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吹過茂密的梧桐葉,沙沙作響,篩下細碎的光斑。
初夏的氣息在弄堂裡悄然瀰漫,帶著陽光蒸騰出的暖意和植物特有的清新。
上午九點還差幾分,陽光明挎著一個半舊的軍綠色帆布包,準時出現在那扇略顯氣派的鑄鐵大門外。
他穿著半袖襯衫,身姿如白楊般挺拔。目光平靜地掃視著眼前這片象徵著身份與地位的建築群——整齊劃一的紅磚幹部樓,帶著鮮明的時代烙印,在晨光中靜默矗立。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一個普通工人難以企及的生活圈層。
“光明!這邊這邊!”唐建宏熱情的聲音,立刻穿透了鐵門的間隙響起。
他果然已經等在大門內側,穿著一件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灰色“的確良”短袖襯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油亮地向後攏著,臉上堆滿了熱切的笑容,快步迎了上來。
胸前那枚擦得鋥亮的東方機械廠廠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無聲地彰顯著主人的身份與歸屬。
“唐叔叔,你好。”陽光明嘴角噙著一抹溫和的笑,點頭致意。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從容。
“哎呀,辛苦你跑一趟!走走走,屋裡坐!”
唐建宏熟稔地拍了拍陽光明的肩膀,那份親熱勁兒彷彿是對自家子侄。
他引著陽光明往裡走,語氣裡帶著一種主人翁的自豪,又隱隱透著點炫耀:
“光明啊,你看看我們東方廠的家屬院,這格局,這綠化,在魔都也算排得上號。”
他手臂一揮,指點著佈局,“喏,那邊是工人新村,規模更大一些,這邊幾棟嘛……”
他特意指向幾棟明顯更新、間距更寬、帶有小巧實用陽臺的三層樓房,言語間那份優越感幾乎要溢位來:
“是幹部樓!條件嘛,自然要好上那麼一點點。”
他刻意加重了“一點點”的尾音。
陽光明只是安靜地聽著,目光掠過那些在樓下公共水龍頭前排隊打水、低聲交談的婦女,掠過晾曬在長長竹竿上、隨風輕擺的各色衣物,掠過牆角碼放得整整齊齊、如同黑色堡壘般的蜂窩煤堆。
這些日常的煙火氣息,構成了一幅濃墨重彩的年代生活畫卷,被他不動聲色地收入眼底。
唐建宏的家就在其中一棟幹部樓的二樓。
踏上灰撲撲的水泥樓梯,狹窄的樓道里瀰漫著淡淡的煤煙味、隔夜飯菜的餘味以及潮溼水汽混合的獨特氣味。
唐建宏熟練地開啟一扇刷著軍綠色油漆的木門:“光明,請進請進!”
門一開,一個繫著藍布圍裙、面容和善的中年婦女,熱情地迎了上來,正是唐建宏的妻子翟翠蘭。
“哎呀,光明來了!快請進快請進!”
她的笑容像被陽光曬暖的棉布,真誠而熱切,帶著一種發自肺腑的感激。
她的目光在陽光明臉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彷彿要將這個救了她小兒子性命的年輕人深深記住,眼眶似乎都有些微紅,雙手在圍裙上侷促地擦了擦,聲音略帶哽咽:
“上次小寶的事,真是……真是多虧了你啊!阿姨心裡……心裡真是……”
她聲音微哽,後面的話被濃濃的感激堵住了。
“阿姨太客氣了,小寶沒事就好,這是最大的福氣。”陽光明溫和地回應,語氣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屋裡坐,屋裡坐,老唐,快給光明倒茶!”
翟翠蘭一邊招呼,一邊解釋,語氣裡帶著對客人的體貼,“小寶跟他姐姐去少年宮參加活動了,怕他們小孩子吵鬧,影響你們談正經事情,特意讓他們晚點回來。”
陽光明走進客廳,目光迅速而細緻地掃過室內。
客廳的面積不算大,約莫有十平米,但在這個住房極其緊張的年代,能分到這樣一套帶有獨立廚房衛生間的單元房,已是唐建宏這個級別,幹部身份的顯著象徵。
靠牆擺著一張暗紅色油漆的方桌和四把同樣顏色的靠背木椅,這既是餐桌也是會客區。
另一側靠牆放著兩個刷了深棕色油漆的木箱和一個同樣色調的五斗櫥,櫥面上整齊擺放著鐵殼暖水瓶、帶蓋的白瓷茶杯和一個帶玻璃罩、滴答作響的座鐘。
牆上最醒目的位置掛著領袖畫像,旁邊是幾張印著紅字的獎狀,無聲訴說著男主人的工作成績。
靠窗的位置用一道藍白格子布簾隔開,想必是臥室。
整個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窗明几淨,透著一股小家庭的溫馨和女主人的勤快持家。
“唐叔叔,阿姨,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陽光明從半舊的軍綠色帆布包裡,拿出兩個細長的、用竹筒精心製成的茶葉罐。
竹筒表面被打磨得異常光滑,呈現出溫潤如玉的黃中透紅的自然色澤,上面沒有任何印刷的廠名或商標,取而代之的是手工雕刻的纏枝蓮紋和如意雲紋圖案。
那刀法圓熟流暢,線條婉轉飄逸,深淺得宜,一看就知是出自經驗豐富的老匠人之手,古樸雅緻中透著內斂的貴氣。
僅憑這獨一無二的包裝,便足以讓人猜到內裡的茶葉絕非尋常街市可得之物。
唐建宏和翟翠蘭的目光瞬間被牢牢吸引過去,臉上都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訝。
唐建宏更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拿起其中一個竹筒,指尖立刻感受到那細膩溫潤如嬰兒肌膚般的包漿,以及精妙絕倫的雕工觸感。
他翻看著,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深深的探究。
“光明,這……這竹筒……”他嘖嘖稱奇,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這種做工,這種品相……簡直像藝術品!裡面的茶葉……光明,你這親戚……”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非常明顯。
這種級別的包裝,其承載的茶葉價值難以估量,絕非普通人家能擁有,更別說是作為隨手送出的禮物。
他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個沉穩的年輕人,心中暗自翻騰,揣測其背後可能存在的、不為人知的深厚背景或複雜關係網。
陽光明神色如常,只是淡淡一笑,彷彿遞出去的只是尋常物件:
“唐叔叔多慮了。這本是家裡老輩親戚送給家中長輩的一點心意,長輩們放著也是放著。
我這個小輩也不懂茶,更不會品,想著唐叔叔是講究人,見多識廣,正好借花獻佛,一點心意,請你和阿姨嚐嚐鮮,千萬別推辭。”
他語氣平和自然,將來源歸咎於“老輩親戚送給長輩的禮物”和“放著也是放著”,既解釋了貴重來源的合理性,又巧妙地堵住了唐建宏進一步刨根問底的可能。
那句“阿拉小輩也不懂茶”更是透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不識貨”的隨意,反而更顯得深不可測,讓人無從琢磨。
唐建宏看著陽光明那雙坦然得不見一絲波瀾的眼睛,心中的疑慮和好奇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更甚。
但他也明白,再追問下去就不合時宜了。
這份看似隨意,實則厚重的“心意”,無形中在他心裡種下了一顆名為“顧忌”的種子,讓他對眼前這個年輕人更添了幾分謹慎和不由自主的客氣。
“哎呀,太破費了,太破費了!翠蘭,快收起來,這真是……光明你太客氣了!”
他嘴上說著客套話,示意妻子收好茶葉,動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彷彿捧著的不是茶葉,而是某種寶物。
翟翠蘭也連聲道謝,小心翼翼地將兩個珍貴的竹筒收進了五斗櫥最穩妥的一層,彷彿怕磕著碰著。
一杯熱騰騰、飄著茉莉花香的茶剛端上來,還沒喝幾口,門外就傳來了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篤、篤、篤”。
節奏清晰、均勻,帶著一種刻板而公事公辦的味道,彷彿敲門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尺子。
“來了!”唐建宏立刻起身,臉上剛才的輕鬆瞬間收斂,換上了一副鄭重其事的表情。
門外站著的正是谷永康。
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有些發白、但每一道摺痕都熨燙得筆直如刀的深灰色中山裝,領口緊扣,風紀嚴謹。
鼻樑上架著那副標誌性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如鷹隼。
他手裡提著一個半舊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鼓鼓囊囊的,顯得分量不輕。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溝壑分明的線條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只是對開門的唐建宏微微頷首,目光便直接越過他,精準地落在了屋內的陽光明身上,帶著審視的意味。
“永康表哥,快請進!”唐建宏熱情地讓開身,語氣帶著明顯的恭敬。
谷永康走進屋,對著站起身的陽光明和從廚房探頭的翟翠蘭也僅僅點了點頭,幅度微小,算是打過招呼。
他的目光在屋內快速掃了一圈,如同雷達掃描,帶著一種職業性的、近乎苛刻的審視感,最終穩穩地落在客廳中央那張暗紅色的方桌上。
“光明同志到了就好。”他的聲音平穩、低沉,沒有絲毫情緒起伏,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水中。
“坐,表哥,喝杯茶歇歇。”唐建宏連忙招呼,翟翠蘭也趕緊去拿乾淨的杯子。
“不必了。”谷永康乾脆地擺擺手,動作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他徑直走到桌邊,將手提包“嗒”的一聲放在桌面上,動作利落地開啟搭扣。
裡面赫然露出一個用深藍色絨布包裹著的小巧托盤天平、一個黃銅柄的放大鏡、一把細長的鑷子、一個牛皮紙封面的記錄本和一支英雄牌鋼筆。
工具擺放得一絲不苟,如同手術器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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