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瑤愣了一下,原本心裡還蒸騰著的怒氣,被這個男人一壓,也暫時沒有爆發了,“一個多星期之前。”
“上次你們來這家醫院是做什麼?”
“……做人流手術。”
“她並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對不對?”
“難道你知道?”孟瑤奇怪他為什麼會這麼問。
“是我。”
“……”孟瑤驚得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你說什麼?!是你?!那天晚上進她房間的色狼是你?!”
容修重新轉頭,看向手術室,沒有再搭理她了。
他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然後才重新睜開——
眼底,依舊是血紅一片。
在榮華醫院看到她的那天,他想到這家醫院的婦產科尤為著名,所以不是沒有過懷疑。
只是……爾後又想起自己第一次帶她下水時,她說自己來大姨媽了之後……他便打消了疑慮。
只以為她有什麼事要瞞著自己去辦。
沒想到她真的是懷孕了……
這麼大的事,她知道的時候會有多慌張,多害怕,多無助……他現在已經不願再去想象了……
眼前忽然多了一個東西,是一張紙。
孟瑤一手捏著自己半開的小揹包,一手把那張紙遞得離容修更近了一點——
“這是……她之前做的B超單子。醫生給我的。她自己沒看過,我怕她害怕,所以也沒拿給她看。”
容修接了過來。
黑白的頁面上,兩團小小的白點,靠在一起,像是相互依偎取暖。
下面有B超醫生的檢查結論——
宮內雙胎。
雙胎……
原來他和她失去的,不止一個。
痛苦,加倍。
呈幾何倍數往上瘋漲。
容修把那張紙捏到了嚴重變形,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突出,如同隨時會拉斷的弦。
許久許久之後……他才指尖舒展,把那張紙輕輕地撫平,放回自己的西褲褲袋裡。
繼續地,保持著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
窗外從白天到黑夜,又到了第二個白天。
手術室門口的燈才終於滅了。
移動病床上方掛著好幾個吊瓶,床上的人埋在雪白的被子裡,小小的一團,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呼吸微弱,幾乎看不到她胸脯的起伏。
白夜蕭走在最前面,“腦震盪,口腔內部嚴重破裂,尾椎骨骨裂,指骨骨折,淤傷無數,還有,流產……接下來七天都是危險期……”
說到最後,見過大風大浪的其他醫生們都不忍心聽不下去了。
這不是重傷,這簡直就是殺人!
做手術的時候,還有幾個小護士當場沒忍住,哭出來了……
孟瑤繃了一晚上,也哇地大哭,撲過去要看夏念兮。
卻被容修輕輕地往後一扯。
他上前,穩穩地捏住了病床的欄杆,從醫生手中接過讓他一夜之間明白了什麼叫做心疼到骨子裡的姑娘,然後往早已留好的VIP病房那邊帶。
“總裁。”易城迅速跟了上去。
容修推著病床走到病房門口,然後才轉身,對他平穩地道,“告訴老爺子,我出差了,帶著夏念兮一起。一個月之後才能回家。這一個月內,我誰也不見。”
“是。”
“封鎖所有關於夏念兮的訊息,媒體上,人言中,我不要聽到任何關於她流產的閒言碎語。”
“是。”
“另外,”容修眼神沉沉的,眸光裡有一種拉著全世界陪葬的狠戾,“斷了夏家所有的生意。告訴商場上的那些人,誰再給夏茂青生意做,就是與我容修,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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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漫無邊際的疼……不是從外面滲透進來的,而是從骨縫裡,往外鑽。
明明身體底下的被子都很柔軟,卻還是一會兒像在熔爐裡被烤,一會兒又像是在冰山下被封凍,冷熱交替的身體,渾身都在顫抖,大汗淋漓。
痛的感覺像是有人拿著火在灼燒自己的末梢神經,讓人想要尖叫,卻又無法躲開……
但是張嘴,喉嚨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一聲都沒有辦法發出……
夏念兮覺得自己在透過一條幽深漫長的隧道,越走越黑,把光明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耳邊,似乎有人在說話,那聲音聽起來很憤怒,卻又帶著悲傷——
“誰準你就這麼睡過去的?你還欠我……”
欠他什麼?她聽不清楚了,昏昏欲睡……
好像又有開門聲和腳步聲傳來,緊接著,還是那把聲音——
“不是說她的危險期只有七天嗎?現在十天了,為什麼還不醒?!”
她聽不清楚來的人是怎麼回答的,緊接著,又墜入了漫無邊際的黑暗……
手術後的第十天,就這麼過去了……
氣溫急轉直下,黑夜一天比一天漫長。
到了第十五天的時候,那道聲音還在耳邊,重複著同樣的話。
一遍,又一遍。
然後,她輕輕地動了動手指,想要掀開眼皮去看,到底是誰在她耳邊一直這樣耐心地嘮叨,讓她每次在想走向更深的黑暗的時候,都會被吵得無法前行……
努力地掀開眼皮,卻也只能半睜,眼裡是一片模糊。
看不清是誰,可是,她卻很快地被抱入了一個挺括的胸膛。
很熟悉的氣息,很熟悉的心跳,環繞住了她。
還有很輕柔的動作,拿著棉花棒,往她的唇瓣上沾水……
全身的痛,好像輕了一些,她再次閉上眼睛,呼吸均勻的睡去。
第二個十五天之後,氣溫直接跌破零度,入冬後的第一場雪終於飄飄灑灑地落了下來。
夏念兮已經能夠下地,短距離地走動了。
只是她醒來之後的三天,病房裡的氣氛,出奇的詭異——
除了例行檢查的醫生和按時來給自己換藥的護士,她唯一能夠見到的人,是容修。
自己怎麼出的夏家祠堂,怎麼到的醫院……她一點都不記得了。
問他,他卻並不應她。
無論她說什麼,容修只是沉默地待在病房裡,像是在陪著她,又不那麼像。
病房裡的氣氛,凍得像結冰的貝加爾湖。
入夜。
她吃了藥,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再次醒來,下意識地往病房的沙發上看——
一貫坐在那裡的容修,卻不見了。
有風吹進來,拂起落地門後的紗簾,她看到了陽臺上側對著自己的容修。
他正捏著打火機點火,修長的五指拱起,把火苗圍住,像在無邊黑夜裡,唯一發亮的小燈籠。
但外面風雪實在太大,他點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
夏念兮伸手,按亮了床頭的小檯燈,“你可以進來抽。”
她的聲音還很沙啞,像被壓路機碾過似的。
容修頓了頓,滅掉了打火機,把煙放回口袋裡,然後進了病房,神色平靜,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
夏念兮想了想,又道,“今晚,要不讓瑤瑤來陪我吧?你在這裡……”
他一句話不說,會讓她心慌。
容修坐回沙發上,抬眸看她。
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那張小臉已經清瘦得只剩自己的半個巴掌大。
夏念兮見他這樣看自己,頓覺壓迫,再次扯了扯依舊腫著的嘴角,“那你當我什麼都沒說好了,好不好?我睡了,晚安。”
她又打算重新躺下去,然後,病房裡就響起了一道沉沉的,沙啞的聲音——
“夏念兮,你到底在怕什麼?”
“……”她捏著被子的手一緊。
容修起身,目光黑沉地壓在了她的臉上,“你在怕什麼?還是,不敢相信什麼?”
“……”還帶著病氣的小臉上浮現出一絲茫然,她不敢相信什麼?
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容修朝她走過去,雙臂撐在她的肩膀兩邊,壓在了床頭的柱子上,黑眸沉靜,“告訴我,你怎麼才會去相信一個人?”
夏念兮愣住了,片刻,才抿了抿唇,“我沒有不相信誰吧?”
“你誰都不相信。”他伸出指尖,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迎視自己,“你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人對你好,你不相信會有人願意讓你依靠,你不相信,你自己值得被人珍視……”
濃長的睫毛顫抖了一下,夏念兮手指緊摳住了床單,“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誰都不相信,把自己封閉起來,別人的任何好意,在你看來,都是會傷害你的前奏。所以遇到任何事,都不會開口,向別人求助。這樣的日子,你還沒過夠?”
他的語氣,似有一些譏諷,更多的,卻是遺憾。
一種像失去了很多很多,已經無法彌補的遺憾……
夏念兮有些茫然,不知道他在遺憾什麼,心卻被他的話擊中了似的,彷彿掩蓋了十幾年的情緒,最深層的恐懼,就這樣被他毫無顧忌地揭穿。
別人對她好,她從來不敢相信是真的。
有次過生日,夏若雪主動拿來了一個蛋糕給她,說請她吃。
新鮮的奶油蛋糕,香氣陣陣撲鼻,當時不過才八歲的夏念兮以為姐姐終於接納自己了,可是,她吃了蛋糕之後,當天晚上就上吐下瀉,若不是被爺爺發現,很有可能就脫水而死……
那時候小小的她就知道了,如果別人無緣無故地對她好,那是陷阱。
不可以相信……
容修低頭,大手撫上了她的臉,聲音很輕很輕,“你要把你自己陷在那樣的童年裡多久?你真的,已經脫離了夏家,擺脫了他們給你的一切了嗎?”
夏家兩個字讓夏念兮猛地清醒,眼裡的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驚惶,“我已經出來了!”
她早就已經擺脫了那個家了!
“你看起來對什麼都若無其事,其實比誰都在乎自己過去在夏家的那些生活,所以,你現在,誰都不相信,誰都不依靠!是不是這樣,嗯?!”
夏念兮全身顫抖,捏著被單的手骨節已經泛白,嗓音沉了下去,“不要說了!”
“你以為你做回了自己,其實,你還是那個被他們打造出來的夏念兮,根本沒有變過,你永遠都沒有辦法脫離夏家,是不是?!”
“我讓你別說了!住口!”夏念兮全身顫得更加厲害,伸手狠狠地去推他,“不許說了!”
她不是,她已經做回自己了,她早就不是以前那個夏念兮了!
她也不想跟夏家有任何的瓜葛!
“那你有沒有試圖去相信過別人?你沒有!”
“……”夏念兮全身顫得更加厲害,抓住枕頭狠狠地朝他砸了過去,臉色蒼白,驚慌失措。
他卻還不肯停——
“你六歲進了夏家,是被你的母親送回去的。從那以後,她就進了監獄。你覺得自己身邊的人沒有一個在乎你,根本不會幫你解決任何你遇到的問題,所以,你才會在懷孕之後,選擇了對我隱瞞!”
他這一個月以來沉澱的的傷痛,沉默,在這一刻,全部地爆發了出來。
懷孕兩個字如同一記重拳,狠狠地打在了夏念兮的頭上,打得她暈頭轉向,“請你立刻閉嘴!”
她伸手,捂住她已經空空蕩蕩的小腹,她目眥欲裂。自己懷孕了為什麼要告訴他?她有什麼立場去告訴他!這個男人,實在太過莫名其妙!
“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是不是很恐慌,很害怕,很無依無靠?”
“……”夏念兮雙目猩紅,從床上撲起來,用了康復之後那微弱的,卻是全部的力氣,狠狠地一拳打在他的胸口,“我讓你別說了!”
打完之後,尚未完全康復的指節硬生生地一痛,她臉色一白,手指蜷了蜷,抖地更加無法自控。
容修雙拳緊捏,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她手指的紗布上抽離開,看向別處——
“我為什麼不能說?!”他怒斥,雙目猩紅,“我對你說過的那麼多的話,你從未相信過一個字,所以,即便我三番五次地問你,你有什麼事,你也選擇對我撒謊。所以你才會失去孩子,失去我們的孩子!”
我們兩個字,如一道驚雷劈開下來,讓夏念兮頓時愣在了那裡,“你說什麼?我們的孩子?我們?孩子的爸爸……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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