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玦睜開眸,人世像是過百年,滄海桑田。
蕭慎坐在他的身邊,一雙眼睛又紅又腫,不知守了多久,哭了幾回。
他起身之後目光呆滯了許久,才啟唇出聲,聲音很是嘶啞,“蕭慎。”
聽到自己這樣的聲音,他有些恍惚,想到顏兒胸前中箭在他面前倒下的景象,他胸前泛起窒息般沉悶的鈍痛,鳳眸微轉,他看向了自己的師傅,輕聲低啞道:“我這一覺是不是睡了很久?我做了一場夢,夢見我娶了一個叫蘇夕顏的小丫頭,模樣靈秀動人,脾氣卻很倔強,她為我懷孕生子……在我醒來之前,卻夢見她死了,蕭慎你告訴我這夢到底預示著什麼?”
蕭慎不說話,一雙眼睛通紅,嗓子發澀,又怕刺激到他。
得不到他回話,慕容玦又說了下去,“我聽許多人說夢是反的,是我不曾遇到過這個姑娘,還是她沒有死?”
旁邊一直守候的黑甲衛阿二有些聽不下去了,輕輕喚了一聲,“爺……”
蕭慎不敢把實話告訴他,只能安慰他道:“長安你別多想,你身子沒有養好,要多加休息。一些事不能去多想,勞神費思,你這些日子只管吃飽了睡,睡飽了吃。”
慕容玦回過神,淡淡頷首問道:“我睡了多久?”
蕭慎也不瞞他道:“你已經昏睡了半個月了!”
半個月?這麼久了,半個月能發生很多事情,他像是將所有的事情都記起了,又是全都忘記了。總覺得心裡缺了什麼。
黑甲衛中的阿一端了一碗熱粥過來。
所有跟在他身邊的人都像是憔悴了不少,阿一以前是娃娃臉,現在臉上的輪廓越發清晰。
“你們怎麼都瘦了這麼多?”
所有的黑甲衛得過蕭大夫的囑咐,沒有人敢亂說。
“瘦一點好,吾王不知現在遼國都以瘦為美。”
經阿一提起,他才記得自己早已成了遼國的王。為什麼知道自己稱王,他的心裡還是空蕩蕩的。
隨意吃了一些白粥後,慕容玦披上狐裘踏入遼國的御花園中。
醒來已是立春,白雪消融,陽光照在身上有了暖意。
阿一、阿二寸步不敢離,藏在暗處保護著慕容玦的安全。他們一直擔憂主子醒來之後會發狂自盡,沒想到的是主子將所發生的當成了一場夢。
或許是因為那些記憶太過痛苦,身體產生了自我保護,讓主子下意識地將那些事當成了夢。只是一場噩夢,總有遺忘的一日。但如果主子將蘇姑娘當成夢中的人,那小小姐和小少爺該怎麼辦?
蘇姑娘留下的兩個孩子,他們早已從南國軍營中接了回來。主子一直昏迷,都是他們找乳母代為照顧。
先讓主子多休息兩日,再告訴他小少爺和小小姐的事情。
醒來之後的一兩日慕容玦都很平靜,平靜地休息,用膳,早朝過後就去後花園中釣魚。看似無比的悠閒,但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越發的憔悴消瘦。
慕容玦靠在白玉欄杆間,魚竿閒閒地放在一旁。修長的手指枕在腦後,另一隻手擋住眼簾前的日光,隨便魚兒上鉤或是不上鉤。
待他提起魚竿的時候,動作停住了。花園的河塘清晰地倒影出他的模樣,錦衣下發白如煙,滿頭的青絲何時已變成了這種顏色,難怪上朝時,朝臣總是他奇怪地打量不已。
長髮與肩頭的狐裘已融為了一色,整個人宛若一陣煙,一陣雪霧。風吹過,就會散落消失……
原來,他竟變成了這幅模樣。
手中的魚竿滑落,湖面上盪漾出一圈漣漪。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一場夢,她中了一箭,而自己在一瞬白首。
頎秀消瘦的身形微晃,他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蒼陵關城樓下相見,慕容幽雪射出了手中的弓弩,顏兒躲閃不及,那一短箭穿過她的胸膛釘在了城樓石牆上,那時她本可以躲開,許瓏鳶卻堵住了她的去路。
近在咫尺的距離,他清晰地看見她唇邊噴薄出的血跡。
“我不相信!”慕容玦的眸穿過初春的依依楊柳看向遠處,眸底嫣紅,“我不相信顏兒就這樣死了,我才將她找回,才將她記起,她怎麼能死?但是……我眼睜睜地看她中箭,看她吐出鮮血。”
生命如春花絢爛,亦如秋葉轉瞬凋零。上天不會給誰過多的憐惜,恩寵!
在生死麵前,所有人只有一條命,都是是一樣。
他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女子,她死了,消失了……蒼陵關一地狼藉,只餘荒涼,卻連她的屍首都沒有找到。
他終於明白了這幾日的感受,心痛,後悔,如果他沒有忘記一切,絕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眼睜睜地看著她中箭,從自己的面前跌落。
復仇,他早已放下了。此生他唯一的願望,是陪著她,照顧他們的孩子長大,一起攜手到白頭。等了老了的時候,顏兒再也走不動了,他還能將顏兒揹著去看夕陽。
然而,他所期望的一切都化為了一場鏡花水月。
沒能等到天長地久,而他一瞬白頭。
“阿一,阿二出來!”慕容玦沉聲喚道,他知道他們一直都在,“找到她的下落沒有?”
他偏過的鳳眸,凌厲染痛,淚光迷離。
從暗處走出的阿一、阿二都知道他問的人是蘇夕顏。阿二沒有開口,還是阿一出聲道:“那日遼軍中一道暗箭射中蘇小姐之後,被我們攔住的央毅和蘇錦昭像是發了瘋,拼死趕回了蒼陵關,浴血奮戰。那時蘇小姐像是已經不行了,臉色晦暗,身上的衣裳都被血染紅了……央毅帶著最後八千兵馬血洗了蒼陵關,我們遼軍不敵節節敗退。蘇小姐的屍首被放在了棺槨中,聽說他們要帶回南國江南安葬。後來他們都離開了邊塞,據探子來報,日夜兼程十日後,他們到了江南,將蘇小姐的屍首……葬入宗墓中。”
雖然初春天氣料峭,但屍首還是不能放置太久。
阿一所說的“屍首”像是刺狠狠地刺入慕容玦的心,被遼國,南國百姓謹記的女子,如今香魂已逝。
慕容幽雪!慕容玦的眼前閃過她抬起手臂,拉動手腕上弓弩的景象,恨意、痛意奔湧而來。
他一次次饒過慕容幽雪的性命,甚至還相信她說得是真話。結果卻將他逼上絕境,無路可走!
“慕容幽雪和許瓏鳶在哪裡?”他壓低了嗓音,像是受傷負痛的困獸。赤紅的眸中翻湧著滔天的殺意。
“都在暗牢裡面關著,爺你想見她們隨時都能見!”阿二說道,又提起了小公子和小小姐的事,“爺,蘇小姐離世,孩子都是交給奶孃照顧。奶孃畢竟不是生母,兩個孩子年紀小,時常哭鬧著要找孃親……爺你不如去看看吧!”
“你說孩子?”輕顫的嗓音響起,他被恨意充斥的眸一瞬變得怔然驚喜。他從昏睡中醒來,記得的只有顏兒的死,甚至忘了他與顏兒已經有了孩子!
在他失憶的那段時間裡,他竟然相信了慕容幽雪的話,以為顏兒肚中的孩子是慕容玄月的骨肉。
此刻他的心底只有遺憾,只有痛苦!在顏兒生下孩子之時,他卻沒能陪在身邊!
主子的面容上悲喜交織,阿二露出擔憂之色,不知此刻在主子面前提起兩個孩子是不是恰當時機。
終於阿二鬆了一口氣,他在主子的臉上看到了笑容,如衝破雲霧的陽光。這是這麼多日以來,他第一次看見主子露出笑意。
“兩個孩子像我,還是像她?”漆黑的鳳眸一瞬被點亮,慕容玦忍不住向他們問道。
這樣幼稚的問題,如果不是親耳聽見,簡直無法相信是爺問出口的。
阿一樂呵呵開口:“爺你親自去看一看,就知小公子和小小姐長得到底像誰。”
這兩個孩子是他與顏兒的骨肉,無論發生什麼,他都要將這兩個孩子撫養長大。顏兒對不起,我不能隨你同去。我並非留戀人間的權勢,我只是放不下這兩個孩子。
養在遼國皇宮中的兩個孩子,雖是初見慕容玦,卻像是有血緣感應一般,推開乳母的手。兩個孩子一個哭得比一個兇,朝他伸出小手要抱抱。
慕容玦看見這兩個小粉團,笑著,顫動的睫羽下卻沁出了淚光。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兩個小粉團同時抱起,才發現他們這樣的軟,這樣的小,彷彿用點力氣就會弄傷。他動作輕了又輕,像是抱著無雙的珍寶,僵硬的動作與臉上滿足的笑容形成截然對比。
阿一阿二站在後面,對望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泛著笑意。
兩個小粉團聞著父親身上的氣息,都安靜了下來,一個咿咿呀呀地吐泡泡,另一個已靠在他的胸膛前睡著。
目光凝視著兩個孩子的小臉,慕容玦的心不可抑制的變得柔軟,眸光一瞬都捨不得移開。
“兩個孩子取了名字嗎?”孩子已經有兩個月大了,早該取好名字了。
“小公子和小小姐都還沒有名字。”阿一說道。
阿二看著主子背影微僵,趕緊補充道:“蘇小姐生這兩孩子時曾遇到了難產,生下孩子後身體虛弱,取名字的事就耽擱了。”
這番話反而讓慕容玦的愧疚更深了。
阿一瞪了阿二一眼,這不會說話的,“不如主子你為他們取名。”
“男孩叫慕容熙,女孩就叫慕容妍。”合起來與夕顏的發音一樣。
“這名字不錯!”阿一先帶頭叫了起來,阿二一疊聲附和。
蘇小姐就算不在人世了,也永遠住在主子的心上。
從那一日起,慕容玦就將兩個孩子帶在了身邊,寸步不離地照顧。為他們手忙腳亂地換尿布,晚上的時候給他們洗澡,半夜哭還要抱在懷中哄入睡……
以至第二日上朝之後,坐在鷹王座上的人哈氣連連,朝中肱骨老臣痛心疾首,以為皇上又被哪個女妖精給纏上了!
有了兩個孩子的陪伴,慕容玦的身體漸漸好轉,臉上的笑容同樣多了起來。
柔和的眸光掃過床榻上並排而睡的兩個小粉團,慕容玦才壓低聲對門外徘徊了幾圈的人影說道:“進來!”
“有什麼事就快點說!”慕容玦捏著自己的眉心,這兩個小點大的豆丁,哭起來卻沒個完,簡直像是小祖宗。夜裡能將他吵醒好幾回,現在他才明白女人家養育孩子的辛苦。
跪著的阿七說道:“暗牢中的女人要見您!”
慕容玦似笑非笑,噙起冰冷的弧度,“她們倒是有膽量,不肯乖乖等死,還有顏面要見我!”
“為我準備轎輦,我去見她們。”看過她們的慘狀,才能稍稍平復他心底的不能癒合的痛與恨意。
毫無雜質的狐裘垂落,像是純淨汙垢的月光從幽暗斑駁的石階間劃過。
暗牢中的空氣很冷混雜著汙血的氣息。
黑暗中的眼睛看到雪白的衣襬後,劇烈地掙扎起來,將沉重的鐵鏈拖拽得嘩嘩作響。
慕容玦不著急走近,而是向身後跟著的黑甲衛問道:“處理得怎麼樣了?我不想她們死得太快,這樣實在太便宜她們了!”
黑甲衛恭敬地彎腰回答道:“爺您放心,其中的一個做成了人彘,另一個用玄鐵定穿了身上的關節,動一下就能痛入骨髓,都還活著呢!”
“如此甚好。”他漫不經心地應道,緩步踏入黑暗之中。
黑暗中有個大罈子,烏黑的藥汁和血肉泡在一起,隱約可見有漆白的蟲子一晃而過。
許瓏鳶一雙還睜著,舌頭已經被拔去,行刑的黑甲衛嫌棄她的慘叫聲太過難聽。
她一雙眼睛圓溜溜地睜著,太過驚駭痛楚,早已瘋了。蟲子在吞噬她的血肉,卻不會讓她死,日夜都保守著折磨。
在更深的黑暗中,四道嵌在牆上的鐵鏈子,釘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她聽到腳步聲,就大笑起來:“慕容玦是你嗎?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這張絕豔的臉早已青白扭曲,她只要稍稍動一下,釘子就會深深嵌入她的血肉,每時每刻都在忍受酷刑!
雪白的錦衣在她面前站定,聲音低沉凝霜,含著深深的厭恨,“我給你城池,讓你安頓餘生你不要。慕容幽雪你非要找死!”
“我要的不是安頓餘生,慕容玦你到現在都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嗎?呵……我要的是你,我要的是陪在你的身邊!”慕容幽雪忍著劇痛,嘶啞艱難地說道。
她的眸在黑暗中,光芒幽幽閃爍,如同幽綠色的蛇眼,“慕容玦,我那樣愛你,全身心地對你,你為什麼就不肯忘了她?你發過誓的,你對我發過誓的你忘了?”
慕容幽雪繼續冷笑著:“你負我,棄我,都將痛失所愛!你看誓言兌現了,蘇夕顏那賤人再也不會活過來!”
“你是個瘋子!當初我就不該留下你。”
“是,我是瘋子,慕容玦我是為了你而瘋狂!我得不到你,也絕不許其他女人得到你!”她尖銳地笑著,“現在礙眼的人都死了!慕容玦就算你折磨我,殺了我,她也回不來了!”
“不,我答應過一個人絕不會要你的性命。慕容幽雪到了現在,你還沒有記起自己的真實身份?”他輕笑著,不緊不慢說道。
“我的真實身份?我不是撿到的孤兒嗎?”
“你是真正的七公主,當年我對慕容夜淵下手的時候,正巧被你撞見。慕容夜淵自願死在我的手裡,只求我饒過你的性命。你的記憶被蕭慎用金針封住,沒想到這麼多年你都沒有想起,也沒有懷疑過。”
“我們同為慕容姓氏,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你還口口聲聲說愛我嗎?哦,對了,你愛上了一個殺了你六皇兄,一直利用你,將你當成工具的兄長。”
無情嘲弄的嗓音響起,像是冰刃劃過慕容幽雪的每一寸肌膚。
“不,你在騙我!我只是孤兒,不是南國的七公主!”慕容幽雪將困住她的鐵鏈牽扯得響動不絕,臉上豆大的冷汗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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