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師母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兩大卷用黃草紙緊裹、一看就分量十足的米線,和那個鼓鼓囊囊、散發著堅果香氣的牛皮紙包上,眼圈瞬間又紅了。
她侷促地搓著粗糙的雙手,連聲道謝,聲音帶著哽咽:
“哦喲喲!小陽同志,你真是……太客氣了!太破費了!
前頭奶粉的事體還沒好好謝你,這趟又拿來這麼多金貴東西……我怎麼好意思一直收你東西!
這怎麼好意思……”
她反覆說著“不好意思”,手足無措,那份質樸的感激和不安幾乎要溢位來。
周炳生抱著小寶,目光復雜地看向陽光明,又看看桌上那實實在在的“心意”。
他厚厚鏡片後的眼神依舊銳利,但此刻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以及一絲被對方徹底看穿意圖後的微赧。
他輕輕拍著懷裡咿咿呀呀、兀自不安分的小寶,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小陽……謝謝你。這份情……我記在心裡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深處掏出來的,沉甸甸的。
小寶似乎也感受到了大人之間流動的暖意,好奇地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朝著陽光明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咿呀得更加歡快了。
陽光明伸出手指,小傢伙立刻用軟軟的小手緊緊抓住,咯咯地笑起來,小手上傳來的力道還不小。
“小寶精神真好。”
陽光明看著孩子紅潤飽滿的小臉和明亮有神的眼睛,由衷地笑道,語氣裡帶著心照不宣的暖意和一絲瞭然。
這“精神好”三個字,此刻聽在周家老兩口耳中,分量格外不同。
周師母忙著去灶披間倒水,杯盞碰撞的聲音傳來。
周炳生示意陽光明在方桌旁那張磨得油亮的竹椅上坐下。
兩人閒聊了幾句家常,無非是廠裡下午的情況,天氣如何。陽光明謹慎地避開了稿子和辦公室的任何話題。
周師母端來兩杯白開水,放在桌上。玻璃杯洗得很乾淨,杯壁上還掛著水珠。
她又執意要留陽光明吃晚飯,語氣懇切:“小陽,你難得來,吃了夜飯再走!
我今天買了點新鮮小青菜,綠油油、水靈靈的,正好下你帶來的米線!很快就好!”
陽光明連忙站起身,態度堅決而禮貌地擺手:
“周師母,不要客氣了!我等會兒真有點事體,要早點回去。
下次,下次一定來叨擾,一定要嚐嚐你的手藝。”
他語氣溫和,但拒絕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晰。
周師母還要再勸,周炳生看了她一眼,微微搖頭,眼神示意她不必勉強。
然後,他轉向陽光明,聲音低沉了幾分:“小陽,你跟我到裡廂來一趟。”
他用抱著小寶的那隻手,指了指旁邊那扇通向更小、更幽暗房間的門——那是他和老伴的臥室。
陽光明會意,立刻起身,跟著周炳生走了進去。周師母則順勢接過了小寶,留在光線稍亮的客堂間,輕輕拍著孫子的背。
裡屋很小,低矮昏暗。一張笨重的老式架子床幾乎佔據了大部分空間,床邊是一個掉了漆的舊五斗櫥,上面堆放著一些雜物和一個沒有標識的奶粉罐。
唯一的小窗戶,一扇窗欞上還糊著舊報紙,光線艱難地透進來,讓房間顯得更加幽深。
周炳生反手輕輕關上了門,隔絕了外面客堂間的聲響。
他摘下那副厚重的老花鏡,用粗糙、佈滿裂紋的手指用力揉了揉眉心,額角深刻的皺紋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溝壑縱橫,彷彿承載著難以言說的重量。
他把小寶暫時放到床上,小傢伙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昏暗的小房間。
周炳生沒有立刻看陽光明,目光似乎落在五斗櫥上那個“無標識”奶粉罐上,沉默了幾秒鐘。
房間裡只剩下小寶咿咿呀呀的聲音和老人略顯粗重的呼吸。
“稿子……”周炳生終於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像是怕驚擾了什麼,“趙廠長……看過之後,怎麼講?”
他抬起頭,重新戴上眼鏡。厚厚鏡片後的目光像兩束探照燈,緊緊鎖住陽光明的眼睛。
那目光極其複雜,混合著深切的關切、強烈的期待,還有一絲他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的、生怕聽到壞訊息的緊張。
那份沉甸甸的託付感,幾乎化為實質,壓向陽光明。
陽光明迎著他銳利的、充滿壓力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老人眼底深處那份不容錯辨的焦慮和希冀。
他站直身體,鄭重地點點頭,聲音不高,卻在狹小的空間裡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盤:
“趙廠長親自看的,看了很久,很仔細。”
他頓了頓,確保每一個字的分量,“他說……寫得不錯!”
他清晰地複述著趙國棟的評價,“結構紮實,筋骨硬朗,案例鮮活,資料夯實,語言也符合要求。”
他特意加重了語氣,“特別肯定了筒搖工序自動落紗裝置攻關過程那段,還有老張回水餘熱利用那一段,說把工人師傅的智慧和實幹精神都實實在在地寫出來了。”
最後,他清晰地吐出那句至關重要的話,“趙廠長說,完成得非常出色!”
隨著陽光明一字一句、清晰有力的複述,周炳生緊抿的、如同刻刀劃出的嘴唇線條,漸漸放鬆下來。
他那因緊張而微微聳起的、瘦削的肩膀,也無聲地鬆弛下去。
當聽到“完成得非常出色”這幾個字時,他眼底深處那點強撐著的緊張終於像陽光下的薄冰般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巨大欣慰和由衷的喜悅,如同冰封已久的河面驟然被春潮衝開,暖流汩汩而出。
他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那氣息悠長而深沉,帶著卸下千斤重擔後徹底的輕鬆。
“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不大,卻充滿了磐石般的重量和發自肺腑的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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