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眼淚,就那麼落下來了。
滑過臉頰,印出水痕。
沒想到,做鬼這麼久還是會哭泣。
風樂愉嚐了嚐它的味道,是鹹的,澀澀的,與她在陽間的眼淚沒有不同。
原來,妖鬼的眼淚和人的眼淚並無區別。
不過都是鹹、澀、苦。
他已經死了。
仇也報不了了。
顧長晏第一次審視這個傳說中陰森可怖的地方,陰森倒是有,卻未必可怖。
一切都循著秩序進行,鬼魂鬼仙,各從其類,倒是比人間還有井井有條,除了偶爾能聽見哀嚎與低泣,還算是平靜。
這一切的平靜,在他的目光落在風樂愉身上之後蕩然無存。
顧長宴楞在原地,怔怔的望著奈何橋那頭的風樂愉。
*
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
沒想到,陰間真的存在。
他注視著風樂愉靜寂的眸子,依稀覺得那裡千年如此,她眼裡的激烈璀璨還在。
他緩緩而至,來到風樂愉身前:“阿愉,你,沒投胎?”
風樂愉笑笑,神情漠然,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臉色卻一點點的冷了下來。
橫槊賦詩的顧長晏也老了,醜了。
“我等了你五十年載。”
聲音如泠泠寒波,澗中擊石。
顧長晏一怔,眼角忽就溼潤了。
緩緩抬起臉,笑容和煦,溫柔道:“謝謝你。”
風樂愉見他如此溫柔,心裡好似木偶被人突然提了一下,就那樣怔住。
思緒又好像回到了當年在山莊初遇這個少年郎。
閃過某個初秋的黃昏,杏葉飛滿的甘霖寺,她抱著滿懷的杏葉一回頭,看見那個遠遠望著她的少年。
那個白皙而清秀、文雅而溫厚的少年,臉上帶著笑意,就那樣怔怔地望著她。
那斜陽似也看出了少年的心意,調皮的改了方向,照得整個甘霖寺一片金燦燦,印得少年郎的臉上光彩熠熠。
只一個注目,就讓人再也難以錯開視線。
再後來,明明傲的不可一世,但就是讓人移不開眼。更讓風樂愉唸了一生。
這麼溫柔多人,竟滅了自己全族。
風樂愉的雙眸轉如冰刀,冷笑:“謝什麼,不等你,我怎麼報仇。”
顧長晏沉默許久,神情沉寂卻坦然,低低道:
“對不起。”
這一句對不起,他等了五十年載。
風樂愉也等了五十年載。
對顧長宴而言,一句對不起,是救贖他那顆腐爛已久的心,是拯救他自己。
對風樂愉而言,確實千愁萬恨的開頭,匯出了那剪不斷的仇恨。
如山中傾盆大雨砸在瓦礫上的混亂無序,聲響卻越來越大,越來越急。
風樂愉怔住了,記了五十年載的仇恨,好似因為他這三個字就弱了些。
“別說對不起,你是一國之君,我受不起。”
說完,抬著臉,目光冰冷如刀,直凜凜的看著他。
那眼神極冷,冷到極致,彷彿千年寒冰雕琢的刀刃,插進他心窩裡。
*
孟婆上前行禮,將顧長宴引到孟婆莊,遞給他孟婆湯。
顧長晏接過孟婆湯,靜默了良久。
這恩恩怨怨的解藥,竟是這一碗茶湯?
折磨了他五十年載的噩夢,眼下就要解脫。
可他卻猶豫了。
和她的羈絆,就此結束了嗎?
思及此,一陣天旋地轉如約而來,隨同一起到來的還有徹骨的寒意,像是回到了他抱著被萬箭穿心而滿身是血的風樂愉時。
而此刻,風樂愉就遠遠地站在那裡,在他眼前,正靜靜的望著他,然而眼底卻是一片死寂。
整個世界陷入死寂。
顧長宴挽起唇角,露出一道微笑,一步步走過去。
他的腳步沉重而拖沓,彷彿跨過了千山萬水,彷彿越過了三生河畔,彷彿踩踏著荊棘刀尖,彷彿每一個腳印都留下了血跡。
這是一條用仇恨和虧欠鋪滿的路,他走的異常痛苦而艱難。
他終是站到了風樂愉面前,眼對著眼。
互相凝望著,卻發不出聲音。
他靜默了良久,輕輕嘆了一聲,問她:“你喝麼?”
風樂愉望著他。
他瘦骨嶙峋,顴骨高高突起,下頜尖削,原本的一頭黑髮,夾雜了數不清的白絲。
她忍了又忍,終是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