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石庫門的天井裡瀰漫著劣質煤煙和各家飯菜混雜的氣息。
水龍頭前擠著淘米洗菜的人,水聲嘩啦,夾雜著鄰居們的說話聲。
陽光明拖著略顯疲憊卻難掩興奮的步伐,踏進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
“哦喲,明明回來啦?”
正在水龍頭下仔細淘洗著米粒的陳阿婆抬頭,臉上帶著慣有的慈和,“今朝又出去尋工作啦?不要急,慢慢來。”話語裡是善意的安慰。
“哎,阿婆,回來了。”陽光明笑著應道。
灶披間的馮師母藺鳳嬌端著洗好的青菜,剛轉身,看到陽光明,溫和地點點頭:“明明,出去一天辛苦了。”
她家與陽家關係尚可,馮師母說話時也略略透著親熱。
馮老師馮運良正在自家搭在天井角落的棚子下襬弄煤爐,聞聲推了推眼鏡,朝陽光明看了一眼,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頭頂曬臺上傳來鍋鏟刮擦鐵鍋的刺耳噪音,還有女人尖利的數落聲:
“趙愛華!你眼睛生頭頂心浪廂啊?叫你看好建平,你看看他,又蹭了一身煤灰,你當洗衣服不要肥皂粉啊?敗家精!”
這是三層閣趙家的何彩雲在訓斥只有十歲的女兒。
儘管何彩雲的四個孩子裡只有趙愛華這一個女兒,可她重男輕女的性子並沒有因此改變。
因為馮老師家改造了原本的灶披間入駐,一樓的馮家和陳家就在天井裡各搭了一個灶棚,兩家都在天井做飯。
二樓的陽光明家和三層閣的趙家,則在二樓曬臺的角落各搭了一個灶棚,兩家做飯都在曬臺。
但石庫門的水龍頭只有一個,四家接水洗衣服都要在天井,也就是院子裡。
四家人晾衣服,同樣都要搶佔曬臺。
就因為搶水、佔曬臺這點小事兒,四家人經常會發生一些小摩擦。
緊接著,何彩雲刻薄的聲音又響起來,顯然是故意提高了嗓門,讓天井裡的人都能聽見:
“哦喲,阿拉屋裡廂的‘大學生’又玩了一天回來啦?
工作尋著伐?街道催命鬼一樣,你倒篤定嘛!
再尋不著,真要去鄉下吃西北風了!
別個人是響應號召光榮下鄉,你這種蹲在屋裡廂吃白飯的,嘖嘖……”
那嘲諷的尾音拖得老長。
她的丈夫趙鐵民似乎在曬臺那邊應和了一聲,悶悶的,聽不真切,但刮鍋底的聲音更響了,似乎帶著一股煩躁和莫名的優越感。
陽光明對曬臺飄來的酸話置若罔聞,臉上笑容不變,目光穿過天井裡忙碌的人群,徑直上了二樓。
姆媽張秀英正站在二樓自家門口(石庫門格局,二樓前樓房間門開向公共走廊,能俯瞰天井),手裡拿著個空盆,眉頭緊鎖,眼神焦慮地掃視著天井,顯然在等他。
“姆媽!”陽光明快步走上狹窄陡峭的樓梯。
張秀英一看到他,緊繃的神經似乎鬆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的擔憂取代,習慣性地嘮叨起來:
“明明!你又跑到啥地方去啦?一跑就是一天!工作工作尋不著,飯也不曉得吃!
中飯吃了伐?肚皮餓伐?肯定又餓肚皮了!
你看看你……”
她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想找點東西給兒子吃。
“姆媽,你放心,中飯我吃過了。”陽光明看著母親疲憊又擔憂的臉,心頭一暖,趕緊回答,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
“吃過了?你拿啥吃?啃你口袋裡的硬饅頭?”張秀英顯然不信,眉頭擰得更緊,“你不要騙姆媽!屋裡廂再難,一頓飯總歸有你吃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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