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

第64章

“別激動啊,大人的事情哪像你想得那樣簡單,他倆後來不是蠻好的,這不就行了。”他擺擺手,接著說,“言歸正傳,其實阿晴還是謹慎的,手下都對安繼祖深信不疑了,她還在觀望。唉,然而有個人對她影響很大——她老公,餘魯誠。這傢伙,是阿晴她父親給她定的親,倒也是個豪傑漢子,武藝高,又很講義氣,阿狗他們縱使嫉妒,也不得不服他。餘魯誠全家本來都被朝廷拘禁著,安繼祖為表誠意,竟然把他們全放了,恭恭敬敬地送到芥島。這下餘魯誠是真把安大人當朋友了,常在阿晴耳邊說他的好話,阿晴也就放鬆了警惕。”

“這男人真誤事!”林豫兮氣不打一處來,“她要是跟楊先生在一起,就不會被騙了啊!”

“嘿嘿,她怎麼可能跟你楊先生在一起,他們是姐弟的名分,而且阿狗小她七歲呢,在她面前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毛頭。你以為阿狗就好得到哪裡去?那會兒他才十幾歲,殺人倒是很厲害,但哪懂半分人情世故?其實啊,餘魯誠這人也不差,才貌雙全,體貼疼人,只可惜,他太講義氣,看不出安繼祖這廝比海賊還狠毒百倍!”

他歇了口氣,繼續講:“緊接著,安繼祖又做了一件事——他把自己的親兒子送到芥島當人質。你們要知道,安繼祖已經五十多歲了,只有這一個獨子,可以說是他全家的命根子。他都做到這一步了,阿晴能不對他徹底放心嗎?”

林豫兮只覺一陣寒意襲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俗話說,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可能夠把自己的獨子扔出去做誘餌,這非極其心狠而隱忍之人做不到。安繼祖可以說是真算滿腔忠烈了,可這事聽起來,怎就這麼讓人害怕?

“當時他們準備接受招安,我是極力反對的。”老人嘆氣,“因此也和他們鬧翻了,我去了黎國,很久以後才回來。這之後的事,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了。後來,阿晴把安繼祖兒子拘禁在芥島,自己親自帶著一群手下去了天池府的襄嶼,在那裡和安繼祖簽訂了盟約。海上同盟會保證不再騷擾沿海,而朝廷允許他們的船隊在千島一帶駐紮,皇上賜阿晴將軍之位,對大小頭目也全有封賞,讓他們鎮守淳州海島,便宜行事。”

“盟約簽好後,所有人皆大歡喜,在襄嶼大宴三天。隨後,安繼祖又請各大小頭目到桑陵參加冊封慶典。呵呵,有句話說得好,魚不可脫於淵。他們一離開海,就落入死地了。安繼祖本就不打算讓這些危險之人活著,他認為他們即使有心歸順,但桀驁難馴,將來必成隱患。他封鎖了桑陵城門,在慶典上忽然萬箭齊發,大開殺戒。所有人死的死,抓的抓,只有楊阿狗一個人活了下來……”

林豫兮驚問:“他怎麼逃出來的?”

“他沒有逃出來。”老人昏黃的眼睛亮了起來,“他那天根本就沒去!”

“為什麼?”

“阿晴約定所有人按時集合,而阿狗前一日夜裡喝醉了酒,早上沒能起得來。阿晴等了他許久不見他來,就生了氣,說不等遲到的人了。於是他們一行人就走了,把他一個人扔在了襄嶼……”

海風吹來,林豫兮打了個哆嗦。

“他是因為遲到而躲過一劫!他們師父在日,從不許弟子喝酒。那天據說是他第一次喝酒,沒想到就喝得不省人事。等他醒來,忙著趕去桑陵,但路上就遇到了前來圍剿襄嶼的朝廷水師。他反應倒也機警,掉頭跑回芥島去了。”

孩子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老人又拿出鼻菸壺猛地一吸,然後笑道:“這下你們知道他為什麼討厭遲到的人了吧?可惜造化弄人吶,這次……他好像又遲到了。”

“什麼?”

“聽人說,如果他早去沫陽兩天,何家小子說不定就不會死。”

林豫兮毛骨悚然。她無法想象,楊先生現在是什麼感覺。換做是她,一覺醒來,發現所有同伴都死了,只剩自己一個,會怎麼樣?如果是她,因為同樣的錯誤而兩次失去最愛的人,又會如何?

她不敢想了。她只覺得自己像站在萬丈深淵之旁,不敢向下望一眼。

“當年那件事發生的時候,他才十八歲。”老人又說,“那時候,海上同盟會的二十四幫全軍覆沒,只剩他一人。倖存的海賊都像瘋了一般,叫囂著要對朝廷宣戰,為老大和兄弟們報仇。他費了很大力氣才穩住了這些人,讓他們沒有輕舉妄動。否則,這些人都得白白送死。”

“安繼祖兒子呢?”錢蕭顫抖著聲音問。

老人淡淡地說:“在芥島被他們活剮了。才十五歲呢,也是個可憐孩子。”

雖然知道會如此,他們還是一陣觳觫。安繼祖早就知道會如此吧,這個對自己兒子都能狠心至此的老狐狸,二十幾歲的楊以晴,豈是他的對手?

“阿狗的過人之處,就在於他能夠剋制自己。在那樣的痛苦中,他也能保持理智,想到了朝廷之後的策略。阿晴已死,海上同盟會分崩離析,沿海恢復了和平。朝廷裡早有呼聲,說沿海奸民淪為賊寇,是因為朝廷海禁太嚴。安繼祖就與離黨有關係,他本人也一向主張開放海禁。他班師回朝以後,向朝廷提出治海八策,力陳自己在淳州作戰之難,所見民生之弊。五年後,朝廷果然放鬆了海禁,大家都可以好好做生意,光明正大地行船,沒人再用去當海賊了。這時候,當年那些嘲笑阿狗懦弱、不敢報仇的人,都承認他是對的,對他感激不盡。”

“於是阿狗也不做宗主了,回到陸上,自己獨自去挨個暗殺仇家。安繼祖輪不到他動手。這廝後來在今上繼位的時候站錯了隊,怕今上清算他,在家裡上吊自殺了。”

林豫兮心裡五味雜陳。安繼祖雖陰險狠辣,是楊先生的大仇人,但他也是盡忠為國,連獨子都犧牲了,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真讓人不勝唏噓。

她又問:“後來楊先生怎麼來了蘩縣呢?”

老人說:“他報仇後本該伏法,是朝中的朋友救了他,用一個窮兇極惡的大盜冒他的名上了刑場。然後那人找到我,讓我多照顧他一點。可惜這小子不領我們的情,天天沉迷酒色,指望醉死在酒肆青樓之中。就這樣一路從桑陵流浪到了蘩縣,沒想到遇上了何公子,忽然一下又活過來了。酒也戒了,人也振作了。唉,可惜,可惜!”

夕陽已沉入地平線以下,天空顯現出絢麗的漸變色,潮汐的聲音愈發喧譁了。林豫兮看著遠方小船的黑影,只覺寒風淒厲慘骨,令人不可久留。

“小鬼頭們,我老人家勸你們一句話。”老人沙啞的聲音帶著哀傷,“不要跟他鬧脾氣了,他心裡的苦,我們沒人能體會。”

他想要起身,林豫兮和沈溶連忙扶著他站起。他們慢慢向堡壘走去,只見天邊那朵雲在深藍的夜幕中變成了淺灰色,順著風,它漸漸飄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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