茬。可是楊先生總是把“我最討厭的就是……”掛在嘴邊,“最討厭”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以至於錢蕭曾整理出“楊先生最討厭的一百零八件事”。他們實是不清楚他真正討厭的是什麼。
他們只得帶著一身雞鴨豬羊的氣味走上了一座望樓。只見楊以海站在城牆上,正全神貫注地看著遠方。
林豫兮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邊什麼也沒有,只有天上飄著一塊雪白的雲。
她不懂一朵雲有什麼好看,但又不敢驚擾他。他們等了好一會兒,楊以海才悠悠開口:“你們有什麼要報告的嗎?”
林豫兮看大家一眼,見人人都很惶惑,便答道:“沒有。”
“呵呵,你們沒發現馮老四私自去賣槍?”
林豫兮一怔,答道:“發現了。”
“那為什麼不說?你們認為這不重要?”
他語氣平淡,卻莫名地讓人感到害怕。林豫兮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只能硬著頭皮答道:“夾帶私貨是不好。可是我想,這並非最要緊的事。要是為了這個,跟他鬧出矛盾,就會耽誤更重要的事……”
“所以你就裝糊塗?”
“啊?我……”
“呵呵,原來這些年他們幾個都讓你做老大,就是因為你不管事、裝糊塗麼?”
他的話太咄咄逼人,林豫兮有點不快,想了一想,認真答道:“管不管事,要看情況。但總之,我覺得老大是用來化解矛盾的,不是用來製造矛盾的。”
楊以海終於回頭看了她一眼,說:“總算沒有白教你一場。”
林豫兮鬆了口氣,卻見他又看向陳彥周和張鶴年,說:“今天主要是找你們有事。你倆趕快寫一封親筆信給你們的父親,告訴他們,有人向府城的欽差舉報他們通番,讓他們抓緊把船和賬目都燒了。”
如同一個驚雷在頭頂炸開。林豫兮看向兩人,只見他們頓時臉色發白。
“為什麼……”張鶴年結結巴巴地說。
“哼,為什麼。”楊以海冷笑,“這次朝廷是下定決心要鎮住沿海這撥人,先封住你們的嘴,再搶走你們的錢。只是沒想到朝廷缺錢竟到這種程度,連你們父親的那點小生意也不放過。”
陳彥周沉默良久,說:“我們只能如此?一直這樣在海上躲著?”
“不然呢,你還想怎樣?”
“我們為什麼不反抗?”
“你想造反?”楊以海注視著陳彥周,“膽子愈發大了啊。”
“為什麼不?”陳彥周說。
“因為我不是傻瓜。我從不會挑戰自己打不過的敵人,所以才活到今天。只有某些傻瓜才非要對抗比自己強大千萬倍的東西,結果只能死無葬身之地,哈哈!”
陳彥周憤怒地上前一步,林豫兮趕緊握住他的手,微微搖晃,示意他不要衝動。
楊以海又說:“我勸你趕緊打消不切實際的念頭,乖乖寫信給你爹,讓他舍財消災。否則,只怕你又要犯錯了!”
他說完,揮手讓他們下去。陳彥周強忍憤慨,低頭獨自前行。
“彥周!”張鶴年趕上去拉住他,“你別這樣,楊先生講的有道理,我們還是聽他的……”
“他是有道理,我會聽他的。”陳彥周說,“可是他怎麼能這樣說何先生?他自己不願反抗也就罷了,怎麼能用這麼輕蔑的口吻——”
錢肅說:“是啊,他也沒說帶我們去看看何先生,我們至今連他葬在哪裡都不知道,這什麼意思?”
鄭瑞藻也附和道:“真的有點過分。我也早就想說了,我還以為他們感情很深,沒想到來這幾天,看他只是飲酒作樂,完全沒有一點傷心的樣子。”
沈溶驚道:“他還不夠傷心嗎?”
鄭瑞藻一如既往地嘲笑他:“就你看得出來?”
沈溶囁嚅著說:“你們沒有發現?他,他根本沒法提起何先生的名字啊……”
旁邊忽然傳來一聲怪笑。他們回頭,驚訝地發現了一個熟人。
那是在沈家酒肆做菜的老人,會唱《海怪歌》的怪爺爺,沈溶自小叫他“阿公”。沈溶跳起來驚呼一聲,扎進他的懷裡。“阿公,你怎麼也在這裡?”
老人拍著他的肩膀,呵呵笑道:“阿望小子,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雖不愛說話,卻比那些表面伶俐的人聰明多了!難怪漂亮姐姐們都疼你,願意讓你上她們的床。”
他又冷冷地看向陳彥周他們幾人,說:“你們別在這站著說話不腰疼。這裡和朝廷仇最深的就是他楊阿狗了。你們以為朝廷只是殺了那何家小子嗎?不,朝廷還殺了他唯一的親人,殺了他所有朋友。他都能忍辱負重,你們怎麼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