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的鐘聲,也就是廠裡高音喇叭播放的《東方紅》前奏,準時響起,雄渾的旋律瞬間衝破了辦公室的沉寂。
張玉芹利落地放下毛線,站起身,臉上帶著一貫的熱絡,招呼陽光明:
“小陽,走,吃飯去!你糧食關係還沒轉過來,糧票肯定還沒領,這兩天就跟我一道吃好了,我飯票有多。”
她說著就去拿自己那個印著字跡的鋁製飯盒,飯盒邊角有幾處磕碰的小凹痕。
陽光明連忙站起來,帶著歉意的笑容婉拒:“謝謝張姐!真的勿麻煩你了。我跟我姆媽講好的,今朝第一天,她在食堂等我,一道吃午飯。”
“哦喲,你姆媽也在阿拉廠裡啊?”張玉芹有些驚訝,隨即瞭然笑道,“好的好的,跟姆媽一道吃也好,貼心。那你快去吧,別讓姆媽等急了。”
“嗯,張姐、周師傅、李同志,我先走了。”陽光明禮貌地向辦公室裡的同事點頭示意。
老周從報紙後抬了抬眼皮,厚重的鏡片閃了一下,喉嚨裡含糊地“嗯”了一聲。
李衛東像是被驚醒,有些慌亂地抬起頭,勉強擠出一點極其短暫的笑容,點了點頭,又迅速低下頭,彷彿稿紙上那團墨跡突然變成了亟待攻克的難題,讓他眉頭緊鎖。
陽光明快步走下那略顯陳舊的木質樓梯,皮鞋踩在磨得發亮、邊緣有些鬆動的臺階上,發出清脆而略帶空曠的迴響。
剛走出厂部辦公樓的大門,帶著車間餘溫的空氣,頓時撲面而來。
他一眼就看到母親張秀英已經等在門口那棵高大梧桐樹的濃蔭下,正踮著腳,伸長脖子,焦急地朝辦公樓這邊張望。
灰藍色的工裝洗得有些發白,緊貼在她瘦削的肩背上。
看到兒子挺拔的身影出現,她臉上的焦灼瞬間融化,綻開如釋重負的笑容,小跑著迎了上來。
“明明!怎麼樣?手續都辦好啦?韓主任人怎麼樣?同事好相處伐?有沒有人給你臉色看?”
張秀英連珠炮似地發問,眼神像探照燈一樣在兒子臉上、身上掃視,粗糙的手抓住兒子的胳膊,彷彿要把兒子這一上午的經歷都揉碎了看個明白。
她的每一道皺紋裡都盛滿了關切!
陽光明看著母親額角沁出的細密汗珠和眼中毫不掩飾的擔憂,心頭一暖,耐心地、詳細地一一回答,聲音沉穩:
“姆媽,你放心。手續都辦好了,勞保用品也領了。”他示意了一下,“喏,肥皂、手套、本子鋼筆。廠牌也發下來了。”
他輕輕拍了拍別在左胸口袋上那枚嶄新的鋁製廠牌,金屬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點微光。
“韓主任人蠻好的,蠻和氣,也蠻細緻,交代得清清楚楚。同事嘛……”
他頓了頓,想到辦公室裡那三位風格迥異的人物,“張姐蠻熱心的,周師傅是老資格,話不多,李同志……看著也蠻認真工作的。”
他選擇了最穩妥也最安全的描述。
聽著兒子條理清晰、語氣平和的講述,看著他胸前那枚象徵著“公家人”身份、沉甸甸的廠牌,張秀英臉上的笑容越來越舒展,越來越明亮,最後化作一聲長長的、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的嘆息:
“辦好就好!辦好就好!阿拉心裡廂一塊大石頭總算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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