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週,財務科表面呈現出一種異樣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平靜。
大辦公室裡的算盤聲噼啪作響,比以往更加密集、急促,彷彿每一顆算珠都在拼命追趕著什麼,又像是在掩飾某種不安。
每個人似乎都深深埋首於自己的一方天地,低語和交談變得極少,即便必要的交流,也壓低了嗓音,簡短急促,隨後立刻恢復沉默。
那種小心翼翼的安靜,那種刻意維持的過分緊繃的正常,再次如同無形的薄霧般籠罩了整個科室,連空氣似乎都變得粘稠而難以流動。
陽光明每天依舊提前五分鐘來到辦公室,腳步沉穩,神態自若。
他不疾不徐地洗杯、取茶葉、衝入滾水,看著墨綠色的葉片在杯中舒展翻滾,泡上一杯濃釅的茶湯。
然後,他開始翻閱桌上送來的檔案,逐字逐句地學習相關財務制度,處理日常事務簽報。
他的動作從容不迫,彷彿窗外那看似凝滯的空氣、科室裡那異樣的氛圍,都與他無關。
殷永良變得異常低調,幾乎成了財務科一個模糊的剪影。
他整天把自己關在副科長辦公室裡,那扇原本時常敞開的門如今緊閉著,隔絕了內外。
即使偶爾不得不出門,或是去洗手間,或是去廠辦開會,也是腳步匆匆,目不斜視。
他儘量避免與任何人進行目光接觸,更別提交流。
原先那種隱隱的矜持與權威感消失殆盡,臉色似乎比之前更加陰沉灰暗,彷彿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濃重陰霾,眼神深處藏著難以言說的驚疑和焦慮。
劉金生則恰恰相反。
他出現在大辦公室的次數,似乎比往常還要頻繁一些。
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慣常的和煦如春風般的笑容,時不時地走到某位老會計桌前,身子微微前傾,手自然地撐在桌沿,關心一下工作進度,或者聊兩句家常,開一些無傷大雅、逗人發笑的小玩笑。
他的出現時而能短暫地打破那過分的沉寂,帶來一絲看似輕鬆的氣息。
然而,他的目光有時會看似無意地掃過周為民和吳愛華的工位,在那兩個忙碌的身影上停留片刻,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審度,然後又若無其事地移開,繼續他溫和的巡視。
周為民和吳愛華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
兩人各自主持工作組內的工作,千頭萬緒,需要儘快熟悉全面業務,理順各項流程,確保不出差錯。
更重要的是,他們心裡都像明鏡一樣,清晰無比地知道陽光明私下交代的那項秘密任務的重要性與緊迫性。
那既是一份沉甸甸的投名狀,也是一塊檢驗他們能力和忠誠度的試金石。
周為民負責的五組,涉及專項資金,賬目相對集中,但金額巨大,每一筆資金的流向、每一個專案的審批程式都需要仔細核查,不容有失。
他利用下班後和週末一切可能的時間,一頭扎進厚厚的的賬本與憑證堆裡。鼻樑上那副黑框眼鏡後的眼睛,銳利而專注,逐頁逐行地仔細審閱,不放過任何一個數字、一個簽名、一個模糊的印章。
他不時用筆在攤開的筆記本上記錄下發現的疑點、時間、金額和關聯方,字跡工整而緊湊。
他的動作小心謹慎,每次翻閱厚重的憑證冊都儘量輕拿輕放,避免發出過大聲響,儘量不引起組內其他同事,特別是那些與原組長趙衛國關係密切、資歷頗深的老同志的過多注意。
他感到背後偶爾投來的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淡,這讓他背後的肌肉時常不自覺地繃緊。
吳愛華面臨的挑戰則更大。
四組的結算報銷業務極其繁瑣複雜,單據量巨大,涉及全廠各個部門、眾多職工,歷史遺留的賬目更是浩如煙海,許多慣例和操作規範模糊不清。
她需要在不影響日常報銷支付、不引起外界懷疑的前提下,悄無聲息地梳理過去的操作習慣和可能存在問題的環節。
她展現出了驚人的幹練和效率,重新合理分配工作,巧妙調動組內幾位她認為可信賴、有衝勁的年輕同志分擔壓力,自己則專注於核心問題和歷史遺留賬目的排查。
她辦公桌旁的憑證箱越堆越高,她翻閱的速度極快,手指熟練地劃過一行行數字,眼神專注而銳利,偶爾停頓,用紅筆在一旁的便籤紙上做個記號。她走路的步伐變得更加急促,彷彿總是在追趕時間。
陽光明沒有催促他們。
他保持著足夠的耐心和定力,依舊每天埋首學習檔案制度,翻閱報表,彷彿對背後悄然進行的暗流湧動,毫無察覺。
但他的觀察從未停止,只是透過處理日常檔案簽報、聽取零星彙報,敏銳地留意著各組的工作節奏,細緻地觀察著辦公室裡每個人的變化。
他注意到周為民的眼鏡片後偶爾掠過的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注意到吳愛華端起茶杯時微微顫抖的手指和更加急促的步伐。
他也注意到,四五組裡那幾位頗有資歷、人脈頗廣的老科員,看向周為民和吳愛華忙碌背影的眼神中,偶爾會流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複雜情緒——是觀望,是疑惑,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淡,甚至是一閃而逝的譏誚。
五天後的下午,臨近下班時間,周為民敲響了陽光明辦公室的木門。
他的手裡拿著一個薄薄的資料夾,神色凝重,眉宇間帶著一絲完成重大任務後的釋然,但更多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謹慎。
“陽科長,您要的資料,我初步整理好了。”
周為民的聲音壓得很低,彷彿怕被門外的人聽去,他將那個資料夾輕輕放在陽光明的辦公桌上,動作略顯鄭重。
陽光明抬起頭,目光從檔案上移開,落在周為民臉上,點了點頭,沒有立刻去翻動那個資料夾:“辛苦了,效率很高。”他的語氣平和,聽不出什麼情緒。
“應該的。”
周為民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帶著血絲,“組裡近幾年的大額專項資金專案,特別是……特別是趙組長親自經手或重點關照過的,我都儘可能過了一遍。
可能存在疑問的操作環節、賬目處理方式、還有資金的最終流向,都按專案列在了裡面,後面附了相關的原始憑證編號和我的簡要說明。”
他的彙報條理清晰,措辭謹慎,每一個用詞都經過了斟酌,避免使用過於主觀或尖銳的定性。
陽光明拿起資料夾,翻開第一頁。
裡面是周為民工整而清晰的字跡,用表格的形式列明瞭幾個重點專案名稱、發生時間、涉及金額、具體可疑點以及他的初步判斷。
問題主要集中在幾個方面:超額撥付、驗收程式存在明顯瑕疵或缺失、以及與個別固定供應單位之間的資金往來略顯模糊、缺乏足夠支撐性檔案等方面。
陽光明的目光快速掃過周為民在最後匯總的金額數字——一個不到一千元的數字。
他抬起眼,看向周為民,手指輕輕點在那個數字上:“這個數字,你怎麼看?”
周為民沉吟了一下,更加謹慎地回答:“陽科長,從我目前能接觸和查到的憑證、單據以及流程記錄來看,這些問題確實是存在的,性質上也屬於違反相關財務規定。但是……”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最恰當的表述,“但是這個累計金額……分散開之後,並不算特別突出。
當然,我必須強調,這只是初步核查,我無法保證是否還有更深層次、或者更隱蔽、更巧妙的問題未被發現。
有些賬目做得相當……隱蔽。”
他的回答客觀而留有充分餘地,既指出了問題所在,也暗示了調查可能遇到的侷限和阻力。
陽光明合上資料夾,將它放在桌面一角:“我知道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對任何人再提起,包括組裡的同志。”
他的語氣嚴肅起來,“當前的首要任務,是儘快把五組的日常工作全面抓起來,理順流程,確保各項資金支付及時、準確,不出任何紕漏。這才是廠裡最關心的。”
“我明白,陽科長。您放心。”周為民明顯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放鬆了些,鄭重地點點頭,退出了辦公室。
第二天,同樣臨近下班時分,吳愛華也來了。
她帶來的資料夾稍厚一些,臉上帶著連續加班帶來的疲憊,但眼神依舊清亮、堅定。
“陽科長,四組這邊的情況更雜一些。”
吳愛華開門見山,語速比周為民稍快,帶著她一貫的利落風格,“主要是歷年勞保用品採購、頻繁出現的差旅費報銷超標、以及一些節假日小額福利發放的賬目處理,存在大量不合規的習慣性操作。
問題零散,發生的次數很多,但單筆金額普遍都不大。”
她頓了頓,語氣中帶有一絲剖析,補充道:“仔細看下來,有些問題是歷史遺留的老大難,過去幾年制度不如現在嚴密,執行也不嚴格,大家圖方便或者按不成文的慣例,也就模糊處理了。
有些……則可能涉及一些人為的、刻意繞過制度的‘變通’。”
她巧妙地用了“變通”這個詞。
陽光明仔細翻閱著吳愛華整理的材料。
裡面按問題型別進行了分類,清晰列舉了具體事例、發生時間、涉及人員、金額以及明確違反的制度條款,同樣附有詳細的憑證編號和索引。
問題確實如她所說,瑣碎,單筆金額小,但像螞蟻搬家一樣累積起來,總金額也達到了一個令人側目的數字——接近九百元。
合上資料夾,陽光明沉默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資料夾的封面。
兩個組,問題金額都不算太大,但性質明確,屬於違反財務紀律的違規操作。
如果鐵面無私、公事公辦,足夠對相關責任人進行嚴肅處理,後果會很嚴重。
但他心裡清楚,自己的首要目的絕非簡單地整人。
他需要的是掌控局面,消除潛在的隱患和阻力,確保財務科今後能嚴格按照制度和規範高效執行,從而真正貫徹趙國棟的意圖。
此刻就貿然掀蓋子,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固然能瞬間立威,但也會徹底打破科室本就脆弱的平衡,造成長時間的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工作很可能陷入停滯甚至混亂。
而且,水深未知。
若牽扯出更多意想不到的麻煩和關係,對自己這個剛剛站穩腳跟、尚未真正培植起自己力量的副科長來說,並非明智之舉。
反之,將這些實實在在的把柄握在手中,就像握住了關鍵的籌碼,很多難題,或許就能化剛為柔,找到更穩妥的解決方式。
很多事情,就好談多了。
他心裡已經有了清晰的決斷。
抬起頭,他對吳愛華露出了一個溫和而帶著讚許的笑容:“做得很好,愛華同志,非常細緻。辛苦了。”
“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陽科長。”吳愛華回答得很乾脆,沒有多餘的話。
“這件事到此為止,嚴守秘密,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陽光明的語氣轉為鄭重,“集中精力把四組的日常管理抓起來,特別是報銷稽核這個關口,一定要嚴格把關,不符合制度、缺少憑證的,一律打回去,從現在起,絕不能開出新的口子。”
“您放心,我一定會堅守原則。”吳愛華眼神堅定地應道,轉身離開的步伐雖然疲憊,卻帶著一種完成任務後的踏實感。
陽光明獨自坐在辦公室裡,夕陽的餘暉將房間染上一層暖金色,卻驅不散空氣中凝聚的沉重。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兩個並排放置的資料夾上,手指輕輕撫過略顯粗糙的封面。
現在,是時候和另一位副科長,好好地、開誠佈公地談一談了。
他深吸一口氣,拿起桌上那部老舊的黑色電話聽筒,撥通了殷永良辦公室的內線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邊傳來殷永良略顯沙啞的聲音:“喂?哪位?”
“殷副科長,是我,陽光明。”陽光明的語氣平靜如常,聽不出任何波瀾,“現在方便的話,麻煩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他用了“麻煩”這個詞,但語氣卻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平穩。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似乎完全沒料到陽光明會如此直接地找他,而且是用這種近乎命令的口吻。這與他平日裡保持的低調姿態頗不相符。
“我現在……手頭還有點事,不太方便。”殷永良的聲音傳來,帶著明顯的推脫和抗拒,試圖奪回一絲主動權。
陽光明似乎早料到他會這麼說,語氣依舊平穩,但語調加重了幾分,每個字都清晰有力:
“我覺得,殷副科長,你最好還是來一趟。關於近期四組和五組梳理歷史賬目的一些情況,我發現了一些可能……需要重視的問題。
我覺得,於公於私,我們還是私下先溝通一下比較好,統一一下認識和口徑。”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讓這句話的含義充分滲透過去,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等待著下面的波瀾泛起。
然後,他把聲音壓得更低,卻更具穿透力的緩緩補充道:“當然,如果你覺得沒有必要進行這種私下溝通,或者實在抽不開身,那我恐怕就只能按照組織原則和工作程式,公事公辦了。
到時候,可能就需要請廠裡相關部門一起來研判了。”
電話那端,陷入了更長久的沉默。
陽光明甚至能透過聽筒,隱約聽到對方略顯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他幾乎能想象出,殷永良此刻臉上驚疑不定、陰晴變幻、內心激烈掙扎的表情。
他心裡有鬼。
他最怕的就是查賬,尤其是這種針對性的深入的核查。
陽光明已經明確點出了四組和五組,這兩塊原本都是他勢力範圍內、經營多年的地盤,其中的水有多深、泥有多渾,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什麼問題?”
良久,殷永良的聲音終於再次傳來,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試圖做最後的探聽和掙扎,想要摸清陽光明到底掌握了多少虛實。
“電話裡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還是當面談吧。”
陽光明毫不鬆口,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我等你。”
說完,他不再給對方任何迴旋的餘地,直接結束通話了電話,聽筒放回座機發出清脆的“咔噠”一聲。
放下聽筒,陽光明靠回椅背,目光投向窗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大約過了五六分鐘,辦公室門外傳來了沉重而遲疑的腳步聲,一步,又一步,彷彿拖著千斤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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