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暖流燙得陳衛紅指尖發麻,心口劇烈地悸動,幾乎喘不過氣。
她不敢再看陽光明,生怕眼神會洩露一切,只是用盡全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讓肩膀的起伏不那麼明顯,將那翻江倒海的情緒死死鎖在瘦弱的胸腔裡,只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更加低微、幾乎被風吹散的、帶著顫音的回應:“……曉得了。”
陽光明退開一步,臉上恢復了慣常的平靜,彷彿剛才那足以改變一個人命運的瞬間從未發生。
他像一塊沉默的礁石,重新融入了背景。
天井裡,鄰居們該送的都送了,該說的話也都說盡了。
短暫的沉默再次沉沉落下,比之前更加厚重。只剩下弄堂深處自來水龍頭滴答的水聲,遠處馬路傳來的模糊車鈴聲,以及幾隻麻雀在屋瓦上跳躍的細碎聲響。
這沉默裡,飽含著鄰居們最樸素的關懷、長輩們無法言說的揪心不捨,以及對一個剛滿十八歲、如花朵般脆弱的女孩,即將獨自被拋向遙遠未知、命運叵測的芸南山鄉,所感到的深深憂慮和無力。
空氣彷彿凝固了,連時間都變得粘稠。
陳樂安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像是要咳出堵在胸口的巨石,也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彎下腰,深吸一口氣,虯結的肌肉在工裝下繃緊,一手用力提起女兒那個沉重無比的帆布包,甩在厚實但已微駝的背上,另一隻手拎起那個裝著零碎家當、叮噹作響的網兜。
那曾扛起無數生活重擔的臂膀,此刻也顯出一種力不從心的僵硬。
他直起身,看向女兒,眼神複雜,混雜著父親的疼惜、無奈和一種必須割捨的決絕。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輪磨過粗糲的石頭,帶著一種笨拙卻不容置疑的堅定:“辰光到了……衛紅,走罷。”
陳衛紅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她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天井。
目光貪婪地掃過每一寸熟悉的景象:
斑駁褪色、爬著點點青苔的粉牆;
溼漉漉、反射著微弱天光的青石板,縫隙裡頑強探頭的幾株小草;
橫七豎八的竹竿上掛著滴水的衣物,水珠砸在石板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角落那株半死不活的夾竹桃,葉子被雨水洗得發亮;
還有鄰居們那一張張此刻寫滿了離愁的臉龐——
張秀英紅腫著眼眶,嘴唇無聲地翕動;
馮師母溫和的注視裡帶著深深的憂慮;
阿婆被嫂子張春芳攙扶著,渾濁的淚眼緊緊追隨著她,枯瘦的手還在微微顫抖……
甚至連三層閣那扇開啟的、糊著舊報紙的窗戶,此刻在她眼中,也蒙上了一層告別的意味。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混雜著煤煙、溼土、隔夜飯菜、廉價肥皂和淡淡淚鹹味的空氣,猛地灌入肺腑,帶著一種近乎疼痛的熟悉感。
這,就是她與這座繁華又殘酷的城市,最後的帶著煙火氣的聯結。
她用力地、幾乎將下唇咬破地抿緊了嘴唇,用盡全身的力氣,挺直了那單薄得如同風中紙片般脆弱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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