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明白了。”他繼續向前走去。
他們走回斷牆之下的火堆旁,卻發現那條烤好的大魚已經被海鳥吃得只剩骨架了。老董哭喪道:“媽的,老子的年夜飯!這群扁毛畜生!”
“它們也要過年呢,讓它們吃吧。”
“嘿,你說得容易——”
“不是給你帶了酒菜糧油麼。”楊以海說,“恭賀新禧。”
“更該恭賀的是你。本命年馬上要過了,明年該一切順利了吧?”
“但願如此。”
他轉身走向海邊,身後傳來老董的喊聲:“喂,可別死了啊。你死了就沒人打得過我,我豈不是更加孤獨了?”
他沒有回頭,只是伸手向他比了個手勢,告訴他知道了。
他回到他的小漁船上。大海在陰天顯得十分灰暗,沒有半分節日的喜慶。他努力提起沉重的錨,忽然又感到心頭一陣煩惡。這一次他沒能忍住,吐出一口殷紅的血。
“唉,著涼了啊。”他苦笑道。
雖然船上只有他一人,但他分明聽見那名為“孤獨”的狗吠了一聲,作為對他的應答。這聲音給了他慰藉。他在船艙裡坐了一會兒,感到渾身又充滿了力氣。
他降下帆,船輕盈地順風漂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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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千里之外的鴻都,林方之正走進劉太監的府邸,來拜見他未來的岳父。他穿著姚樸找京城最好的裁縫量身定做的新衣,卻覺得這絲綢像繭一樣縛著自己,喘不過氣來。
他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新衣的一角,手心滿是冷汗。
除夕之夜,劉府張燈結綵,人聲鼎沸。長街上停著許多轎子,僮僕們跑來跑去,依次傳喚客人們進門。姚樸與劉府相熟,不需等待,就從大門而入。進門的那一刻,林方之瞥見牆角有人在與劉家僕人說話,那人滿臉堆笑,說:“……還請先生千萬在老內相面前為學生美言幾句,學生別無他求,只有一片仰高之心,若能拜在老內相門下做個幹孫子,也不枉一世為人……”
林方之只覺那人有幾分面熟,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卻見劉家那家僕只是淡淡一笑,說:“蔡君若是將淳州的事辦妥,與老公公當面說又有何難!只是眼下你淳州惹出這番禍事,老公公正在氣頭上,我勸你還是回去吧。”
林方之心頭一凜,想起了那人是誰:蔡豐,淳州都指揮同知。桑陵“亂民”鬧事時,林方之曾遠遠看到他帶兵抓捕,那時候他是多麼頤指氣使、冷酷可怕,林方之無論如何也無法將眼前這個點頭哈腰的人與那嚴厲的一方長官聯絡起來。
他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蔡豐的目光卻落在姚樸身上,他似乎認出了這位朝廷顯要,想要上前搭訕,卻終究不敢,只能像一條膽怯的狗,夾著尾巴閉上嘴,乖乖地站在牆角目送他們遠去。
走進中門,劉家大管家親自出來迎接。林方之迷迷糊糊地聽他們寒暄,迷迷糊糊地聽那人誇讚了自己幾句,迷迷糊糊地跟著他們走進一間金碧輝煌的廳堂。一片錦繡之中,他只看見中間交椅上坐著的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座肉山。他是如此臃腫,簡直是塌陷在自己的肉體裡,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林方之呆呆地看著那人,目光掃過他光潔如鴨蛋的臉,掃過他昏昧不開的眼睛——他不敢相信,令天下聞風喪膽的劉全忠,竟像個放大百倍的嬰兒,是這般可笑的模樣。
姚樸責備地看他一眼,他回過神來,在那座肉山面前恭敬跪下,拜了四拜。劉全忠微微睜開眼,笑了:“喲,真是個俊俏孩子,難怪我那閨女喜歡。”
他聲音尖銳怪異,陰陽怪氣。林方之畏懼地低下頭,手將衣角攥得更緊了。
“低著頭幹什麼啊,抬起頭來,讓大家都看看。”劉太監說,“劉鳳,你瞧瞧,你這妹夫怎麼樣?”
旁邊一個滿臉橫肉的宦官哈哈大笑,這便是在淳州打死了許多人的稅使劉鳳了。他像看什麼犬馬一樣,仔細打量林方之一遍,說:“嗯,一看就斯文知理,沒有桑陵那些刁民的蠻氣。”
林方之的心似是被刺了一下。他突然又想到了桑陵人何先生,想到自己此刻正跪在他最鄙夷的人面前,任他們高高在上地品評自己。這個念頭讓他渾身發冷,不由得想站起來轉身就逃。他終於發現,當狗真的很難很難,他從小沒有受過這樣的教育,他做不到……
還好姚樸教過他。看來姚樸早就知道他不行,所以前幾天才特意教他該如何應對,千叮萬囑,讓他把原話都背了下來。林方之只能按照他所教,像一個背誦科白的戲子,向劉鳳拜了兩拜,然後對著劉全忠說:“蘩縣林方之拜見劉老公公、劉公公,願老公公、公公新春大吉、福壽安康……”
劉全忠笑道:“傻孩子,如今你該自稱什麼?”
林方之無助地看向姚樸,卻見他催促地盯著自己,終於明白自己走到這一步,已再也無法回頭。他硬著頭皮,艱難地吐出了那兩個字:“孩兒……”
那一刻,他感到身上的那層繭完全封閉了,幾乎要讓自己窒息而亡。屈辱的淚水漫上眼眶,他拼命忍住,勉強露出一個恭順的笑容。
姚樸滿意地笑了,劉全忠也微微頷首。一片和樂之中,外面恰到好處地響起絲竹之聲,劉府的熱鬧除夜要開始了。
***
蜉蝣島。大海的潮汐聲裡,海賊們也在歡度除夜。
這是林豫兮他們第一次遠離親人在外過年,大家心中都免不了有些淒涼。秦笑非安排他們在城頭守夜。她吹著海風,看著堡壘內狂歡的人群,只覺得眾人的快樂離自己是那麼遙遠。
錢肅的身體漸漸復甦,也出來看熱鬧了。錢蕭端了一盤肉餵給他吃,笑道:“這是我們好不容易運回來的豬呢,嚐嚐怎麼樣?”
林豫兮聽見了,也笑了一笑。但隨即她的目光落在城樓下,看見楊先生正在眾人的簇擁之下一杯接一杯地痛飲,不禁又皺起了眉頭。
宗主所到之處,無不爆發出一陣歡呼。楊先生今天興致也很高,任何人向他敬酒,他都來者不拒。看他的步伐,明顯是醉了。阿公和秦笑非緊跟在他身後,似乎都有些擔憂。
林豫兮撞了撞陳彥周的胳膊:“喂,他喝得也差不多了吧?聽秦叔說他的傷一直不好,這樣可不行。”
“我去勸勸他。”陳彥周說著,轉身走下了望樓。
林豫兮在上面緊張地張望,只見陳彥周擠開人群,走到楊先生身旁,剛說了一句話,就被他不耐煩地推開,好像還呵斥了幾句。林豫兮無奈地嘆了口氣,等陳彥周沉著臉回來,問道:“他說什麼?”
“他說我擅離職守,要不是看在過年的份上,就打我一頓鞭子。”
“唉,這真是……”林豫兮也不知該怎麼辦了。
抬頭望去,綴滿星星的蒼穹籠罩在這座小島之上。天地間好像只剩下這一片熱鬧的舞臺,而四周都環繞著無窮無盡的海水。馬上就要越過政通十二年這個丙戌年了,林豫兮在心中默默許願,希望屬狗的楊先生邁過本命年就再無災厄,希望母親、妹妹不要為她擔憂,希望哥哥一切都好,希望身邊的朋友們平安,希望遠在黎國的何青青一直幸福下去……
“豫兮,”陳彥周站在她身邊,忽然喚她,“我這一年實在是犯了太多錯了。”
“誰又不是呢。”林豫兮看向人群中狂歌痛飲的楊先生。
“不,我的錯尤其多。”陳彥周說,“我太沖動太幼稚了,以後必須時刻謹慎。”
林豫兮看向他,見他的那雙幽深的眼睛倒映著火把的光芒。她輕嘆一聲,說:“彥周,你不要只怪自己,這錯是我們一起犯的。我們是共犯。”
“說不定將來還得當同夥。”陳彥周說。
“哇,我們是同窗、同門,現在還是共犯和同夥了。”林豫兮笑道,“這關係真不簡單啊。”
陳彥周也笑了,他輕輕握住她的手——這一次,他熟練了許多。
有他在身邊,她就覺得有勇氣應對一切困難,因為她不是孤身一人。就像在作戰之時,她可以把後背放心地交給他。她知道,他們之間有默契。
淒涼的感覺消散了,她終於感受到了一絲新年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