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房裡安安靜靜,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和偶爾擰毛巾帶來的水聲。林豫兮一邊給阿亮擦拭著身上的汙垢,一邊給他的傷處塗藥。
等旁人都走了,少年漸漸平靜,恢復了木然的狀態。無論她脫掉他的衣服,觸碰他枯瘦的身軀,還是給他擦洗上藥,他都溫順地配合,卻也沒有別的反應。
簡直就像在給一艘破船打油啊。半個時辰過去了,林豫兮洗毛巾洗得手都酸了,她用手背抹了抹額頭的汗,終於忍不住說起話來。
“你疼不疼啊?唉,你疼也說不出來……真慘。”
反正阿亮也聽不見,她索性放開拘束,隨意地自言自語:“放心,我會為你報仇的,等我抓了方豹那廝,也給他灌水銀,吞熱炭。哼,我們大船裡就運了好多水銀,到時候給他灌上一桶,把他的豬頭都撐破……”
“啊不,還是算了。這麼做的話,我跟他還有啥區別?我不是成了方豹第二?還是一刀把他砍了,腦袋掛在旗杆上,也差不多了。”
她小時候就常與小布老虎說話,現在,只不過是把阿亮當成了小布老虎。像這樣一邊說話一邊幹活,感覺有勁多了。她擦乾淨少年黝黑的脊背,在青腫處輕輕塗上藥膏,又說:“你這衣服也太破了,扔了吧,待會讓陳彥周拿件衣服來給你穿。哈哈,彥周其實蠻好的,你不必怕他。他只是不愛和生人說話,看上去有點冷。”
想到陳彥周,她臉莫名一紅。平時沒法跟人講對他的心事,此刻對著這個聾啞少年,又沒有旁人在,倒是難得的傾訴機會。“唉,他們都拿我們嚼舌根,真是討厭死了。這可怎麼辦?我是不是不該讓別人看出來我喜歡他?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裝啊……我就是喜歡他,又有什麼辦法。”
碎碎唸了半天,終究是沒想出個頭緒。而阿亮已經被她擦洗乾淨,梳理齊整,有了人樣。她滿意地打量他一遍,收好東西,站了起來。
“走吧,跟我出去。我是這裡的老大,跟著我,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阿亮仍舊只是呆呆傻傻地看著她,連笑也不會笑一下。但林豫兮不跟他計較,她只是想,自己又收了個小弟,雖然不一定有用,但能聽她廢話,好像也蠻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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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林豫兮讓阿亮隨身帶著紙筆,有空就畫一畫。他倒是認真,每畫一筆都要琢磨半天,有時甚至緊張得滿頭大汗。線條越畫越清楚了,可惜,還是令人不解。
“這裡是個礁石的意思吧……”林豫兮用手比劃著,阿亮卻看不懂,歪著頭,滿臉疲倦。
“唉,今天先到這裡吧。”林豫兮也倦了,把他的畫稿摺好,放進袖裡。她安慰自己,他們的交流至少有進步,或許再過半月、一月,慢慢就能彼此理解了吧。
夕陽西沉,甲板上光線漸暗。朋友們都在忙著幹活,她也向椗車走去,想幫小張六他們調整繚索。
北方,雲層像紅色的幡,絢爛飄逸。林豫兮卻嘆道:“你看那些雲,說明前面有雨。不知道今晚會怎麼樣,可別遇上暴雨啊。”
她跟馮老四學了很多關於雲與風的知識,那些看似散漫舒捲的雲,原來是上天寫下的文字,提示著晴雨的秘密。楊先生常站在高處看雲,一看就是很久,她以前覺得奇怪,現在才明白,雲的變化中實有無盡樂趣。
“暴風疾雨不相遇,暗礁沉石莫相逢……”
郭大又在燒香拜神了。而船上的人顯然覺得暴雨比海上屠夫更可怕,焦躁不安的程度比經過赤蛇灣時更甚。她抬頭望去,見馮老四站在舵樓上,雖然逆著光看不太清,也可以感到他煩悶的氣息。
“他孃的!”忽聽馮老四炸雷般的一聲怒吼,“小廝們,抓緊啊,大雨要來了!”
過了片刻,天邊的雲果然聚整合堆,像海灘前的浪頭一樣,滾滾而來。林豫兮不得不服馮老四的老到,他總能先大家一步看出變化的端倪。可任你再厲害,也無法完全避開風暴,因為它來得太急太快,人們所能做的,只是儘量爭搶到一點時間,準備迎接它的暴擊。
帆收起來了,錨扔下去了。與此同時,風越來越大,浪越來越高。厚重的黑雲湧到了近處,若傳說中風神的巨大羽翼垂天而下,那威壓之感讓每個人都膽戰心驚。林豫兮經歷過風暴,對大海的喜怒無常已深有體會。但這次不同,這次他們的船在之前的戰鬥中受損嚴重,比以往要危險很多。
雨開始下了,鋪天蓋地,四周頓時一片昏黑。船撞進海浪,白色泡沫撲面而來,把甲板上的人都浸了個透。忽然一個巨浪打來,海水漫過甲板,又從船舷傾瀉而下,整艘船像沉入水中又勉強浮起,狼狽掙扎。
狂風嘯叫著吹過殘存的桅杆,上面的旗幟瘋狂亂舞。混亂之中,樊慶大吼著讓大家趕緊離開甲板,而馮老四和尤獨耳等人拼命轉舵,使船側行,避免與浪直撞。隔著濛濛鹽霧,林豫兮看見陳彥周和幾個同門在一起,他也在焦急地尋找她,兩人視線相觸,都安下心來,各自拉住身邊同伴的手,向前蹣跚而行。
甲板上的事都已經做完,只要大家不在這給馮老四和尤獨耳添亂,相信他們能把船穩住。但走了幾步,林豫兮突然想起一事,全身頓時僵住了——阿亮呢?他去了哪裡?
她驚惶四顧,卻沒看到阿亮的身影。身旁的小張六大叫著,讓她快走,她卻止步不前,固執地在風雨中張望。又是一個巨浪打來,船身劇烈傾斜,她險些滑倒,而就在此刻,眼角餘光瞥見了左側船舷邊的東西——那是一隻黑瘦的手,正緊緊抓著船舷。
她大驚,鬆開小張六的手,奔了過去。
“你幹啥!”小張六尖叫起來。前面不遠處的陸阿豪聽見聲音,回頭一看,也驚叫道:“老大,你別去!”
林豫兮置若罔聞。她只知道,阿亮是她許諾要保護的人,她絕不可以眼睜睜看著他被海浪捲走。
船搖晃著,像一頭髮狂的巨獸,要把她甩下背脊。她勉力維持著平衡,終於連滾帶爬地來到船舷邊,伸手抓住了阿亮的手腕。
往下看去,是一張絕望的臉。少年的身體已全部懸在船外,只靠一隻手苦苦支撐,若再遲片刻,恐怕就會被巨浪吞噬。林豫兮用盡全力,把他往上拽,但他已沒了氣力,沉重的身軀向下墜著,要把她一同拉下去。
“你抓住我的手腕!”林豫兮喊道。
阿亮終於回過神來,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她又用了次力,猛然把他拽上來一截。恰在此時,背後傳來一股力道,她順勢往後一仰,帶著阿亮倒在甲板上,而自己的背脊壓在了另一人身上。
她推開阿亮,爬起來向後一看,原來是陸阿豪。是他在關鍵時刻從背後抱住她,把她和阿亮拉了上來。
“阿豪……謝謝。”她驚魂甫定,感激地說。
“不、不要緊。”陸阿豪喘著氣,“老大,太危險了啊,你管這廝幹什麼——”
她顧不得與他多說,和他互相攙扶著,一手拉了半死不活的阿亮,跌跌撞撞地走下船艙。三人一起倒下去,半天才緩過勁來。
林豫兮聽著耳畔粗濁的呼吸聲,忽然心頭一凜,猛地躍起,扯住阿亮的衣襟,扇了他一耳光。“混賬東西,你裝聾是不是?!”
她方才想到,自己情急之下忘記了阿亮是聾子,叫他抓住手腕,而他立即照做。若是真聾,如何能聽見她的話?
阿亮被海水浸得發白的臉,頓時多了一道掌印。隨即,他顫巍巍跪下,仰視著她,嘴唇翕張,發出了細微的聲音:“抱歉……”
聽他開口說話,說的還是蘩縣方言,林豫兮氣得跳起來,揮起拳頭就打在他臉上。阿亮沒有閃避,生生被她打得鼻青臉腫,一邊不停地說著:“抱歉,抱歉……”
一旁的陸阿豪目瞪口呆,過了許久才撲過來拉住她。可林豫兮此時哪裡停得下來,她一想到自己在這裝聾作啞的奸賊面前說了那麼多心事,全被他聽在耳中,就羞憤欲死。她說了她喜歡陳彥周,說了希望陳彥周主動一點……這還了得,這還了得!
阿亮一邊忍受著她的拳腳,一邊說:“二姐,對不起,我不是……”
“誰是你二姐!”林豫兮一腳把他踹開。
“二姐!”阿亮撐著身體,重新跪好,“我錯了,求、求你聽我說完吧。”
吵鬧聲引來了其他人。大家見阿亮跪在地上說話,都嚇了一跳,陳彥周臉色頓時一沉,過去把他從林豫兮身邊拽開,冷冷地說:“好啊,你騙我們?”
阿亮說:“是,我騙了你們,本來還想一直騙下去,等到了前面風波島,停船上岸,就找個機會逃走。”
大家沒想到他被打成這樣,聲音還能如此平穩;更沒想到他這麼坦率,絲毫不為自己粉飾。連陳彥周都是一愕,手上的力道鬆了幾分。借這個機會,阿亮一口氣說了下去:“可是,林二姐這般待我,今日又捨命相救,我若還騙你們,豈非豬狗不如?我認得到赤蛇灣的路,知道赤蛇堡內全部情形,可以……”
“等等。”陳彥周打斷了他,“捨命相救?”
林豫兮怕他擔憂,忙說:“拉了他一把而已。嘿,死小廝,是我先拆穿你,你才裝不下去了吧。說得好聽,讓我如何再信你!”
阿亮沉默片刻,突然將右手小指噙入口中,狠狠咬住。
鮮血頓時從他嘴角流出。眾人大驚,陳彥周第一個抓住他的手,但阿亮竟咬得死死的,怎麼拽都拽不動。林豫兮奔上前,和陳彥週一起撬開他的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他鬆了口。
然而,他的右手小指已血肉模糊。仔細一看,竟從指節處咬斷大半,上半段搖搖欲墜,血湧如泉。
縱使是陳彥周,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眾人一片驚叫,有的跑去找醫生,有的掏出巾帕要給他包紮,而林豫兮急忙掐住他指根,用盡力氣,想要止住血流。
“這……用來償罪,以後……以後我若再敢欺騙二姐,血肉生蛆,死無全屍……”
阿亮疼得渾身顫抖,卻依然一字一句地發著毒誓。林豫兮又急又氣,罵道:“糊塗!我打了你也就夠了,你何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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