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馬平川的府西平原,浦北埡子也能算是一座小山。
有人說,此山由夯土堆積而成,是從前某朝君王的陵。若果真如此,那這位墓主人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在他的臥榻之上,如今已是一個近百戶人的村子。
除了地勢高,這村子還有一處不同,那就是距都城僅十餘里地,可遙遙望見高聳的南城樓。
當戰船熊熊燃燒時,村裡幾乎所有人都跑了出來,聚在埡口觀望。
此時,一位揹著包袱,面色憂鬱的高大男子也擠在人群中,望著遠處那令人唏噓的一幕。
他原本也該在那艘戰艦上。
他原本也該攀上城樓,英勇戰死。
昨晚,當他殺掉兩名哨兵,追著最後一名忠於都水參軍的軍士闖進指揮艙時,那小子已被都尉大人親手所斃。一箭封喉。
“你先別走。”
當他拔出箭矢,拖著那具屍體正要出門時,毛順都尉叫住了他。
都尉大人叫他關上門,然後鄭重其事向他下達了一條令他至今仍耿耿於懷的命令。
都尉大人讓他連夜下船,遠走高飛。
“抱歉,大人,這命令我無法執行。”身為都水令使的羅維當即拒絕了這條命令,“等了這麼些年,眼看明天就可以為大將軍報仇,此時讓我走,為什麼?”
“因為我還不想要你死。”毛順都尉那花崗岩一般剛毅的臉上,罕見地露出痛苦之色,“你得活下去。大將軍的仇,一定得有人報。不過,不是這次。”
“大人……”
“叫我大哥,像以前一樣。”
“毛順大哥。”羅維馬上改口,“箭在弦上,為何洩氣?”
“不是我洩氣,而是不得不面對現實。這根本就不是一局能夠獲勝的棋。”
“大哥,我們本已抱定必死之心,只要明日能擊殺逆賊,何惜此身?”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我卻不希望你枉死。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因此斷了希望。”
“斷了希望?”
“對,實不相瞞,明日一戰,斷難成事。不如留得一絲希望,以待來日。”
“可我們計劃周詳,兼有友軍相助……”
毛順輕輕搖了搖手,阻止了羅維繼續往下說。
“相信我,李授得那妖僧相助,絕非那麼容易對付。”他語氣沉重地說。
“可我們得到訊息,那妖僧已許久未曾露面,卻不知人在何處。”
“你若這麼看,就還是太大意啊。”
“大哥若早知明日之事難成,那為何還要這麼做?”
“這已是我唯一的機會。此番錯過,再難求全。所以不得不做。但你不同。”
見羅維還想說話,毛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自己又接著往下說:“這些年,我不提拔你,也不重用你,就是要為我們的事業留一粒種子。只要種子在,就有重新發芽的那一天。”
“就像你之於大將軍?”
“對。我自幼相隨於大將軍,卻始終不得重用。不是因為別的,就因他知道總有一天,自己的羽翼會盡遭剪除,再也無人可以託付,再也無人可以相信。為防不測,他不得不把最可信任的人置於相對疏離的位置。那就是他的種子。那個被選作種子的人,必須承受最大的寂寞,必須承受最大的失落。因為在主公最為輝煌時,那個人只能默默躲在暗影裡。但他永遠都不會忘記,誰才是主公最可信賴之人。當年大將軍選擇了我。而我,選擇了你。”
“那,大哥要我怎麼做?”
“天亮之前,速速離開此地,回江陽。我在江陽藏了些資財,其實也是大將軍當年給我的。”說到這裡,毛順遞過一把鑰匙,“盧城南山燕子塢,你曾隨我去過一次。那裡的梁伯認得你。後園有個地庫,我在那裡存有黃金萬兩,可助你日後行事。”
“大哥……”
“切勿多言,就照我說的去做。”
“我是說,大哥已確信此行將難以功成了嗎?”
“無論如何,此去我都將全盡此義。但誅殺逆賊李授,怕是隻有靠你了。”
“我一定誅殺李授,為你,也為大將軍報仇。”
說罷,羅維強忍悲痛,去簡單收拾了行李,當夜便偷偷下船。隨後他以高出數倍的價錢,尋鎮上客棧住了一晚。次日待大軍拔營,他便獨自上路,準備取道往江陽而去。
但走到半途,他卻折了回來。
他想,無論如何,最後也要再送大哥一程。
哪怕是遠遠看上一眼。
此時羅維強忍悲憤,強忍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默默地在心裡為毛順祈禱。
也許他並不知道,那輛停在路邊的馬車裡,一雙眼睛在遠遠觀望了城樓下的一幕之後,卻將目光轉過來,久久地落在他的身上。
過了一會兒,車裡那位道姑打扮的女人才撩開前窗,對車伕道聲:“走吧。”
羅維並未在意那輛馬車。雖然他並非沒有留意到。
他如今只是個普通人,無須謹小慎微。
就算被人認出,他羅維也不過曾是叛臣賊子帳下一名小小令使。誰也不會對跑腿傳信的小人物感興趣,誰也不會把像他這樣的角色當回事。
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因為開小差誤了出發時間,才沒跟叛臣賊子一起陪葬的小嘍囉。
昨天晚上的經歷,永紅樓鼎鼎大名的小桃紅可以替他作證。
所以現在他很安全。
得先把今日南城樓戰事經過打聽清楚,然後再回江陽。
這是羅維此時的想法。
雖然他也像個吃瓜群眾一般遠遠圍觀了那場戰事,但都尉大人結局如何,是當場陣亡還是被重傷生擒,不同結果,對他來說意義是大不一樣的。
考慮清楚後,羅維決定先去趟盛都。
他沿大道而行,卻刻意挑了東城方向。不久,便到了東城門前。
令羅維多少有些意外的是,此間城門大開,通行如常。竟一點也看不出這盛都城剛發生了一場足以震驚天下的兵亂。
他邊走邊注意觀察四周,見並無異樣,便混在人群裡入了城。
進城後,他發現不僅城門戒備稀鬆,城內也不像是甫經劇變的樣子。
街上行人往來自如,店家商鋪也照常經營。
彷彿天下太平。
羅維越發感覺好奇,於是便又往城南方向慢慢逛去。
到了南市,街上方才有了些不同尋常的氣氛。
這裡正有一輛輛馬車,牛車,甚至驢車沿南市街往來於城門方向。
空車出去,滿載返回。
經過南市街,車輛迅速轉向北街而去。
雖然全都以麻布掩蓋,但任誰看了也不會懷疑,車上拉的是一具具屍體。
羅維一看便知,這是因為揚威艦殘骸尚未清理,南城門吊橋無法放下,故而打不開城門。這些從城樓上抬下來的屍體,大概只能經城內借道,走別的門運出郊外去埋。
但城內如此平靜,或表示李授並未就此大肆排查,抓捕同黨。
或者,他認為叛黨已全部伏誅?
羅維決定就在這附近找家酒肆坐坐。那種地方,通常最能聽到訊息。
他在南市轉了兩圈,就近選了家臨街酒肆。
此時已是午後,尋酒肆裡打發時間的人正漸漸多起來。為了顯得漠不關心,羅維挑了個臨窗的僻靜位置,面對窗外,背對客堂而坐。
但他的耳朵卻始終豎著在聽。
果然,大家議論紛紛,談的都是今日南城樓發生那場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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