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

第108章

“是,你們都覺得她很強。”陳彥周嘲弄地笑了,“可是阿棗,你不知道她其實是很笨的。小時候我叫她呆魚,因為她真的呆,比一般的女孩子還要呆……她總是最後考慮自己,總想著保護那些在我看來無關緊要的東西。這樣的人,你讓我怎能放心?”

他拿著刀轉身走下山崖,來到小船邊,把衣服穿好,將刀系在腰間。

張鶴年跟在他身後,擔憂地問:“彥周,你要去幹什麼?”

“放心,不殺人。”陳彥周說,“我沒有忘,林豫兮走的時候當眾下令,說‘不得濫殺無辜,違者沉海’。”

張鶴年點點頭。“那就好。”

陳彥周猛然把船推了一下,小船濺起水花,衝入了海中。他跳上船,拿起槳,用力劃了起來。

“喂!我還沒上去呢!”張鶴年在身後大叫。

“你自己走山路回去吧!”陳彥周喊道。

他拼命划船,將氣急敗壞的張鶴年遠遠甩在岸邊,然後很快超過了剛才那向北而行的漁船,半個時辰,就來到了芥島港口。下船後,他一路跑回家,衝進後院書房,在一堆卷軸之中翻找起來。

他找到了題簽為“紹州海防圖”的卷軸。攤開圖卷,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批註。這些批註有些是楊先生的字跡,有些是林豫兮的字跡,有些是他自己的字跡。他看著三種筆跡夾雜在一起,心中飄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悵惘。

他磨了墨,攤開一張紙,照著那圖的一部分,在紙上勾畫起來。

畫成,他又奮筆疾書,寫了一封信。

不等墨跡全乾,他就把這一圖一信封好,揣在懷裡,又走向了碼頭。

暮色四合,晚風涼了起來。他被海水浸溼的頭髮已經幹了,有些發硬。他一向好潔,但就算知道自己此刻就像個落魄的流浪漢,也已顧不上了。他走到碼頭,踏進水手們喝酒賭錢的酒肆,在混亂的人群中抓出一個人,拽著他的胳膊走到門外。

“陳、陳公子……”那人一見他,酒醒了大半。再看見平時總是一絲不苟的他此刻是這副形象,不禁一個哆嗦,完全醒了過來。

“烏大頭。”陳彥周叫他的名字,“你趕緊帶上你的人,用最快的速度划船,幫我送一封信出去。”

烏大頭是蜉蝣島舊人,淳樸忠厚,又不識字,所以陳彥周挑中他來辦這件要事。

“這……”烏大頭遲疑道,“韓四哥不讓……”

“你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陳彥周冷笑,“別忘了,誰才是這裡的主人!”

“是是。”烏大頭連忙點頭,“去哪裡?”

“狙島。”

烏大頭微微張開了嘴,似乎很疑惑。

“必須儘快。”陳彥周說,“把這封信送到一個叫方豹的人手上。”

烏大頭不敢怠慢,酒都顧不上吃完,趕緊叫上了自己的幾個夥伴,搬了乾糧和水桶,上了一艘哨船。

天已全黑。船尾打著神燈,晃悠悠地緩緩離港了。陳彥周目送著它越來越遠,最後隱沒在黑暗中,終於鬆了口氣。

生平第一次,他有些想向神靈祈禱。但他最後還是剋制住了這愚蠢的衝動。他知道該死的老天爺從來不會站在他這邊,向它求情只能自取其辱。

“喂,死老天,你聽好了。”陳彥周仰望著星河,在心裡默默說,“你要是敢傷害她,我就讓你眷顧的那些傢伙給她陪葬。能殺多少,就殺多少。”

他轉身離開了碼頭,向華燈初上的街市走去。迎面跑來一隊人,火把通明,驚得行人們紛紛避讓。

他停住腳步,只見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張鶴年擔憂地看著他,身旁則是一臉冷峻的韓望南。

“陳二,你做了什麼?”韓望南問道。

“沒有殺人。”陳彥周笑著攤開手,“濫殺無辜者死,我知道。”

“可我聽說,你不經我的同意,調走了一艘船。”

“是。你準備怎麼懲處我呢?”

“我沒有資格懲處你。”韓望南說,“只是希望你沒做什麼讓老大失望的事。”

“她不是早已對我失望了麼?”

“怎麼會。她理解你的心病,從沒責怪過你,只是擔心你罷了。”

“擔心我殺人?”

“擔心你被自己的罪惡反噬。”韓望南嘆道。

“我沒有罪惡,因為這世上根本不存在罪惡這種東西。”陳彥周無謂地說。

“哦?能否不吝賜教,跟我講講你的高見?”

陳彥週一向不太想跟別人交流自己的想法,唯有對幾個同門例外。

“我沒工夫站在大街上跟你討論玄學。”他不耐煩道,“能讓我回去了嗎?我的女人深陷重圍,敵人隨時可能攻破防線,殺死她,強【防吞】暴她,將她的腦袋掛在桅杆上招搖過市。而我只能呆在這小島上,等待著上天的裁決,什麼也做不了。同是男人,你能不能稍微體諒一下我的心情,讓我一個人靜靜?”

韓望南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能如此冷靜地說出這樣的話。

只有陳彥周自己明白,殺戮的慾望其實並非熾熱如火,而是冰冷如鐵。在最仇恨這個世界的時候,他的精神反而最理智,最集中。就像貓撲殺獵物之前,那毫無聲息的隱藏。

人群分開了一條道,讓他透過了。他頭也不回地穿過這條亂哄哄的街道,嗅著空氣裡殺魚的血味和海貨的腥味,覺得自己的感官異常敏銳。

他看到一個小偷伸手順走了一個魚販別在腰帶上的銀幣,下手之快,除了他,沒有任何人察覺。

這是盜竊,他想,在梁國和雪國當然是罪惡。但在有些島夷之中,盜竊就是美德。最會盜竊的男孩被當作勇者,在祭祀的時候受眾人祝福。貞潔也是如此,在梁國,貞潔是美德;但在有些地方,貞潔反倒是罪惡。不同時跟幾個男人睡覺的女子會被視作部族的叛徒,人人得而誅之。

天下各國對“罪惡”有種種不同的解釋,但其實說穿了,在任何一種語言中,所謂“罪惡”不過是“異端”的別名。

林豫兮把他禁錮在島上,但她只是禁錮了他的軀體。他的靈魂已經斬斷了一些無形的鎖鏈,越來越感到自由。

他帶著隱隱的快意,離開明亮的大道,走進了黑暗的小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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