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通十二年大年三十。天池府,襄嶼。
廢墟之上,冒出一縷孤煙。殘垣斷壁間隱約傳來輕快的歌謠。
楊以海走向孤煙升起之處。只見大鬍子男人獨自坐在火堆之旁,烤著一條金燦燦的大魚。
聽到他的腳步聲,男人回過頭,咧嘴一笑:“喲,宗主大人親自來慰問我老董了?”
“大過年的,你就一個人在這墳場裡過?”
“不然呢?這麼多年我不都是這樣過的嗎,早就習慣了。”
兩人沉默一陣,只聽火堆中的柴火發出畢畢剝剝的響聲,那大魚的皮上滲出了晶瑩的油珠。
“你的孩子們都找回來啦?”老董突然問。
“是的。”
“終於啊……他們現在怎麼樣?”
“我把他們扔到運牲口的船上,都跑了兩遭了。這次給你帶了些雞鴨,都是他們運回來的。”
“哇,你竟然捨得讓他們吃這個苦?”
“沒辦法。”楊以海嘆了口氣,“我要儘快斬斷他們對我的依賴,必須對他們狠心一點。畢竟,我保護不了他們太久了。”
老董終於抬眼打量了他一番,目光落在他腰間懸著的酒葫蘆上,忽然重重地嘆了口氣:“你又喝酒了?幹嘛作踐自己?老子兩次從鬼門關上把你救回來,難道還救得回第三次?”
楊以海笑了:“偶爾喝一兩口罷了。”
“你還在嘔血吧?”老董說,“看你比十月還瘦得多了。”
楊以海點點頭:“我也不必瞞你,好像愈發嚴重了。也不知道秦笑非他們看出來沒有。那都是些野獸,我不在了,不知道會對小鬼們怎麼樣……唉,也不知我能不能再撐個一兩年,等小鬼們再長大些……”
“一兩年?一兩年後也還是孩子,沒人管怎麼行?所以你一定得好好活著,起碼再活個十年吧。你說是不?”
“我的傷勢,你是最清楚不過的了。”楊以海嘆道,“我就算不喝酒,也好不到哪裡去。當時掙扎回來,只是因為掛念著那幫小鬼而已。”
“那你再想想他們啊!”
“我實在是有些累了。”
“不要想不開。”老董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你想,他生前最疼這些孩子了,就算是為了他……”
楊以海甩開他的手:“別跟我提他。他騙得我好慘!”
老董嘲笑道:“哦,那你還把他的頭髮系在手上?”
楊以海抬起左手,看向手腕上那一條烏黑的編繩。那是那個人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了。
“別犟了。走吧,去看看他。”老董撲滅了火,向廢墟之外走去。
楊以海本還想耍下脾氣,但還是不自覺地跟上了他。
“你現在還做噩夢嗎?”老董在前面問道。
“不做了。以前做噩夢,是因為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一閉上眼,腦子裡就忍不住要自行想象。但我現在親眼看過那場景了……原來現實就是一場噩夢,哈哈。”
老董長嘆一聲,過了許久,才說道:“你應該帶孩子們來看看他。”
“還是算了。萬一他們問問題怎麼辦——他們最喜歡發問了,煩得要命。如果他們問我,他是怎麼死的,我總不能回答說是我親手殺了他吧。”
老董不再說話了。兩人走到了一座山坡之上,那裡有一座孤零零的土丘。墳前沒有立碑,擺著一些野果、幹餅。墳上長了許多草,冬天已乾枯了,在海風中微微搖曳。
“你還來祭掃過。”楊以海看向老董,“費心了。”
“不客氣。我在這裡就是守墳的嘛。你那一千七百六十四個弟兄不也是我在管?雖認不得他們,逢年過節我也給他們燒點紙,擺點祭品,免得他們做了餓鬼,想得周到吧!”
“我從不信鬼神,人死了就是死了,沒有魂靈。”楊以海看著那墳上的衰草,“否則我殺的那些人,早就來找我索命了。”
他說著,手卻不知不覺地撫上了那條用死者頭髮編成的編繩。它是那麼光滑柔軟,好像還帶著那乾淨而溫暖的氣息。他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拼命嚥下喉頭湧起的血腥味。
老董打量著他的表情,笑道:“陪他說說話吧。”
“我都說了不信這些——”
“試試吧,萬一他聽見了呢。”
老董說著,走到遠處去了。
過了許久,楊以海終於艱難地開口,說道:“你……你最擔心那群小東西吧,放心,我都給你找回來了。一個個的,都長大了不少,知道談情說愛了。”
腦海中浮現出阿夏和阿補親密的樣子——那天在望樓上,他看見他們的小動作了,看見阿夏偷偷握住了阿補的手。想到這一幕,他不由得露出了一絲笑意。
他警覺地看向遠處,見老董背對著他們,似在眺望遠方,這才放下心來,又輕聲說:“你在這裡會孤獨麼?唉,其實你活著時也很孤獨吧,我最近才慢慢想明白這點。要不當年你怎會那麼輕易就被我騙到手——我不過是順著你的話說,你便高興得什麼似的,把我引為知己。你願意為知己做任何事情,所以對我那麼寬容忍耐,甚至忍受了我對你的輕賤,還有隱瞞……可是,我真的是你的知己麼?”
這個人如此孤獨,卻還如此溫柔地愛著人世。真是個傻子。
他不忍再說,深吸一口氣,又提起別的事:“其實你想回櫟山吧,我知道你喜歡那裡。但這得等一段時間。朝廷真的要對雪國開戰了,又要重申海禁。沿海又會有很多人家破人亡——唉,現在真是找不到人談論這種問題,那些人只會罵娘——你總說天下將亂,真是有遠見啊。好在你不必再擔憂了。”
他從腰間解下那個酒葫蘆,將酒倒在地上。酒很快滲入了泥土之中。他想試著叫一聲那熟悉的名字,但張開嘴很久,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兩個字。
大概是因為它們的音節太沉重了。
“算了,就這樣吧。我走了。”他清了清乾澀的喉嚨,“不,也許很快就會來陪你。”
走了幾步,他忽然又回過頭來,說道:“新年好。”
他走到老董身旁,老董回頭,問道:“這麼快就走?”
“你看我是那種囉囉嗦嗦的人嗎?”他笑道,“還是說你想看我演一出小寡婦哭墳?”
“有時候哭一哭還真有好處。”
“得了吧,還不被你笑死?”他忽然停住腳步,看向遠處一片連綿不斷的老墳。颯然的北風吹來,讓他帶著舊傷的肋骨一陣隱疼。他咬咬牙,問道:“老董,你一個人在這裡,怎麼忍受孤獨?”
“不用忍受。我告訴你,孤獨久了,也就習慣了。慢慢地,你就會把孤獨當成你的朋友,就像一條永遠陪伴著你的忠誠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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