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怎麼還擔心這些事。墨石心裡忍不住一聲嘆息。
他現在自顧不暇。
他口渴得要命,感覺身體已明顯開始產生某種變化,像虛脫的殼子就要離開自己。獄卒似乎已有許久不曾下來。即便來了,每次也只給他一碗水,一小塊帶著餿味的饅頭。
他們想讓他活著,卻不想讓他好受。
長期的真寂修行讓他可以許久不吃東西,但卻不能不喝水啊。可他偏偏只能聽見滴水聲,卻見不到一滴水。
他被鐵索牢牢固定,兩手只能勉強夠著嘴邊。
好幾次,他想咬破手指,吸吮鮮血,但理智讓他放棄了這瘋狂的念頭。
不管怎麼說,我還保留著理智。他想。
這是他唯一感到安慰的地方。
不過他卻咬過一次自己的舌頭。
是在那女人上次來的時候。
她那次來看他,帶著同樣的問題。她先是假裝殷勤,還親自給他餵了幾口水。墨石自忖,別的他都可以挺過去,但水怎麼也得喝。
所以他大口啜飲。
然後,他馬上就發覺不對勁。
他感覺身體像棉絮一樣柔弱無力,還帶著暖意。女人手持火把,火光映照下,幽暗的山洞漸漸生出燦爛霞光,接著便出現了寬敞的廳堂,然後是一張舒適的床榻。
女人繼續問他話,字字如鈴鐺輕敲,清脆悅耳。
從她口中吐出的字字句句明明就在耳邊,卻像是發自另一個地方。聲音似從床榻上傳來。當他發覺這點,那床榻上立馬就出現了一個美人。美人秀髮披散,衣衫滑落至半肩。
他口乾舌燥,情不自禁。
媚術。
墨石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老人啊。
他果斷咬破自己的舌頭,然後嘴裡噴著血沫,對女人破口大罵。
女人手持火把悻悻離去。
不過,這之後便好久也沒人送水和吃的來了。
至於到底已有多久,他不知道。
在這不見天日的地穴深處,根本沒有白天黑夜,所以也不覺時間流逝。
他只知道,他們不會讓自己這麼輕易死去。
所以,當踩著潮溼地面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傳來,墨石連眼皮都沒抬。
他的鬥志瞬間復甦。
不管來者何人,不管是送水送食,還是送他上路,他都毫不在乎。
這一刻,他進入真寂之境。
來人手裡舉著火把。但他把火把插在了相距不遠的地上一條石縫裡。長久的黑暗讓墨石的眼睛感受著如同豔陽直射的灼烤。這還是在不睜眼的情形下。
自從被囚禁在此,他們就剝奪了他的面具,將他扯下神壇。他當然知道,現在的他看上去不過是一名面板蒼白,滿臉皺紋的耄耋老人。
來人緩緩靠近。但墨石依然緊閉雙眼,紋絲不動。
來人將水碗伸到他的嘴邊。
無論是毒藥還是迷藥,墨石來者不拒。他猛地探頭,如蒼龍吸水,將一碗水喝了個乾淨。
來吧,他想,無論是什麼樣的迷藥,都儘管來。然後想問什麼,就儘管問。
對於自己的意志,墨石從來不曾懷疑。
因為他的修為正好可以幫他支撐起這樣的自信。
但過了一陣,那人卻什麼話也沒說,一個字也沒問。
他的意識也沒有因為喝下那碗水而受到任何影響。
就這樣,他跟給他水喝這人又靜靜相持了一會兒。
墨石開始感覺到詫異。
他適應了一下,緩緩睜開眼,想看看這次送水的人是誰。
除了那個女人,以往給他送水送吃的,都是一位瘦骨嶙峋,面無人色的老頭。墨石自認從沒見過那張臉,但未必表示他倆互不相識。
因為他們都曾是影子人。
自從十五歲開始戴上面紗,墨石就再也沒有了面容,沒有了自己。
那枯瘦老者也一樣。
如今,他跟曾經的下屬就像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
但這個人顯然不同。
此人頜下生著一撮不長不短的鬍鬚,相貌不算太老,但也絕不年輕。他雙眉修長,有著一張清瘦的面孔,但臉上並非那種可以看見血管的慘白。
墨石仔細打量此人,確定並不相識。
“你是何人?”他問。
“我是何人,對你來說還重要嗎?”這人回答。
他聲音舒緩,語氣從容,不像個普通雜工。
“言之有理。”墨石愴然涕笑,“無明殿既已改頭換面,來些朝廷走狗,也不意外。”
對這番話,那人卻無動於衷。他拎起帶來的一個瓦罐,往剛才遞給墨石的碗裡又倒滿了水。但這次他並不急著遞過來,而是從兜裡掏出一枚黑乎乎的丹丸,舉在手中給墨石看。
“毒藥,敢吞嗎?”
墨石漠然一瞥,死人般蒼白的臉孔上褶皺扭曲,“若要我死,簡單至極,何必浪費此藥。”
“還不糊塗。”那人輕輕點了點頭,“他們不想再拖下去。所以接下來會繼續控制水和食物供應。我估計,不出十日,無論你意志如何頑強,修為如何精深,也將難以堅持。而此藥可助你恢復元氣,讓你能夠繼續跟他們周旋一段時間。”
墨石聽得一頭霧水。但他知道此人所說不虛。
自己的處境自己清楚。
憑他如何意志如鐵,也終有油盡燈枯的時候。到那時,只怕是連那個秘密也保守不住。
“到最後,我可以咬舌自盡。”他對這人說。
“你真會那麼做?影子人的誓言裡,可沒有這一條。”這人似乎相當瞭解墨石的情況,“在那個秘密得到傳承之前,你不能死。至少不可以自尋死路。”他不緊不慢地說。
“我今日能得這般結果,本就已是自尋死路。”墨石一聲長嘆。
“想清楚了?”那人手往後縮,似乎要收回丹丸。
墨石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他手上藥丸,“好,我可以不問你是誰,但你必須告訴我,你讓我跟他們繼續周旋,目的何在?”
那人淡淡一笑,“沒什麼,就因為我不想讓他們如願。”
墨石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這理由很好。”
他拖拽著鐵鏈,朝那人伸出手去。
那人將丹丸輕輕放進他枯瘦如爪的手心。
墨石繼續拖著鐵鏈,費力將丹丸湊近嘴邊,用力咬住,含進嘴裡。
那人又將水遞過來。
墨石湊過頭去喝了一大口,“咕嘟”便將丹丸嚥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