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

第76章

外面是狂風勁雨,恐怖的風聲如怨如泣。而船艙內瀰漫著血腥味,船板吱吱嘎嘎地響。不知過了多久,船醫李先生終於在錢肅等人的攙扶下走來,他看了阿亮的手,也嚇得不輕,良久才說:“這……我接不上,只能截去,給他包紮。”

“截了吧。”阿亮平淡地說。

“就沒有辦法了嗎?”林豫兮急道。

“唉,這是在船上,老夫只是船醫,這輩子截的肢多,接的骨少。若不趕緊塗藥包紮,只怕化膿潰爛,膿毒入血,那就不是丟半截指頭,是要丟命了。”

這時樊慶也被人叫下來了,見了這番場景,他立即讓李先生截掉斷指,幫阿亮處理了傷口。自始至終,少年只是咬牙忍痛,沒發出一點聲音。

待風停雨霽,阿亮已安頓妥善。李先生要他睡下休息,他卻不肯,執意要與樊慶說話。樊慶讓其他人都退下,掩上門和他說了半個時辰,推門而出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

林豫兮一直和陳彥週一起躲在旁邊。她一見樊慶出來,忙過去問他:“怎麼樣了?”

“他沒事。”樊慶說著,卻不見欣喜,“這小子,居然在方豹身邊裝了四年啞巴,連我也騙過,真不簡單。”

“是啊,他都快掉進海里了,還不叫一聲,也不知道是聰明還是傻。”

陳彥周卻道:“方豹這些水手,都是他親自下令弄成聾啞,阿亮是怎生瞞過他?”

樊慶說:“他說,方豹前些年劫了艘朝廷官船,船上有個老太監,以前在尚法司幹過,會使各種刑具,方豹留他狗命,專讓他幹殘人肢體之事。島上的啞巴,都是這老太監動手弄的。阿亮求了他,而這老畜生也正想有個伶俐人安插在方豹身邊做眼線,所以幫他騙了方豹,教他假裝聾啞。”

林豫兮略一思忖:“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樊慶一頓,道:“是。唉,其他事你們也不要問了,反正不是什麼好事。這小子受苦很多,他本是蒼州賤戶,世代為娼,連姓氏也沒有……”

林豫兮奇道:“他是蒼州人,怎麼會說我們蘩縣話?”

海上同盟會的人,以淳州籍為最多,紹州其次,綺州再次,而蒼州籍最少。這船上,只有郭大和王麻子是蒼州人,不過他們都是講帶著口音的官話。南方地區,十里不同音,蒼州人阿亮怎麼能把千里之外的蘩縣方言學得如此標準?

樊慶說:“他是被一個蘩縣的人販子擄到海上,準備要當作奴隸賣到黎國,一路下來,跟他學了一口蘩縣鄉談。不想那艘販奴船被方豹所劫,人販子被殺,他又落入方豹手中。如今遇到我們,也算福分了。”

林豫兮心知,這短短几句話裡,其實隱藏著很多不好明說的事情。方豹殺人如麻,留下阿亮的性命,還讓他待在自己身邊,顯然不僅僅是把他當一個掌舵的水手。那老太監沒有殘他肢體,應該也不只是聽了他的哀求。阿亮雖瘦弱,但長得有幾分顏色,又聰明乖覺,天知道老太監和方豹對他做了什麼,或許那人販子也有份。

她有點後悔自己剛才那樣揍他。樊慶看著她的神色,說:“林二,他是很可憐,但也很可怕。他比你們還小一歲,但心思如此之深,在海上屠夫身邊裝聾作啞四年,竟滴水不漏。又那麼狠,能生生咬斷自己手指。這是條鯊魚啊,你好好想想。”

林豫兮說:“他也是沒辦法啊,不這樣,他怎能活到今天?”

樊慶說:“我沒有怪他的意思。我只是說,這樣的人,想留在你身邊,莫說宗主絕不會答應,我也不能同意。到了雪國,我們還是給他點錢,讓他自謀生路去吧。”

陳彥周也開口了:“我也不喜歡他。”

是因為他欺騙了他們,還是因為他讓她以身涉險?沒等林豫兮想清,陳彥周自己又說:“他怎能讓你看這種場面?”

林豫兮莫名其妙。她沒理他,對樊慶說:“樊大哥想得周全,雪國離赤蛇灣遠,方豹的勢力想必到不了那裡。但是雪國畢竟與梁國接壤,越過鎬山即到含州,路雖難走,但這小子不簡單,保不準能跑回去。而且他還在宮中太監身邊待過,萬一還懂些門路,把海上的事情對梁國朝廷說道一番,豈不是對我們不利?”

“還是殺了放心。”陳彥周玩笑般地說。

林豫兮瞪他一眼,然後看向樊慶。樊慶想了會,果然說:“也有理,這事我再想想。”

她等的就是這句話。其實私心裡,她是想把阿亮留下的。氣頭過了,她倒覺得這小廝不錯,狡詐又狠忍,是個可造之才。若是真心跟了她,應當不止是能指個路而已。

她不忌憚有心機的人,反倒欣賞他們。正如利刃雖危險,卻大有用處——她就是喜歡收藏利刃,各式各樣的都想擁有一把。

###

“你剛才是什麼意思?”待兩人單獨待在下層甲板時,林豫兮問陳彥周。

“什麼?”

“你說阿亮不該讓我看這種場面,什麼場面?”

陳彥周笑了,說:“他想向你表忠心,卻給你上演一出這麼血腥的戲,真是太討厭了。”

他頓了頓,又說:“如果是我,絕不會讓你看到我慘烈的樣子,讓你心裡難受。”

林豫兮聽了,心頭一震,說不出是感動還是害怕。她說:“討厭,好端端的,咒自己幹嘛。”

陳彥周沒說什麼,像是陷入深思,過了一會,才說:“你想留下他?”

“是。”她在他面前總是有話直說,“你覺得呢?”

“這都聽你的。”他說,“你比較懂。”

“啊?樊大哥可是說他是鯊魚哦,你不怕他滿腹壞水,把我賣了?”

“他不會。”陳彥周很是肯定,“我看他是認真的。”

林豫兮想問“你怎麼知道”,轉念一想,卻覺得不必問了。陳彥周這隻兇獸,跟鯊魚也差不離,他當然理解他的同類。

“豫兮,鯊魚害不了你,你何曾見鯊魚能害虎鯨的?你要小心的,是別的東西。”

“哼,我看我最該小心你!”她在他頭上輕輕一拍,“行啦,晚上想看星星嗎?下了暴雨,天空一定特別乾淨!等他們都睡著了,咱們又上甲板去?”

陳彥周看著她,微微一嘆,然後點點頭。她高興地挽住他的胳膊,湊近了他的臉頰。

暗淡的燈影下,他側臉的輪廓是那樣好看,若說他是猛獸,也是猛獸中最漂亮最迷人的那種。她突然好想親他一口,但立刻為自己衝動的想法羞得耳朵發燙——她又想起自己在阿亮面前說的那些丟人的話,唉,從幾時起,她變得這般不知羞恥?

她鬆開了手,向後退了一點。陳彥周也不敢再看她,低頭向再下一層的船艙走去。兩人就這樣悶聲不響地走著,不遠不近,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他們爬下木梯,陳彥周突然停住了。林豫兮往下一看,見角落裡跪著一個人,定睛一看,正是阿亮。

陳彥周不耐煩道:“叫你歇著,你又跑出來幹什麼?”

阿亮說:“林二姐,陳公子,你們若是有空的話,我來把赤蛇灣的情況告訴你們。”

陳彥周道:“急什麼急,我們想問了自然會問你,大半夜的,誰來聽這個。”

林豫兮卻想到,阿亮可能是怕節外生枝,畢竟,這船上有很多人對他惡意不小,且他舊傷未愈,又斷了一指,是否會發燒生病還未可知。但她剛剛才約了陳彥周看星星,看他不悅的樣子,顯然不想讓這小猢猻來掃了興。她一時有些糾結,沒有說話,倒是陳彥周看了看她,語氣和緩下來:“行吧,你要說,就跟我們到樊大哥那裡去。”

阿亮大喜,蒼白木然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他剛要磕頭,林豫兮急忙叫住了他:“慢著!”

阿亮抬起頭,疑惑而害怕地看著她。

“以後別下跪磕頭了。”林豫兮輕聲說,“我們這裡不喜歡這樣。你若再給人下跪,我定不留你。”

阿亮一愣,隨即重重點頭:“好,好,我再也不了。”

他掙扎著爬起來,陳彥周伸手幫了他一把,終於讓他站直了身子。林豫兮笑笑,拎著昏黃的油燈,和他們一起找樊慶去了。

📖
目錄
⚙️
設定
🌙
夜間
閱讀設定
背景主題
字型大小
A-
18px
A+
夜間模式
首頁 書架 閱讀記錄 書籍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