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離續道:“我聽過一句土話,話糙理不糙,這北陸數千年來演化出的兩支最強大的力量體系,聖咒和靈術,根本上的不同,在於曾經的聖炎信神,你們信自己。”
涅狄眼睛一亮,“誒……?”
——你他媽的還挺懂事兒?
秋離笑了笑,“那我們非聖咒武裝崛起,難道不該是貴國所樂見的麼?”
涅狄哂笑起來:“可還不是,那個……不可能放棄聖盃吧?”
秋離糾正道:“鎖定聖盃,控制聖盃,只不過是排除未來的最大隱患罷了。總比落到武王手裡好啊。”
涅狄試圖回憶一下武王是什麼樣的人。
秋離說:“說實在的吧,總督大人的政權日趨穩定,茉雁幽煌一死,我們之間的核心衝突就不存在了。但琾彬洲的未來會如何?會不會步皇上之後塵呢?”
涅狄故作呆滯,“什麼後塵?”
秋離笑道:“您是科學家,天運演變,應該算得比我更清楚吧?”
涅狄糊弄道:“你們有虛夜宮,天宗也是人才濟濟。”
秋離閒適地喝一口茶,接著說:“先生來我們這兒有一年多了吧?刨開靜靈界的戰爭不談,您覺得天宗和南疆究竟如何?”
涅狄無奈道:“我一個做實驗的,真的沒什麼想法。”
秋離說:“去年董先生還在為皇上做事,驅使你行動的不是我們。後來你到了虛夜宮,持續使用靜夜思,對你施以酷刑的也不是我們。宗主和皇上、董卿藍他們都不一樣,他從來不是走極端的人啊。這二十多年來,他深受夫人的啟發,若說東學西漸,宗主才真是你們的理念在西方的發揚者。”
涅狄越聽越是沉默,心想話說這茉雁幽菡,好像是死在蒲瑾手裡的?秋離的意思就是這事咱們都不計較了,你也給我見好就收。
然後圖窮匕見:“現在我們國內,每一方都被逼到生死存亡,一觸即發的臨界點了。但您是身外人,宗主希望在開戰前後,能夠平平安安地送您回家。”
涅狄的左手玩右手手指。
秋離說:“只要先生替宗主寫一封信,聯絡到貴國的使者,讓他們放棄武王殿下。畢竟在看得見的將來,和聖盃相比,完聖體才更有希望不是嗎?”
作為一介俘虜,這大概是涅狄最好的結果了。
他的心咚咚直跳。
但想一想,如果琾彬洲得不到聖盃,那聖盃和完聖體都讓南疆拿到了……滅靜靈界的國都簡單?
“寫信可以啊,”涅狄覺得此刻每一寸肌肉的緊張都透著謹小慎微,但說的話還是擺爛,“你怎麼說我怎麼寫就好了。”
秋離“嗤”得一笑,反而問:“有什麼顧慮嗎?”
涅狄含混道:“我是覺得,總督大概恨著我呢。若非去年我強行把懷姑娘帶走了……嗯,那我還真沒什麼顧慮,隨便他們怎麼看了。能替宗主向靜靈界表態,是我的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也謝謝他老人家還記得我。”
秋離盯他半晌,詭異的笑容又拉大幾分,“如此便有勞了。”
涅狄連連擺手,“不敢,不敢。”
說完,一口將茶水飲盡,站起來找筆墨去。
秋離瞧涅狄,怎麼看怎麼怪,但同樣也不能說什麼,只是觀望。
不一會兒,涅狄正兒八經地坐在案前,給自己研了磨,抬頭問:“將軍有稿子麼?”
秋離失笑,“你自己發揮就好,正好瞧瞧先生的文采。”
涅狄彷彿被口水嗆到了,咳嗽兩聲:“我是狗爬字,平時寫慣的都是符號,讓您和宗主見笑。”
秋離說:“豈敢。”然後翹著二郎腿當監工。
涅狄在磨墨的時候打好腹稿,提筆就寫。
他發現自己的臉皮變得厚了,這感覺居然還不賴?他真的可以“命令”自己,根據南疆的要求來進行側重和取捨,也能考慮收信人的心情謹慎措辭。因此這篇勸和的文章寫得簡明扼要,又發人深省。
涅狄確實不在乎懷府的人會如何看待自己,因為那已經不重要了。在這場戰爭中,他這樣的人該以自保為前提,在任何環境下因地制宜地發揮作用,大小都可以。他本人的性命、顏面,輕如鴻毛,不值一提。
“這樣行麼?”涅狄把紙張整理好遞給秋離。後者一邊看,一邊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他好幾次,再次道謝,心滿意足地走了。
這兩個月秋離沒閒著,他潛伏王都四處尋找懷府的眼線,確認這裡潛伏的一條大魚——
夜柏嫣。
還就怕不是她呢,換作別人,可能還真不怎麼關心涅狄。而且有一說一,雍謙這次是真的打算做最全面的準備,拉攏靜靈界的。如果談判順利,雍謙甚至可以把董卿藍的人頭送給他們!
此前夜柏嫣對南疆的試探,也不是一點回應也沒有。所以,秋離信心滿滿地把那封信送出去了。
但他不知道,有一個人帶著“禮物”提前找到了夜柏嫣,將他們合作的可能無聲息地掐滅在了搖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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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
冷巡張開雙臂迎接那浩瀚無垠的風暴之海,虔誠地閉上雙眼,淚流、大吼,撲地嚎啕:“死魂的紀元!渡我們重生吧!!”
他的身影變得無比渺小,正前方劈閃著黑色的轟雷閃電,似由那近在咫尺的血月發出,佈下電網織就的,倒扣的穹廬。
空間壁壘,風馳電掣。這裡組成電和風的元素皆是空間裂縫!虛圈的白沙都不能在此停留了,露出溝壑縱橫的黑色土地,裂縫之下流淌著淡黃色的漿液,如某隻龐然巨獸皮下的鮮血。
冷巡撕掉破爛的衣衫,露出胸口深及心臟的血洞,聲嘶力竭地念誦雪族的悼詞,將沾滿心頭血的胳膊伸入地下那裂縫中,捧起漿液塗抹自己全身,吐出最後三枚內丹。
“雪裕!”冷巡渾身顫抖,捧起其中一顆,對著那場風暴獻祭。放下來,又捧起另一顆,“雪常!”
“雪焉!”
冷巡吼得撕心裂肺,狠狠地將自己的傷口撕大,“三千年前的無數英魂啊!接納我們!渡我們重生吧!”
轟!!!
電漿倒灌,如水瀑飛流直下,直將冷巡和他面前供奉的內丹全吸了進去!他像被丟進時空隧道,那三顆內丹直接爆散成紅色血霧,卻像精靈一般環繞、保護著雪族最後的王。
冷巡的血幾乎流乾了,他閉著眼睛將自己全部交出,在九千九百轉空間洪流的洗禮之後,風暴消失了。冷巡懸浮於高空,耳邊安靜了一瞬,感覺眼皮上有光,睜開眼來……
咚咚!
碩大的黑色心臟鼓動著,聯絡了粗大猙獰的血管狀通道,分支交聯,構成一株參天巨樹,看不到邊際的樹冠觸及球形的穹頂——
空間是血色的。
冷巡飄在“樹冠”之下,虔誠、驚恐。只見身下一根粗大的管狀物直通那黑色心臟,像是由無數偏細的管腔組合起來的,構成“樹幹”,而它聯通的“土壤”,就是血池。
那是一望無際的紅黑色潭水,硬要說有邊界,就是這弧形穹頂落下來的地方?冷巡知道在千年紀元時,這裡真正沒有邊界了,血池會掌握虛圈,覆蓋環宇,將他們帶到沒有一個人類的新紀元!
咚咚!
黑色的心臟鼓動一次,血池猛地翻湧下陷。樹幹則肉眼可見地膨起一節,彷彿在吸食血池的養料,飛快地運送到心臟處。一陣光芒變換之後,恍若大風拂過,樹冠顫抖、轟鳴起來。
冷巡難受地捂住了耳朵,風之耳在這場轟鳴中備受折磨。他這時看見,每個枝節的交匯處都有一枚肉瘤鼓起,就好像這血心樹的果實,早不知節了千萬枚!這一次吸食血池能量,那些肉瘤裡的陰影像是抖著尾巴的響尾蛇,歡欣鼓舞,迫不及待。
他湊近一點,觀察最近的那顆肉瘤,藉著養料運輸的微光,能看見其內部透出細小的血管,血管包圍一條“黑蛇”,從興奮到戰慄,像觸電一樣抖動、僵直了。最終“噗”得一聲,肉瘤裡面的血管明顯地爆開,那小蛇奄奄一息,肉瘤也迅速乾枯,脫落,向下墜去!
冷巡左顧右盼,如有一陣秋風吹過枯枝,血心樹上因“不合格”而死去的肉瘤紛紛揚揚地墜落,在血池上濺起雨水般的漣漪。而留下來的那些……冷巡再看,它們長大了,正蜷在肉瘤中貪婪地吸取養料,等待破殼之日。
冷巡深深地呼一口氣,嘗試著控風,使自己升高,落在一簇枝丫上。腳踩下去是軟而溫熱的,脈動不息,活生生就是血肉所構!他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不斷靠近那黑色樹心——血池之心,這才發現,其上遍佈粗大的血管,體積比他的白冰殿還要大!
“食我殘軀,英魂可鑑,血池封凍,妖魔盡出……”
冷巡喃喃自語,每踏出一步,他心頭淌下的鮮血便在腳印中留下血窪,讓樹幹吸收了,發出鬼魅的金光!
而在血池之心的內部,也有某種詭異的光芒透出來。冷巡早已奄奄一息,視界模糊,這時他覺得自己看到的全是命運的指引,指引他去交出這副千瘡百孔的皮囊,讓自己成為雪漫天下的祭品!
血池之心接納他,蠕動起來。表面的血網緩緩退去,肉瘤凹陷,光芒躥動,緊接著一顆黑色流光的珠子,無比分明地浮了上來!
——是崩玉。
“什麼?”冷巡站定,以為自己看錯了,但那確實是崩玉。
“為什麼會在這?”冷巡迴憶著剛才淘汰墜落的肉胎們,自言自語:“生魂轉換,它們受不了……你,你難道,想要量產無面者麼?”
那巨大心臟的內部傳出鼓點般的聲響和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