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代表財務科全體同志,熱烈歡迎光明同志的到來!”
他又帶頭鼓了兩下掌,他的手掌肥厚,拍擊時聲音響亮。
跟隨他的動作,下面也響起一陣掌聲。
“光明同志年輕有為,能力突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廠黨委安排光明同志來加強我們財務科的領導力量,是對我們財務工作的重視和關心。”
他的話十分官方,挑不出任何毛病。
“我相信,光明同志的加入,一定能給我們科帶來新的活力,新的思路。
希望科裡的同志們,以後要積極支援、配合光明同志的工作。
大家一起努力,把我們財務科的工作做得更好!“
他的發言簡短,熱情洋溢,完全是標準化的歡迎辭令。
說完後,他再次鼓掌,下面也跟著鼓掌。
他的目光掃過全場,似乎在觀察每個人的反應。掌聲中,他緩緩坐下,動作從容不迫。
溫永澤點點頭,目光轉向殷永良,“殷副科長,你也說兩句吧。“
殷永良似乎不太情願地慢慢站起身。
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目光掃過眾人,最後短暫地落在桌面某處,似乎不太願意與人對視。
他的聲音平淡,甚至有些乾巴巴的,“歡迎陽光明同志。”
這簡單的幾個字,幾乎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他停頓了一下,彷彿在努力思考還能說些什麼,然後補充道:“希望以後工作上能合作順利。”
說完,便徑直坐下了,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會議室裡的氣氛,因為這兩段反差極大的發言,瞬間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劉金生的熱情周到和殷永良的冷淡敷衍,形成了過於鮮明的對比。
有人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有人低頭掩飾表情,就算最遲鈍的人,也能看出三位領導的關係似乎有點緊張。
溫永澤的眉頭,又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覺得殷永良的這番表現,格局委實小了點兒,甚至有點不給他這個人事科長面子,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足。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略微表達自己的不滿。
溫永澤輕輕咳了一聲,打破這短暫的尷尬沉默,臉上重新掛上笑容,看向陽光明,“下面,我們請今天的主角,陽光明同志,給大家講幾句。“
這一刻,會議室裡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陽光明身上。
好奇,審視,期待,觀望……種種情緒,無聲地交織。
劉金生臉上依舊掛著和煦的笑容,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評估。
殷永良則垂著眼皮,看著自己放在桌上的手,似乎對即將到來的發言毫無興趣。
陽光明緩緩站起身。他的動作沉穩,不見絲毫慌亂。
站定後,他並沒有立刻開口,而是用目光緩緩地、認真地掃視了一圈在座的每一個人。
他的眼神平靜而清澈,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力量。
被他目光掃過的人,都不自覺地稍稍坐正了身體。
“溫科長,劉科長,殷副科長,各位財務科的同志們,大家好。”
他的聲音響起,清朗而平穩,音量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他的普通話很標準,帶著一點南方口音,但不明顯。
“首先,感謝廠黨委和廠領導的信任,任命我擔任財務科副科長。感謝溫科長剛才的介紹,也感謝劉科長的歡迎。”
他的開場白謙遜而得體,目光平穩地掃過全場,與幾個人的視線有了短暫的接觸。
“財務工作是工廠管理的重要組成部分,關係到全廠生產生活的正常執行,關係到每一分國家資產的合理使用。
責任重大,使命光榮!”
他的語調逐漸拔高,開始切入正題,話語間自然而然地帶上了更高的格局和理論高度。
“當前,全國上下都在積極響應號召,抓格命,促生產。
我們紅星國棉廠,作為重點國營企業,更要走在前面。
而財務工作,不僅要做好傳統的記賬、算賬、報賬,更要服務於生產這個中心大局!”
他引用了當前常見的政治術語,但結合了財務工作的實際,聽起來並不空洞。
他的話語中帶著一種年輕人特有的熱情,但又不會顯得過於衝動。
“要積極主動地為生產技術革新、裝置改造、提升效益,提供及時、準確、有力的資金保障和財務分析。
要敢於打破一些不合時宜的條條框框,但不能違反財經紀律這個根本原則。”
這些話聽起來是泛泛而談,但落在有心人耳裡,卻隱約像是在回應趙國棟廠長對財務科“過於求穩、拖沓”的批評。
陽光明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劉金生,然後又移開。
劉金生臉上的笑容似乎略微僵硬了一瞬,但很快恢復自然。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畫著圈。殷永良依舊低著頭,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幾下,暴露出內心的不平靜。
會議室裡的空氣,似乎變得更加凝重了。
“我本人,缺乏財務工作的實際經驗,這是我的短板。”
陽光明話鋒一轉,坦誠自己的不足,但緊接著語氣便變得堅定起來。
“但我相信,在廠領導的正確指導下,在劉科長、殷副科長的幫助下,在各位經驗豐富的同志們的支援下,透過我個人的努力學習,一定能夠儘快熟悉業務,進入角色,履行職責。”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全場,眼神變得銳利了幾分,語氣也略微加重。
他的站姿依然挺拔,但肩膀微微前傾,顯示出強大的決心。
“在這裡,我也表個態。
作為財務科副科長,我必將恪盡職守,堅持原則,嚴格執行國家的各項財經政策和廠裡的規章制度。
對於工作,我會虛心學習,但對於職責範圍內的事情,我也一定會敢於負責,絕不推諉。”
他的話語清晰,帶著一種柔中帶剛的力度。
“希望在未來工作中,能得到大家坦誠的交流和全力的支援。
如果我們之間對某些工作有不同看法,我希望是基於工作本身,是基於如何更好地完成廠裡交給我們的任務,是基於如何更有效地為生產一線服務。
如果是這些,我們可以討論,甚至可以爭論,但最終,我們必須團結一致,在貫徹廠領導決議的前提下,把財務科的各項工作任務完成好。”
他的結束語有力而不失分寸,既表明了態度,又留下了迴旋餘地,說“在貫徹黨領導決議的前提下”這句話的時候,刻意加重了語氣。
說完之後,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劉金生臉上,微微點頭示意。
這番發言,條理清晰,層次分明。既有謙虛的態度,又有堅定的立場。既有較高的理論站位,又落到了實際工作層面。
更重要的是,在看似平和的話語中,明確傳遞出了他將積極履職、堅持原則、甚至不惜“爭論“的強硬訊號。
這完全不像是一個初來乍到、試圖融入新環境的年輕幹部的姿態,反而像是一個已然做好準備、要來開啟局面的開拓者。
綿裡藏針!
鋒芒微露!
會議室裡一片安靜。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位新副科長平和表面下的那份強大自信。
聽了這番話,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想到他身後站著的是趙國棟,對於這位年輕的副科長來說,來自於趙廠長的支援,顯然就是他如此自信的最大底氣。
有人若有所思地點頭,有人則面露憂色。窗外的陽光似乎更加明亮了,將每個人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幾秒鐘後,劉金生率先鼓起掌來,臉上笑容依舊。
“說得好!光明同志認識很深刻,態度很端正!我們鼓掌歡迎!”
在他的帶動下,會議室裡再次響起掌聲。
這次的掌聲,更加熱烈了,人們的表情似乎比之前多了幾分鄭重和思考。
許多看向陽光明的目光裡,原有的輕視和好奇減少了,多了幾分審視和掂量。
大家都能夠看出這個年輕人有水平,這一點大部分人都能想到,畢竟陽光明已經在國家級大報上發表了多篇文章,一般人可做不到這一點。
最讓人感到意外的是,他那略微顯露,但恰到好處的銳氣。
有鋒芒,但不尖銳!
既展露了態度,又不至於把人刺痛。
在這一番綿裡藏針的發言裡,他強硬的態度已經展露無疑,讓人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絕非易與之輩!
掌聲持續的時間比上次更長,顯示出更多的尊重和誠意。
溫永澤眼中閃過一絲讚賞。
他沒想到陽光明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出如此得體又如此有力量的回應。
這番發言,分寸拿捏得極好,既充分尊重了現有領導,又明確樹立了自己的存在感和原則性,一下子就把他的形象立了起來。
劉金生一邊鼓掌,一邊笑著點頭,但心裡的那份苦澀和警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之前確實和陽光明相處得不錯,甚至有些欣賞這個年輕人。
如果有可能,他更願意和陽光明繼續保持那種融洽的關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迫站在一種微妙的對立面上。
但他沒有選擇!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當初竇廠長在任時,為了制衡他,也為了自身的安全,他選擇了向田書記靠攏。
如今趙國棟強勢上任,他不可能輕易改換門庭,那樣做風險太大,也未必能被接納。
他只能緊緊依靠田書記,希望田書記能頂住趙國棟的壓力,保住他的位置。
他的笑容依然掛在臉上,但心情卻有些沉重。
殷永良也跟著鼓了掌,動作有些機械。
他的臉色比剛才更加嚴肅,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緊。
陽光明的能力越強,表現越出色,對他的威脅就越大!
紅星國棉廠財務科多年的編制格局,就是一個科長配一個副科長。
如今硬生生多出來一個副科長,這絕不可能是常態化的安排。其背後所蘊含的調整意味,不言而喻。
財務科的三個科長,必然不會形成常態,最終必然會被調走一個,或者……
他的掌聲很輕,幾乎聽不見,很快就停止了,但腦子裡的思緒卻一直沒有停。
如果這三個人中,最終必須有一個要離開,那麼處境最危險的,顯然是他殷永良。
劉金生背後有田書記的支援,陽光明背後有趙廠長的力挺。唯獨他,上面沒有人,憑藉的只是多年兢兢業業積累的專業能力和謹慎細緻的工作態度。
他不可能去撼動劉金生的科長位置,那唯一的出路,就是想方設法在自己最擅長的專業領域,趁陽光明立足未穩、業務不熟之際,儘快找出他的錯漏,甚至.設局讓他犯錯。
只要操作得當,或許有機會將這個最大的威脅排除出去。
雖然這很難,但殷永良對自己的專業能力有信心,也對財務工作的複雜性和風險性有深刻了解。
一個新手,尤其是一個急於做出成績證明自己的新手,在財務報表、資金審批、賬目處理這些專業性極強的領域,是很容易露出破綻的。
必須快,時間拖得越久,等陽光明逐漸熟悉業務,建立起自己的威信,成功的希望就越渺茫。
陽光明講完話後,從容落座。
他的姿態放鬆但不鬆懈,臉上笑容溫和,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前方。
溫永澤覺得效果已經達到,便做了簡單的總結,宣佈散會。
眾人紛紛起身,椅子移動的聲音響成一片,低聲交談著走出會議室。
有人好奇地回頭看了眼陽光明,有人則匆匆離開,似乎不想捲入即將到來的微妙局勢。
腳步聲、低語聲、椅子的碰撞聲交織在一起,打破了會議室的寧靜。
溫永澤笑著同劉金生、陽光明握了握手,“好了,我的任務完成了。劉科長,光明同志,以後就看你們的了。”
他又看了一眼站在旁邊面無表情的殷永良,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
目送溫永澤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殷永良轉過頭,對劉金生生硬地說了一句:“科長,沒什麼事我先回辦公室了。”
他甚至沒有看陽光明一眼,彷彿這個人不存在一樣,說完便徑直轉身,朝著二樓財務科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僵硬,步伐很快,顯露出內心的沉重和緊迫。
他對陽光明的強烈排斥,絲毫都不加掩飾。
幾個走在最後的科員看到了這一幕,交換了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匆匆的低下頭離開。
他們的腳步聲顯得有些慌亂,似乎不想被捲入這場即將開始的暗戰。
劉金生看著殷永良離開的背影,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彷彿在看不懂事的下屬。
他轉回身,面對陽光明時,臉上的笑容立刻又變得親切熱情起來,瞬間恢復了以往在小圈子裡聚會時的隨意和熟稔。
“這個老殷啊,就是這脾氣,整天板著個臉,好像誰都欠他錢似的。光明,你別往心裡去。”
他親熱地拍了拍陽光明的胳膊,動作自然得像是對待自家子侄。
“走,回辦公室。我給你安排一下辦公桌。以後啊,咱們就在一個鍋裡掄馬勺了,有什麼事隨時找我,千萬別客氣!”
他顯得真誠而熱情,彷彿剛才會議上那微妙的交鋒和殷永良赤裸裸的排斥,都不存在一般。
話語中帶著一種長輩對晚輩的關懷,但又不會顯得過於做作。
笑得時候,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但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陽光明的臉,似乎在仔細觀察他的反應。
兩人並肩,沿著走廊向二樓財務科大辦公室走去。
劉金生的步伐不緊不慢,時不時側過頭和陽光明說些什麼,顯得十分融洽。
陽光明則微微側耳傾聽,偶爾點頭回應,態度恭敬而不失分寸。
他們的影子投在走廊的牆壁上,隨著他們的移動而變換著形狀。
當他們回到財務科大辦公室時,科員們大多已經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算盤聲再次響起,但比之前似乎少了幾分節奏感。
見到兩位領導進來,有人抬頭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微妙的緊張氣氛,彷彿暴風雨前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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