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午後,石庫門的天井被白花花的日頭曬得發燙。
不到一點鐘,天井裡就已經聚了不少人。
陳樂安的妻子早早洗完了衣服,晾曬在竹竿上的確良襯衫和勞動布褲子在烈日下很快就要乾了。
何彩雲的菜也擇得差不多了,菜葉子堆在搪瓷盆裡,青翠欲滴。
馮老師把那臺紅燈牌收音機搗鼓得能出聲了,播放著激昂的歌曲,但音量調得很低,似乎是怕吵醒了午睡的人。
男人們抽著煙,大多是勞動牌或是大前門,煙霧在悶熱的空氣中緩慢升騰。
女人們搖著蒲扇,有的是新買的細篾蒲扇,有的已經用了多年,邊緣都起了毛邊。
大家的眼神都有意無意地瞟向大門外,低聲交談著,話題繞來繞去,總離不開王家那點事。
“王老婆子真是越老越糊塗,欺負孤兒寡母,也不怕街坊鄰居戳脊梁骨。”陳家阿姨一邊說,一邊用蒲扇拍打著小腿上叮咬的蚊子。
“就是,香蘭多老實一個人,被她逼成那樣。”何彩雲接話道,手裡的毛線活計不停,正在織一件棗紅色的毛衣。
陳樂安蹲在門檻上,吐出一口菸圈,慢悠悠地說:“建軍才走了多久,就容不下人家了,還不是盯著那點錢。撫卹金加上賣工作名額的錢,可不是小數目。”
旁邊的趙鐵民點頭附和:“下午看王師傅怎麼說,要是還護著他老婆,那這家人可真就沒法處了。”
一點半,陽家人也陸續下了樓。
陽永康依舊坐在他那把暗紅色的舊竹椅上,靠著斑駁的牆根,臉色沉靜,手裡的蒲扇慢悠悠地搖著。
張秀英坐在旁邊小凳子上,手裡拿著件紅紅的舊衣服縫補,針腳比上午細膩了不少,但眼神仍不時瞟向門口。
李桂花抱著壯壯,和陽香蘭挨著坐在一條長凳上。壯壯睡得正香,小臉通紅,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陽香蘭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衣角都被她捏得有些發皺。她的目光空洞地盯著地面,彷彿要從水泥地的裂縫裡找出什麼答案來。
陽光輝蹲在父親身邊,悶頭抽著勞動牌香菸,眉頭緊鎖。
陽光明則靠牆站著,目光平靜地掃過天井裡的鄰居,最後落在姐姐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確良短袖襯衫,乾淨挺括,與周圍穿著汗衫背心的人們形成了微妙對比。
紅紅在一邊玩著幾個舊瓶蓋,小小的身影在大人凝滯的氛圍裡顯得有些茫然。她把瓶蓋排成一排,嘴裡小聲數著數,時不時抬頭看看大人們的臉色。
時間一點點過去,手錶的指標指向一點五十分。
天井裡的閒聊聲漸漸低了下去,一種心照不宣的期待混合著暑熱的溼悶,在小小的空間裡瀰漫開來。有人不停地看錶,有人踱步到門口張望,又踱步回來。
差五分鐘兩點,天井入口的光線暗了一下。所有聲音像是被掐斷了似的,瞬間低了下去。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投向門口。
王師傅帶著一行人,有些遲滯地出現在那裡。
他走在最前面,穿著半新的藍色工裝,臉上帶著明顯的窘迫和不自在。那身工裝洗得發白,但熨燙得平整,顯然是特意為今天這場合換上的。
身後跟著王氏,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但眼神躲閃,一直低著頭,不敢看人。
王金環和王銀環跟在父母身後,同樣低著頭,臉上火辣辣的。
除了他們,還有兩位四五十歲的中年漢子,面板黝黑,穿著汗衫,一看就是常做活計的人。
陽光明認得他們,是王家那座石庫門的老住戶,經常能在姐姐家的天井裡見到。
高個的那個姓趙,他是工廠的老師傅;稍矮些的姓錢,是附近菜市場的管理員。
兩人在石庫門,也算是有身份的人,平時頗為受人尊重。請他們來作見證,可見王師傅對今天這場談話的重視。
王師傅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擠出一個自然的笑容,卻顯得格外僵硬。
他快走兩步,來到陽永康面前,伸出手:“永康,叨擾了,星期天還把你一家人都鬧得不得清閒。”
陽永康放下蒲扇,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語氣平淡:“來了就好,坐吧。”他的態度不算熱絡,但也沒有刻意刁難,這讓王師傅稍微鬆了口氣。
李桂花和陽光輝趕緊從屋裡又搬出幾個小馬紮和凳子,請王家來人都坐下。兩位王家的鄰居顯得有些拘謹,連連擺手說不用客氣,還是被陽光明勸著坐下了。
天井裡一下子顯得更加擁擠,鄰居們或站或坐,目光都聚焦在中心的兩家人身上。有人遞過來幾把蒲扇,王師傅和兩位鄰居接過了,道了聲謝。
王師傅搓了搓手,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不知是熱的還是羞愧的。
“親家……”他乾巴巴地開口,聲音有些發澀,“今天來,主要是……主要是為了香蘭和孩子的事。前幾天,家裡老婆子糊塗,不會說話,辦了錯事,讓香蘭受了委屈,也讓老哥你和各位老鄰居看笑話了。”
他頓了頓,偷眼覷了下陽永康的臉色,見對方沒什麼表情,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我回去狠狠說了她,她也知道錯了。今天來,就是想把話說開,把香蘭和兩個孩子接回家,以後好好過日子。”
陽永康這才微微掀開眼皮,目光掃過王家人,緩緩開口:“親家,你能來,有這個態度,就好。咱們都是幾十年的老工友,拐彎抹角的話就不說了。”
他坐直了身體,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安靜的天井:“今天請各位老鄰居來,就是做個見證。事情是怎麼回事,大家心裡大概也有數。我就再囉嗦一遍。”
他看向王師傅,語氣平穩卻帶著力量:“香蘭為什麼帶著孩子回孃家?是因為你家裡那位,逼著她把廠裡發的工資全部上交,還要把她手裡那兩張定期存單交出來,由她統一保管。”
“這還不算。”陽永康的語氣加重了些,“都新社會多少年了,還滿嘴封建迷信的糟粕,罵我閨女命硬剋夫!往她傷口上撒鹽!親家母,這話你說過沒有?”
王氏的臉瞬間慘白,頭垂得更低,嘴唇哆嗦著,不敢應聲。
周圍的鄰居們發出低低的議論聲,目光裡的鄙夷更甚。王金環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王銀環則把臉扭向一邊,彷彿這樣就能避開那些指責的目光。
王師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重重嘆了口氣,抬手製止了似乎想辯解的老伴:“說過!這話是混賬!是該批評!我們認!”
陽永康點點頭,繼續道:“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撫卹金的事,上次兩邊至親在場,已經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存單各保管一半,這是定好的規矩。香蘭的工資是她自己勞動所得,要怎麼花,自然該由她自己支配。”
“我將心比心,理解你們怕香蘭年輕,守不住,或者將來有什麼變化。”他話鋒一轉,“但理解歸理解,不能成為欺負人的理由。香蘭是我閨女,她年輕守寡,帶著兩個孩子,不容易。我這個做爹的,不能看著她往後的幾十年就這麼在婆家受委屈,耗沒了。”
他深吸一口氣,說出了最關鍵的話:“所以,我今天把態度擺在這裡。我們陽家,支援香蘭將來遇到合適的機會,往前走一步,再成個家。這也是國家提倡的,讓喪偶的婦女能有個新奔頭。”
這話一出,王家人臉色都變了。王氏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恐慌,下意識地想開口,被王師傅用眼神狠狠瞪了回去。王金環和王銀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兩位鄰居見證人也顯得有些不自在。
王師傅喉嚨滾動了一下,臉上努力維持著鎮定:“老哥,你的意思我明白。香蘭還年輕,你有這個想法……也正常。只是……”
他頓了頓,斟酌著用詞:“只是建軍才走沒多久,兩個孩子還小,香蘭自己估計也沒這個心思。咱們是不是……再緩一緩,從長計議?”
“我沒逼她立刻改嫁。”陽永康打斷他,“我說的是‘將來’,是‘有機會’。一年,兩年,甚至更久,都隨她。我現在要的是你一個態度!如果將來香蘭自己想通了,要往前走一步,你們王家,攔還是不攔?”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王師傅臉上。
他感到壓力巨大,額上的汗水匯成滴,順著臉頰流下來。
他抬手擦了擦,沉默了幾秒鐘,終於艱難地開口:“如果……如果將來香蘭確實想……想再走一步,我們王家……不攔著。”
他說出這句話,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王氏發出一聲極輕的嗚咽,趕緊用手捂住了嘴。王金環伸手輕輕拍了拍母親的背,自己的眼圈卻也紅了。
“好!”陽永康要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刻接上,“親家,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咱們今天就當著各位老鄰居的面,把章程定下來,免得日後扯皮。”
他環視一週,聲音沉穩有力:“我陽永康做事,講究光明磊落,不佔別人一絲一毫的便宜。如果將來香蘭改嫁,我保證,該是王家的東西,一分都不會少。”
“第一,那兩張大額存單,香蘭保管的那一半,她會轉交給我來保管。同時請王家,還有今天在場的所有鄰居做監督。這兩筆錢,在紅紅和阿毛長大成人之前,誰都不能動用一分一厘!這一點,可以白紙黑字寫在協議上!”
王師傅仔細聽著,緩緩點頭。這一點,他同意。錢能保住,最重要。兩位鄰居見證人也點頭表示認可。
“第二。”
陽永康繼續道,“關於阿毛給爺爺奶奶養老的問題。如
果香蘭改嫁,阿毛不會改姓,他永遠姓王,是王建軍的兒子。等他長大成人,必須回王家,給你們二老養老送終。
在這之前,你們隨時可以來看孩子,週末、寒暑假,也可以接回去住。該盡的孝道,絕不會少。”
這話說到了王師傅心坎裡。孫子是王家的根,這一點絕不能變。
他臉上的神情鬆動了不少,連連點頭:“這個應當,應當。”王氏也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希望的光芒。
“第三。”
陽永康看向王師傅,“關於香蘭頂替建軍進廠的那個工作名額。
如果她將來改嫁,我們陽家,願意出八百塊錢,把這個名額買下來。
這八百塊錢,還是分成兩份,四百塊由王家保管,四百塊由香蘭保管。
最終,這兩筆錢和之前的所有錢一樣,都是要留給紅紅和阿毛的。
同樣,香蘭那份由我家保管,大家監督,寫進協議。”
陽光明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父親考慮的周全程度,甚至超過了他的預期。
幾乎堵死了所有可能被指責的漏洞,也照顧到了王家最核心的關切——孫子和錢財。
他看到姐姐陽香蘭絞著衣角的手指微微鬆開了些,背也不像剛才那樣繃得筆直。
王師傅聽完,沉默了片刻。
陽永康提出的這些,和他預想的差不多,甚至更公道。他確實找不出反對的理由。他與兩位鄰居交換了一下眼神,見他們都微微點頭,這才鬆了口氣。
周圍的老鄰居們也紛紛低聲議論:“永康大哥真是仁至義盡了。”
“是啊,什麼都考慮到了,不佔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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