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好厚著這張老臉,再來尋你想想辦法。小陽,你是我最後的指望了!”
唐建宏看著陽光明,眼神裡充滿了懇求、期待,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意味:
“小陽,你看……你家裡親戚那邊,還能不能再‘調劑’出一點?分量按五克算,當然,如果能多點更好!
品相最好能跟上回一樣,那是救命的藥,馬虎不得!價錢方面,你放心!”
他立刻拍著胸脯,語氣斬釘截鐵,顯得格外真誠,“我朋友也是懂規矩、明事理的人,絕對不會讓你吃虧!
我們在中間,就是幫朋友牽個線,傳個話,做個見證,絕不從中賺一分一厘!你信得過唐叔叔伐?”
陽光安靜地聽著唐建宏聲情並茂的敘述,臉上始終保持著適度的同情和理解。
這故事是真是假?是為了幫朋友救命,還是想從中賺取差價或人情?
陽光明無意去深究,也懶得花費精力分辨其中的水分。
對他而言,這本質上就是一樁各取所需的交易。
對方有明確而迫切的需求,願意支付相應的、他認為合理的代價,而他有穩定且取之不盡的“貨源”。
只要交易過程安全可控,對他就是有利的。
至於唐建宏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是真心幫忙或者純粹的掮客,還是想借此攀附那位“朋友”,只要不損害他的核心利益,他並不在乎。
他稍作沉吟,像是在認真思考“親戚”那邊的“庫存”情況,指節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
然後,迎著唐建宏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殷切目光,乾脆地點了點頭,語氣帶著理解和一種“感同身受”的沉重:
“唐叔叔朋友家裡這個情況,確實讓人揪心。
老人家年紀大了,更拖不起,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他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決心,“這樣吧,我回去再問問我親戚,看看還有沒有存貨。分量……應該能滿足五克的要求,品相我儘量挑好的。
都是為了救人,能幫一把是一把。唐叔叔你放心。”
“好!太好了!”
唐建宏臉上瞬間綻開如釋重負的燦爛笑容,激動得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忍不住在空中揮舞了一下:
“小陽!你真是……真是幫了大忙了!我們替朋友謝謝你!謝謝你家裡親戚!這份情誼,我們朋友一定銘記在心!”
他顯然早有準備,立刻接上話,語速快而清晰:
“小陽,你看這樣安排行不行?
為了穩妥起見,也為了我們朋友放心——畢竟是救命的大事體,藥材真偽、分量輕重,一點都馬虎不得——我們想請濟世堂的谷主任再幫忙掌掌眼,把把關,順便稱個重。
他是行家,權威!有他一句話,大家都放心!
時間嘛……就定明天上午,我家裡。
地方清淨,講話方便,也不怕別人打擾。你看怎麼樣?”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陽光明。
請谷永康鑑定?
陽光明心中瞭然。這既是唐建宏或其朋友對藥材真偽和價值的謹慎,也是再次利用谷永康這個“專業人士”的公信力來背書,同時巧妙地避開了在藥房或其他公共場所交易可能帶來的風險。
去唐建宏家裡,確實比上次飯店雅間更私密,也更安全。
“谷主任肯幫忙鑑定,那再好不過了。有他把關,大家都放心。”
陽光明爽快應承,沒有絲毫猶豫,“就按唐叔叔講的,明天上午,我去你府上叨擾。”
“哎,什麼叨擾!歡迎還來不及!你能來,蓬蓽生輝!”
唐建宏笑容滿面,搓著手,終於問出了最核心的問題,“那……價格方面?你看?”
他試探地問,眼神裡帶著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就按上趟的行情吧。”陽光明語氣平靜無波,給出了明確而堅定的答覆,“一百二十塊一克。票證方面……”
他話鋒一轉,顯得很實在,“我們親戚家裡確實還缺些日用品的票,像布票、服裝票、棉花票、毛線票、鞋票、工業券之類的。
具體多少,我親戚講,按市價折算就行,唐叔叔你看著辦,我信得過你。”
他把“票證”的需求明確提了出來,並且再次強調了“親戚”這個中間人,也給了唐建宏在票證折算上一定的操作空間和靈活性,顯得既實在又充分照顧了對方面子,讓對方更容易接受。
“好!爽快!小陽你做事體就是清爽!”
唐建宏一拍大腿,徹底放下心來,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小陽你放心!票證的事體包在我身上!
我在東方廠人事科,這點路子還是有的!肯定給你親戚辦得妥妥當當,該有的都有,分量只多不少!絕對不讓你吃虧!”
他再次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
事情的核心內容就這麼敲定下來。
陽光明端起茶杯,與同樣端起茶杯的唐建宏輕輕碰了一下。
清脆的瓷器碰撞聲,為這場交易達成的默契做了註腳。剩下的,就是明日具體的交割細節了。
一直坐在旁邊默默吃飯、豎著耳朵聽著兩人關鍵對話的鄔宏濤,此刻心裡卻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他看著表舅唐建宏對陽光明那熱情周到、甚至帶著點刻意討好的樣子,再想想今天這頓飯明顯是表舅為了請陽光明辦事才特意安排的豐盛宴席,而自己從頭到尾只是個陪客兼傳話的工具人。
更讓他心裡像堵了塊石頭的是,表舅約陽光明明天去他家裡交易,如此“私密”和“鄭重”的場合,卻絲毫沒有邀請他這個“介紹人”同去的意思,彷彿他這個人已經完成了使命,可以退場了。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鄔宏濤心裡暗暗嘀咕了一句,覺得表舅這做派,未免太過現實和功利了。
一股被忽視、被利用的委屈感悄然滋生。
不過他面上沒露出來,只是悶頭又喝了一口早已涼透的茶,茶水苦澀的味道彷彿蔓延到了心裡。
又閒聊了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話,諸如天氣、最近的電影之類,看看時間確實不早,唐建宏便高聲招呼服務員進來結賬。
他動作麻利地掏出一迭鈔票和幾張糧票,仔細點清付了賬,再次對陽光明表達了千恩萬謝,三人一同起身走出雅間。
初夏的夜風帶著暖意和城市特有的煙火氣,撲面而來。
站在霓虹初上的飯店門口,唐建宏又用力地跟陽光明握了握手,反覆叮囑,彷彿生怕他忘記:
“小陽,那就講定了,明天上午九點,我在家裡等你!地址宏濤曉得,讓他和你講清楚,不要忘了!一定準時!”
“放心,唐叔叔,我記得牢,明天九點,一定到。”陽光明微笑應道,語氣肯定。
“好,好!那我就先走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要勞煩你跑一趟!”
唐建宏說完,又象徵性地拍了拍旁邊鄔宏濤的肩膀,“宏濤,你陪小陽再講兩句,我家裡還有點事體,先走一步。”
說完,不等兩人回應,便轉身,步履輕快地融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看著表舅那乾脆利落、甚至有點迫不及待離開的背影,鄔宏濤終於忍不住了,對著陽光明撇了撇嘴,壓低聲音吐槽道:
“光明,你看看我這個表舅!
有事體求你的時候,親熱得不得了,又是請吃飯又是拍胸脯打包票,熱情得像團火。
現在事情談好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明天去他家裡交易,連叫我一聲都不叫。好像我是隻傳話筒,用完了就摜到一邊,一點情面都不講。”
他語氣裡帶著明顯的不滿和自嘲,還有一種被輕視的委屈:
“講起來還是親表舅呢!哼,這個人啊,門檻精得不得了,比算盤珠子還要精!
你明天去他屋裡,自己當心點,鈔票票證當面點清爽,一根線頭都不要少!
他講的話,你聽聽就好,三分真七分假,水分大得很!”
他像個受氣的小兄弟,急切地向陽光明傾訴著不滿,也提醒著他。
陽光明看著鄔宏濤氣鼓鼓又帶著點替他不平的樣子,心裡覺得有些好笑,也理解老同學這份樸素的義氣。
他拍了拍鄔宏濤的肩膀,寬慰道:“宏濤,你的心意我曉得。謝謝你提醒!放心,我心裡有數。交易歸交易,我會當心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清清爽爽。”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真誠:“今天辛苦你專門跑一趟了,又等又陪的。
我們倆老同學,從小一道長大,有啥事體直接講,不要跟我客氣。
你在濟世堂好好學,那是真本事,將來肯定有出息。”
聽到陽光明這番真誠而毫無架子的話語,鄔宏濤心裡那股憋悶的委屈和不快也消散了不少。
他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就隨便講講,發發牢騷。你有數就好,我放心了。那……我也回去了,藥房宿舍要落鎖了。”
“好,路上當心,夜頭黑。”陽光明點頭。
兩人在霓虹閃爍、行人漸稀的街頭揮手告別。
鄔宏濤轉身,身影在昏黃的路燈下被拉得忽長忽短,走向回藥房宿舍的路。
望著鄔宏濤的背影融入夜色,陽光明獨自站在飯店門口。
初夏溫潤的晚風拂過面頰,帶來遠處不知名花朵的淡淡香氣和城市生活的混雜氣息。
他深吸了一口氣,感受著胸腔的擴張。
一條隱秘的財路,正在他腳下悄然延伸,帶來的是實實在在的金錢、稀缺的票證,以及一種掌控稀缺資源的微妙力量。
而在紅星廠裡,屬於他的位置,也正憑藉著紮實的筆頭功夫和日漸清晰的“能扛事”形象,一寸寸地穩固下來,贏得韓鳴謙的點頭和趙國棟那更深沉的肯定。
這個年代裡,機遇與風險如同藤蔓般緊密纏繞,共生共長。
他需要更加謹慎,像在薄冰上行走,卻又必須更加堅定,如同磐石般站穩腳跟。
他邁開步子,朝著石庫門家的方向走去。
街道兩旁的窗戶裡透出星星點點的燈火,勾勒出尋常人家的溫暖輪廓。
明天上午,在唐建宏的家中,還有一場交易在等著他。
每一步,都需思量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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