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藏在寬大袖袍裡的拳頭緊握,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但目光觸及那些森然的鎧甲和冷漠的眼神,他僅存的理智死死壓制住了憤怒。
“好!”
他深呼吸,挺直背脊,邁步跨過相府大門。
相府內部庭院深深,迴廊曲折,比之外面的肅殺更顯一種無聲的沉重威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無形的荊棘上。
在老僕的引領下,嫪毐被帶到一處臨水的書軒。軒內陳設古樸典雅,焚著清幽的檀香,水聲潺潺,一派與世無爭的寧靜氣象。
呂不韋坐在書案後,正執筆批閱著一份簡牘,似乎完全沒有在意嫪毐的到來。
他身著一件普通的玄色深衣,髮髻只用一根木簪簡單束起,身形略顯佝僂瘦削,面容平靜得如同古井深潭,不見絲毫波瀾。
時間在沉默中流淌,嫪毐垂手立在堂下,方才門外強行挺直的脊背,在這無聲的壓力下不知不覺又微微彎了下去。
他感覺無數雙無形的眼睛正在暗處盯著他,審視著他的一舉一動,讓他渾身不自在,額頭竟滲出了細密的冷汗。這位執掌秦國權柄十餘年的文信侯,其積威之重,遠非表面所示的溫和所能掩蓋。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嫪毐越發不安時,呂不韋才緩緩放下手中的筆,目光終於落到他身上。
那目光平靜無波,沒有憤怒,沒有責難,甚至沒有一絲情緒,卻讓嫪毐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
呂不韋能夠以雜家之主的身份,入主大秦,成為一國相邦,自身的實力自然不弱,遠不是嫪毐能夠比擬的。
“可知道為何叫你過來?”
“相邦……”
嫪毐連忙躬身施禮,姿態放得極低,說道:“下臣……下臣惶恐,特來請罪!西市之事,絕非下臣指使,定是有奸人從中構陷,意圖挑撥下臣與相邦的關係,更欲禍亂咸陽……”
“哦?”
呂不韋輕輕應了一聲,端起案几上的茶盞,慢條斯理地用茶蓋拂開水面漂浮的茶葉,發出細微的刮擦聲。
“老夫……該信你嗎?”
簡單的幾個字,卻如同一座巨山轟然壓在嫪毐心頭。
他冷汗涔涔,繼續說道:“相邦明鑑!下臣對相邦,忠心耿耿,天地可表!那假腰牌之事,純屬栽贓!相邦若查,定可……”
“查?”
呂不韋打斷他,終於抬起眼皮看了嫪毐一眼。
那眼神深邃如淵,彷彿能洞穿一切虛妄。
“查是誰動手?還是查誰在背後唆使?本座心裡有數,嫪毐,你以為,老夫叫你來,是聽你喊冤的?”
嫪毐心中劇震,喉嚨發乾,訥訥不敢言。
“老夫掌國事,日理萬機。”
呂不韋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臘月的寒風颳過,說道:
“沒有閒暇,去管下面那些小貓小狗耍的齷齪把戲!無論那腰牌真假,人,是在你長信侯府的招牌下被打成了廢人!矛頭,明晃晃指到了老夫的心腹頭上!”
他放下茶盞,發出一聲清脆的磕碰聲,在寂靜的書軒中格外刺耳。
“這也說明你的勢力,愈發的囂張跋扈!”
呂不韋的語氣依舊沒有太大的起伏,但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嫪毐心口。
“囂張跋扈到,別人頂著你的名頭,去觸怒老夫,別人都覺得理所應當!”
“下臣……下臣御下不嚴,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嫪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巨大的屈辱感瞬間湧上心頭。
他此刻恨透了那個栽贓之人,更恨透了眼前這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老狐狸!
“是該死!”
呂不韋漠然地看著他伏地的身軀,彷彿在看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
“但你的命,暫時還有那麼一點用處。”
他站起身,慢慢踱到窗邊,看著窗外的一池秋水。
夕陽的餘暉灑落在他微駝的背影上,勾勒出幾分蒼老,也映照出無盡的深沉。
“你心裡清楚,你是什麼身份!更該清楚,是靠著誰,你才能穿上這身顯赫的‘長信侯’袍服,有了如今的權勢地位。”
呂不韋的聲音飄過來,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老夫當初把你送入甘泉宮,是讓你去做一顆該做的‘釘子’,紮在那些不識時務的人心裡。不是讓你也變成一顆長了獠牙、隨時準備反噬本座!”
“下臣絕無此心!”
嫪毐猛地抬起頭,急切地辯白,說道:
“下臣對相邦一片赤誠……”
“赤誠?”
呂不韋猛地轉過身,眼神銳利如刀,第一次清晰地透出冰冷徹骨的警告。
“你的赤誠,就是在甘泉宮內穢亂宮闈,鬧得人盡皆知,把大秦的顏面,把老夫的臉面,都丟盡了?你的赤誠,就是在朝堂之下,廣羅爪牙,勾結內外,連那些本該由老夫處置的事,也迫不及待地要伸一爪子?”
聞言,嫪毐面如死灰,渾身冰涼,感覺自己被剝得乾乾淨淨,所有的腌臢心思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呂不韋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伏在地的嫪毐,語氣恢復了那份冰冷刻骨的平淡。
“老夫今日見你,只給你一句忠告:管住你的人。管住你的手。管住你的心。安分守己,做好你該做的‘釘子’。不該你碰的,伸出去的手,要收得住。收不住的,老夫不介意幫你……剁了它。”
“記住,你只有一顆腦袋。它現在能安穩地留在脖子上,只是因為……還有用。若這顆腦袋開始膨脹,覺得可以脫離軀幹飛了……或者,這顆‘釘子’,鏽蝕得太過厲害,已經扎不動該扎的地方了……”
他頓了頓,直起身,語氣倏然恢復常態,說道:
“那老夫,不介意換一顆釘子。”
說完,呂不韋不再看面無人色的嫪毐一眼,彷彿他只是拂去了桌案上的一粒塵埃,轉身便往軒外走去,只留下一句。
“帶出去。禮……留下。老夫倒要看看,今日這厚禮,能買你幾天的安生日子。”
灰衣老僕如同鬼魅般出現,無聲地“請”嫪毐離開。
隨即,嫪毐幾乎是腿腳發軟地被“攙扶”著走出了書軒。
他來時強撐的氣勢、刻意的諂媚蕩然無存,只剩下滿心的驚惶、後怕以及……如同野火般無法熄滅的、被羞辱後的狂怒。
相府厚重的朱漆大門在身後轟然關閉,隔絕了內裡深不可測的威壓,也斷絕了他最後一絲虛妄的幻想。
而不遠處家丁們眼神裡的淡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