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石庫門的天井裡比往常更加鬧。
天氣有些悶熱,低垂的灰雲壓著弄堂的屋脊,空氣粘稠得彷彿能擰出水來,蟬在稀疏的梧桐葉間聲嘶力竭地鳴叫,更添了幾分煩躁。
各家吃過早飯,人們卻不似往常那般匆匆散去上班或忙活計。
陳樂安的妻子在水龍頭下用力搓洗著一盆衣服,肥皂泡堆得老高,但她手上的動作明顯比平時慢了許多。
何彩雲慢條斯理地擇著青菜,一根菜葉能翻來覆去看半天,眼神卻不時瞟向大門外。
馮老師拿著螺絲刀,對著那臺老舊的紅燈牌收音機比劃,卻久久沒有落下。收音機的木質外殼已經斑駁,但保養得相當仔細,可見主人對它的珍愛。這臺收音機是馮老師家中最值錢的電器,平日裡總是能收到最新的革命歌曲和新聞播報。
就連那幾個平日這個點早已出門的爺們,也抽著劣質香菸,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煙霧在悶熱的空氣中繚繞,他們的眼神卻飄忽不定,顯然心思都不在聊天上。
一種心照不宣的期待,混合著暑熱的溼悶,在小小的天井裡瀰漫開來。大家都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都在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陽家人都在天井裡,每個人的姿態都透露出不同的心境。
陽永康依舊坐在他那把暗紅色的舊竹椅上,靠著斑駁的牆根。
這把竹椅已經陪伴他二十多年,竹片被磨得光滑發亮。他眯著眼睛,手裡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臉色沉靜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喜怒。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從他那微微繃緊的嘴角看出他內心的不平靜。
張秀英坐在旁邊一個小凳上,手裡拿著件紅紅的舊衣服縫補。
那是一件小女孩的罩衫,肘部已經磨薄了,需要打個補丁。她的針腳比平日粗糙許多,時不時抬頭望一眼天井入口,手中的針常常停頓在半空中。
李桂花抱著壯壯,和陽香蘭挨著坐在一條長凳上。壯壯手裡拿著個小木棍玩,不時試圖掙脫母親的懷抱。李桂花一邊安撫著孩子,一邊用警惕的眼神掃視著天井入口,彷彿隨時準備迎戰來犯之敵。
陽香蘭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領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邊。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平日裡捨不得穿,只有在重要場合才會拿出來。今天這個場合,對她來說既重要又難堪。
陽光輝蹲在父親身邊,悶頭抽著煙。他抽的是勞動牌香菸,八分錢一包,是當地最常見的牌子。煙霧從他指間升起,在他緊鎖的眉頭前繚繞。作為家中的長子,他感到肩上的責任重大。
陽光明則靠牆站著,目光平靜地掃過天井裡的鄰居。他的目光最後落在姐姐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紅紅在一邊玩著幾個舊瓶蓋,小小的身影在大人凝滯的氛圍裡顯得有些茫然。紅紅已經三歲,隱約感覺到大人們之間的緊張氣氛,不時抬頭看看母親又看看外婆。
時間一點點過去,手錶的指標指向九點。天井裡的氣氛越來越凝重,連蟬鳴聲似乎都小了許多。
快九點時,天井入口的光線暗了一下。
所有閒聊聲、洗衣聲、修理聲像是被掐斷了似的,瞬間低了下去。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投向天井入口。
王婆子帶著王金環、王銀環,有些畏縮地出現在門口。她們顯然沒料到天井裡會有這麼多人,一時間進退兩難。
王婆子手裡提著一個網兜,裡面裝著一瓶茅臺酒,幾包用油紙裹著的點心,還有兩瓶水果罐頭。
在七十年代初,這算是很體面的禮物了。
茅臺酒的酒標最為醒目,玻璃瓶罐頭在陽光下反射出誘人的光澤,油紙包著的點心散發出淡淡的甜香。但這些體面的禮物,在此刻顯得格外突兀。
王婆子的腳步頓了一下,臉上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顯得格外僵硬勉強。
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半新的灰色滌卡半袖,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顯然是經過一番打扮的。但這種刻意的打扮,反而更顯得她心虛。
王金環和王銀環跟在她身後,眼神躲閃,不敢直視陽家人,更不敢看周圍的鄰居。金環手裡捏著一個手帕,不時擦擦額頭的汗。銀環則一直低著頭,盯著自己的塑膠涼鞋尖。
那股進門前準備講講道理,還想著順便討價還價的氣勢,還沒進門,就先被這無聲的陣仗懾去了三分。
“親……親家母,都在呢……”王婆子乾巴巴地開口,聲音發澀,帶著明顯的心虛,“今兒個星期天,想著……想著過來看看香蘭和孩子們。”
張秀英放下手裡的針線,沒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好:“難為你還想著。香蘭,你婆婆來了。”
陽香蘭抬起頭,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只是下意識地把身邊的阿毛往懷裡攏了攏。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在場任何一個人的眼睛。
陽永康這才微微掀開眼皮,目光在王婆子手裡的網兜上掃過,不鹹不淡地說了句:“來了就坐吧。”
李桂花趕緊起身,從屋裡又拖出兩個小馬紮,放在王婆子母女面前,臉上沒什麼表情:“請坐。”
王金環和王銀環訕訕地坐下,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王婆子把網兜放在腳邊,搓了搓手,努力想找回一點主動。
“那個……前幾天,是我老糊塗了,不會說話,惹香蘭受了委屈,也……也讓親家你們跟著操心。”
王婆子開口,聲音帶著刻意的討好,眼神卻不敢看張秀英,“我回去想了很久,確實是我想岔了。”
她頓了頓,偷眼覷了下陽永康的臉色,才繼續道:“那兩張大額存單,本來就是兩邊說好各保管一半的,是我一時豬油蒙了心,光想著阿毛還小,怕……怕出什麼岔子,才想著由我統一保管更穩妥。沒別的意思,真沒壞心!”
她強調著:“既然香蘭不願意,那這事就算了,以後我再也不提了!存單還是按老規矩,香蘭保管她那一半,我保管我這一半,等阿毛大了,一起拿出來給他!”
她說得似乎很誠懇,卻絕口不提要求香蘭上交工資的事,彷彿那件事從未發生過。
李桂花聽得心頭火起,眉毛一豎就想開口。張秀英卻在桌子底下用力拉了一下她的胳膊,眼神制止了她。
張秀英知道兒媳婦能說,要是由她來開口,肯定能懟得王婆子娘仨啞口無言。
但兒媳婦李桂花是個晚輩,直接懟王金環和王銀環,當然可以。但開口懟王婆子,李桂花作為晚輩,那就太失禮了,顯得他們陽家人不懂事,沒有教養。
張秀英雖然沒有兒媳婦那麼能說,但她心中這口氣,已經憋了一個星期,早就想發洩出來。
現在王婆子送上門來,賠禮道歉還遮遮掩掩的,避重就輕,試圖矇混過關,她肯定不樂意。
張秀英把手裡的針線活放到一邊,慢慢站起身。她個子不高,此刻卻有種沉靜的氣勢。她走到王婆子面前,目光直直地看著她。
“親家母,你大老遠跑來,就為了說這個?”
張秀英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安靜的天井,“存單的事,上次永康當著兩邊親人的面,已經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為什麼必須要香蘭保管一半?
就是因為怕時間太長,十幾年二十年,萬一有點什麼說道,或者你年紀大了記不清放哪兒了,到時候說不明白!”
她語氣加重,帶著一絲冷意:“真到了那時候,外人會怎麼說?會不會猜疑是你把孫子的錢貼補了哪個親戚?
我們這是防患於未然,是為了你和親戚們的名聲著想,更是為了阿毛的錢能一分不少地用在他身上!
怎麼到你嘴裡,就成了不放心香蘭,你只是怕香蘭出岔子?”
王婆子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哆嗦著,想辯解:“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張秀英打斷她,積壓了一星期的怒火和委屈終於找到了出口,話語像開了閘的河水,又急又衝,“存單的事暫且不說,那要求香蘭每月工資全部上交,又是什麼意思?”
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王婆子的鼻尖上:“香蘭一個月才掙多少錢?十七塊八毛!
她一個人要養活自己,要養紅紅,要養阿毛!
現在奶粉多金貴?要不是她弟弟光明有門路時不時弄點來,光靠那點定量的奶票,阿毛都得餓肚子!
這點錢掰成八瓣花都緊巴巴,你竟然還想讓她全部上交?你的心是怎麼長的?”
天井裡鴉雀無聲,只有張秀英帶著顫音卻異常清晰的質問。連梧桐樹上的蟬都停止了鳴叫,彷彿也在傾聽這場關乎一個婦女和兩個孩子生存的辯論。
“王師傅一個月五十多塊的工資,你們老兩口怎麼花都花不完吧?日子緊巴嗎?
哪個老人家不是省吃儉用,想著法子貼補兒孫?
你倒好,自己的錢攥得死死的,反過來還要搜刮死了丈夫、獨自拉扯兩個孩子的兒媳婦那點血汗錢!
你這是過日子嗎?你這是趴在兒媳婦身上喝血!”
話說得極重,極其難聽。
王婆子的臉瞬間慘白如紙,王金環和王銀環也臊得滿臉通紅,頭幾乎埋到胸口。
周圍的鄰居們雖然沒出聲,但眼神裡的鄙夷和認同,像針一樣刺向王家母女。
“香蘭嫁到你們王家,孝順公婆,生兒育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建軍走了,是誰給你們老王家留下了根苗?要不是香蘭生下阿毛,你們王家這一支就斷了!
這麼大的恩情,沒人念個好,反倒被自己人指著鼻子罵命硬、剋夫!”
張秀英越說越氣,聲音也拔高了些,帶著哭腔:“這種封建迷信的糟粕話,多少年都沒人敢提了!
街道上天天宣傳破除封建思想,你倒好,關起門來就用這套來作踐我閨女!往她傷口上撒鹽!
我要是心狠一點,現在就去街道反映情況,讓你好好去學習班改造改造思想!”
“別……別……”王婆子徹底慌了神,身體微微發抖。
去街道學習班,那可是極其丟人現眼的事情,她嚇得連連擺手,“親家母,我錯了,我那是一時糊塗,嘴上沒把門的,胡說八道……你千萬別……千萬別去街道……”
她語無倫次,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之前的那些算計和僥倖心理,在張秀英連珠炮似的痛斥和周圍鄰居無聲的壓力下,徹底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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