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跟著劉金生,重新回到了財務科那間充斥著算盤聲和紙張窸窣聲的大辦公室。
那些剛剛從三樓會議室下來的科員們,大多已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重新埋首於賬冊報表之中。然而,空氣裡卻瀰漫著一種不同於以往的凝滯感,彷彿暴雨來臨前的低壓,沉悶得讓人有些透不過氣。
先前那種相對鬆弛的工作氛圍似乎被徹底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安靜,一種刻意維持的正常。
算盤珠子的噼啪聲聽起來有些稀疏零落,遠不如之前那般連貫密集,偶爾還會突兀地停頓一下,像是操作者忽然走了神。紙張翻動的聲音也輕了許多,彷彿生怕弄出太大的響動。
偶爾有人抬頭,偷眼覷向走進來的兩位領導,目光一觸即離,又迅速低下,彷彿被燙到一樣,趕緊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表格數字上,那專注的神情卻透著一絲不自然。
陽光明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或直接或隱蔽的視線,黏在自己背上,伴隨著無聲的打量和評估。
那些目光中,有好奇、審視、猜測、羨慕、嫉妒,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牴觸的情緒流。
劉金生彷彿對這一切渾然未覺,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慣常的和煦得如同午後陽光的笑容。
他沒有在大辦公室中間停留,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和某個會計隨口聊兩句天氣或者家常,而是腳步不停,徑直帶著陽光明走向辦公室最裡側,那排並排的三扇深褐色木門。
其中兩扇緊閉著,分別掛著“科長”和“副科長”的小木牌,白底黑字,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第三扇門,位於“副科長”辦公室的右側,此刻敞開著,露出裡面略顯空蕩的空間,門框邊緣還能看到一點新刷油漆的痕跡。
“來來,光明,看看你的新辦公室。”
劉金生聲音不高,卻足夠讓附近幾個豎著耳朵的人聽見,他熱情地引著陽光明走到那扇開著的門前,率先走了進去。
陽光明緊隨其後,邁入了這間屬於自己的獨立辦公室。
房間不大,大約八九個平方的樣子,緊挨著殷永良的那間副科長辦公室,但面積明顯小了一圈。
四壁剛剛粉刷過,還能聞到淡淡的石灰水味道,牆壁雪白,襯托得房間格外亮堂。
地面是老舊的水泥地,打掃得很乾淨,邊角處能看到一些日久磨損的痕跡。
靠窗擺放著一張半新的深木色辦公桌,桌面上放著一瓶嶄新的藍色墨水,一支黑色的蘸水筆斜放在吸墨紙上,還有一個鐵皮做的綠色筆筒,裡面插著幾支削好的鉛筆和一支紅藍雙色鉛筆。
桌子旁邊配著一把木椅,漆色有些斑駁,露出原木的底色。
牆角立著一個綠色的鐵皮檔案櫃,櫃門上的鎖頭是老式的黃銅彈子鎖,看起來有些年頭。
對著門的另一面牆邊,則放著兩把待客用的木頭椅子,椅面磨得有些光滑。
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整個房間簡潔至極,甚至顯得有些簡陋,但比起外面大辦公室的擁擠嘈雜,這裡已然算是一方安靜的獨立天地。
“條件簡陋了點,暫時先將就一下。”劉金生搓了搓手,笑著解釋道。
他的目光在房間裡掃了一圈,像是在做最後的驗收,“這屋子以前是科裡的資料室,堆放些舊賬本和憑證。
為了給你騰地方,前幾天剛突擊收拾出來的。”
他指了指那個檔案櫃:“一些常用的財務制度檔案、近期報表副本,都給你放在這裡面了,方便你隨時查閱。鑰匙在這裡。”
他從辦公桌敞開的抽屜裡,摸出兩把用細繩拴著的銅鑰匙,放在了桌面上。
陽光明的目光快速而仔細地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從雪白的牆壁到光潔的桌面,從冰冷的鐵皮櫃到明亮的窗戶,臉上隨即露出恰到好處的滿意神色。
“已經很好了,劉科長。有個獨立空間,方便思考和學習,謝謝科裡安排得這麼周到。”他的語氣真誠,沒有絲毫挑剔或失望的意思,彷彿這間小屋正是他所需要的。
劉金生哈哈一笑,顯得很高興,彷彿陽光明的滿意是對他工作的最大肯定:
“你不嫌棄就好!缺什麼少什麼,直接跟行政科打申請,或者跟我說一聲也行。”
他走到窗前,推開了那扇舊式的木框窗戶,窗軸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九月的微風帶著一絲涼意和淡淡的煤煙氣味吹了進來,驅散了房間裡的些許悶氣。
窗外是廠區的一角,能看到遠處廠房的灰褐色屋頂和幾縷嫋嫋的白色蒸汽,更遠處是一排高大的楊樹,樹梢已經開始泛出些許微黃。
“視野還行,通風也不錯,心情煩悶的時候,還可以看看窗外的風景。”
“以後啊,這就是你的根據地了。”
劉金生轉過身,背對著窗戶,面向陽光明,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變得稍微正式了些,語氣也放緩了些。
“光明啊,既然來了財務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他開口說道,聲音比剛才低沉了幾分,“工作上不要有顧慮,大膽幹。廠裡把你派過來,就是對我們的重視,也是對你個人能力的信任。”
他說話的語氣很懇切,彷彿真是推心置腹。
“科裡的情況,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他微微嘆了口氣,像是有些無奈,“老殷那個人呢,就是脾氣臭,臉冷,說話直,但人心眼不壞,業務上是把好手。跟賬本數字打了一輩子交道,性格難免有點倔。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
他輕描淡寫地將殷永良先前的排斥和冷淡,歸結為性格和業務習慣問題。
“科裡其他同志呢,都是老財務了,經驗豐富,各有各的長處。你剛來,多聽多看多學,很快就能上手。”
他走到辦公桌旁,似乎在思考,停頓了片刻。。
“目前呢,你先不用具體分管哪個組。”劉金生回到正題,安排道,“當務之急是儘快熟悉科裡的全面業務,瞭解人員情況。心裡有了底,工作才好開展。”
他指了指桌上那一小摞檔案和牆角的檔案櫃,“這些規章制度、往年的報表、近期的資金計劃,都可以看看。對各組的職責分工、工作流程,先有個整體的把握。”
“有什麼不明白的,隨時可以來問我,或者……”他說到這裡,微妙地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問問老殷也行。他對科裡的業務,那是門兒清。當然,問下面的組長、老會計,也都行。大家都會配合的。”
這番話聽起來四平八穩,既表達了支援,也給予了建議。
陽光明認真聽著,不時點頭,目光始終落在劉金生臉上,顯示出充分的尊重和專注。
他知道劉金生這番話,七分是例行公事的安排,三分是試探和觀察,想看看他這個新來的副手,到底是個急於表現的生瓜蛋子,還是個能沉得住氣、聽得進話的人。
“我明白,劉科長。我會盡快熟悉情況,進入角色。”陽光明的聲音平穩而清晰,“以後工作中,還請您多指點,多批評。”
他的回應謙遜而穩妥,看不出任何急切或鋒芒,完全符合一個初來乍到的年輕幹部應有的姿態。
劉金生似乎對他的態度很滿意,臉上的笑容又真切了幾分,拍了拍陽光明的胳膊:
“好,好!年輕人,踏實肯學,這就對了!那你先忙著,看看資料。我那邊還有點事要處理。”
他指了指隔壁自己的辦公室。
“好的,您忙。”陽光明微笑著回應。
劉金生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走出了辦公室,還順手輕輕帶上了門。
隨著木門的輕微磕碰聲,辦公室裡頓時安靜下來。
陽光明並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在這小小的空間裡緩緩踱了一步,目光再次仔細地掃過房間的每一個細節。
雪白的牆壁上還有個別地方粉刷得不夠均勻,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小塊水漬留下的淡黃色痕跡。
光潔的桌面上,墨水瓶和筆筒擺放得一絲不苟,顯然是有人特意整理過。
冰冷的鐵皮檔案櫃側面有一處明顯的凹痕,綠色的漆皮也有些剝落。
窗外那片熟悉的廠區景象,在下午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朦朧。
這裡,就是他新徵程的起點,一個看似平靜卻暗流湧動的小小舞臺。
他走到辦公桌後,在那把舊木椅上坐了下來。椅子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但還算穩固。
他伸手拿過那瓶藍墨水,擰開蓋子看了看,又拿起蘸水筆,試了試筆尖的彈性,筆尖劃過吸墨紙,留下一道藍色的痕跡。
一切都是嶄新的,帶著剛剛啟用的生澀感,卻又透著機關單位特有的那種程式化的按部就班的味道。
他從檔案櫃裡取出一份厚厚的資料夾,封面上用規整的仿宋體寫著“紅星國棉廠財務科規章制度彙編(一九六八年七月修訂)”。
紙張粗糙而厚實,字跡是油印的,帶著淡淡的油墨味,有些地方墨色濃淡不均。
他翻開第一頁,開始逐字閱讀,目光掃過那些嚴謹而有時略顯刻板的條文規定。
但他的心思,並未完全沉浸在這些條文中。
他的耳朵留意著門外的動靜。
大辦公室裡的算盤聲、低語聲、腳步聲、咳嗽聲,隔著門板,模糊地傳進來。
他能想象到,外面那些科員們,此刻恐怕也在竊竊私語,交換著眼神,猜測著這位新來的、年輕得過分的副科長,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又會給財務科帶來怎樣的變化和衝擊。
時間在閱讀和思考中悄然流逝。
陽光明看完了規章制度彙編,又找出了科裡的人員花名冊和崗位職責說明。
財務科總共二十七人。其中在編幹部二十三人,另有四名臨時工,負責一些輔助性的雜務和清潔工作,他們的名字列在最後,用另一種顏色的墨水書寫。
科室人員分為五個職能小組。
一組,成本核算組。
負責全廠原材料、半成品、產成品的成本計算與分析,核定工時定額和材料消耗定額,編製成本報表。
這是財務科的核心業務組之一,組長叫錢漢民,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老會計,花名冊上備註著“群眾”身份,據說性格謹慎,業務紮實,是科裡的老黃牛。
副組長姓張,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同志。
二組,資金管理組。
負責編制和執行資金收支計劃,管理現金和銀行存款,辦理結算業務,監督資金使用情況。
組長孫正業,四十出頭,花名冊上顯示是黨員。在陽光明的印象中,這個人看上去精明能幹,說話的語速很快。
二組的副組長是一位姓陳的女同志,陽光明對她的印象不深。
三組,綜合會計組。
負責總賬管理,會計報表的編制與上報,會計檔案管理,以及科內的綜合事務。
組長姓王,王建業,也是科室裡的老人,花名冊上同樣是“群眾”,性格似乎有些內向,不太愛說話,總是埋首於賬冊之中。
副組長是一位年輕的男同志,剛升上來不久。
四組,結算報銷組。
負責全廠職工的工資結算、各項費用的稽核與報銷。這個組直接面對全廠職工,事務繁雜,工作量很大。
組長李素娟,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同志,花名冊上是黨員,看起來幹練利索。
副組長吳愛華,三十多歲,也是女同志。
五組,專項資金管理組。
負責各項專用基金,如更新改造基金、大修理基金、職工福利基金等的管理與核算,監督專項工程專案的開支。
組長趙衛國,三十五六歲,年紀相對較輕,花名冊上是團員,據說很有幾分衝勁。
副組長周為民,三十歲左右,戴眼鏡,看起來比較斯文。
每個組設組長一名,副組長一名,組員二至三名不等。
這些資訊,陽光明早已透過此前的觀察和打聽有所瞭解,但此刻看著白紙黑字的正式記錄,感受更加具體。
誰是骨幹,誰可能心存疑慮,誰或許可以爭取,這些念頭在他腦海中初步閃過。
但他明白,紙上得來終覺淺,真正的人際關係和站隊,需要在具體的工作和碰撞中逐漸清晰,急不得,也勉強不得。
他合上花名冊,將其放回檔案櫃。然後拿起一份近期的資金收支日報表,試圖將上面的資料與各組的職責對應起來,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思考著資金流動背後的業務邏輯和可能存在的問題。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停在了他的辦公室門口。
那腳步聲帶著幾分猶豫,似乎在門外停頓了一兩秒,像是在做最後的決定。緊接著,是兩下剋制而清晰的敲門聲。
“咚,咚。”
陽光明抬起眼,看向那扇深褐色的木門,臉上的表情恢復平靜,聲音不高不低地應了一聲:“請進。”
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同志站在門口。他身材中等,穿著灰色的確良襯衫,袖子挽到小臂,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臉上帶著幾分拘謹和試探的神情,手裡還拿著一個黑色封面的筆記本。
“陽科長。”他開口稱呼,語氣恭敬而略帶緊張,身體微微前傾,“打擾您了。我是五組專項資金管理組的副組長,我叫周為民。”他說話帶著一點江南口音,但咬字很清楚。
陽光明立刻想起來了,五組的副組長。花名冊上的資訊瞬間被啟用——周為民,三十歲,中專學歷,財務專業。
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從座位上站起身,繞過桌角:“周為民同志,你好。請進,請坐。”他指了指桌前的木頭椅子,態度熱情而自然。
周為民略顯侷促地走了進來,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欠身,雙手捧著筆記本:
“陽科長,您剛來,本不該馬上來打擾您。就是想跟您簡單彙報一下我們五組目前的主要工作情況,讓您儘快有個瞭解。”
他的措辭很謹慎,姿態放得較低,眼睛透過鏡片快速地掃了一眼陽光明的表情。
陽光明再次伸手示意椅子:“坐下說,坐下說。我初來乍到,正需要多瞭解各方面的資訊。你來得正好,我很需要聽聽一線同志的介紹。”
他的態度親切自然,語氣誠懇,有效地緩解了周為民的些許緊張。
周為民這才側身坐了下來,只坐了半個椅面,腰背挺得筆直,雙手將筆記本放在膝蓋上,翻開到某一頁。
陽光明也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目光平和地看著他,做出傾聽的姿態。
“陽科長,我們五組,主要是負責各項專用資金的管理……”
周為民開始彙報,語速平穩,條理清晰,顯然來之前有所準備,筆記本上列著提綱。
他詳細介紹了五組目前負責的幾個專項基金賬戶的情況,包括資金的來源、規模、近期的主要支出專案、以及相關的審批流程。
他提到了正在進行的細紗機大修專案的資金撥付情況和進度,也說了下一季度職工福利基金用於食堂炊具更新的初步計劃,甚至還簡要說明了幾筆較大金額支出的審批依據和憑證歸檔情況。
彙報的內容務實而具體,資料準確,顯示出他對本職業務的熟悉和負責態度。
在整個過程中,他並沒有任何逾越的表態,沒有刻意貶低誰,也沒有露骨地表忠心,僅僅是就工作論工作,完成了一次標準化的、下屬對新任領導的初步工作彙報,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陽光明心裡很清楚,在這個微妙的時刻,科長劉金生剛剛離開不久,大辦公室裡無數雙眼睛都在暗中觀察,選擇第一個走進他的辦公室,其本身就是一個再明確不過的訊號。
這說明了周為民的態度——他願意主動靠近新領導;
更暗示了五組內部,組長趙衛國和這位副組長周為民之間,恐怕存在著不小的矛盾或分歧。
否則,於情於理,第一個來的,應該是組長趙衛國本人,而不是副組長周為民。
周為民的搶先,既是一種表態,也可能是一種試探,或者是在組內競爭中尋求外部支援的訊號。
周為民彙報了大約十來分鐘,然後停了下來,微微垂下目光,看著自己的筆記本:“陽科長,基本情況就是這樣。您看還有什麼需要了解的?我一定如實彙報。”他的語氣依舊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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