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緊閉的門內傳出爭吵的怒吼。
小玉由利縮起了脖子。她雙手抱著許多資料,正好路過《新聞探秘》節目組的辦公室門前。快點離開這裡……
雙腳卻自說自話地停了下來。由利四下張望,確認這條堆放著裝滿器材的紙板箱和櫥櫃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她移動半步,身體靠近那扇門,屏息靜氣,聽了起來。
“現在怎麼能停止採訪呢!”
果然是茂木。聲音很響,語氣咄咄逼人,卻依然能保持冷靜。這傢伙從來都是這樣,擅長激怒對方後揪出破綻。
“這叫什麼採訪?你好好想想,你到底做了什麼!非得把沒有火星的地方搞得烏煙瘴氣,一個初中生已經為此而送了命!”
這副激動的高嗓門,由利比較陌生。是編輯部的部長,還是報道局的局長?也不像《新聞探秘》的首席製片人杉浦,不過他昨天就鐵青著臉跟茂木談過話。
“沒有火星?早就有了。你們都看不見嗎?”
“你是說舉報信嗎?這種真假難辨的東西怎麼能當作證據!”
他們在說城東第三中學去年底發生的那起初二男生自殺事件。茂木記者親赴採訪,發現該事件有著極濃的謀殺嫌疑,不僅有嫌疑犯,校方還在知情的狀態下極力掩蓋事實真相。於是一期告發性質的節目應運而生,四月開學時在電視臺播放,至今仍保持著“今後將作後續報道”“希望知情者提供資訊”的進攻性姿態。
然而節目播出後,作為嫌疑犯提到的不良少年三人幫——即使未指名道姓,與城東三中有關的人也能馬上猜到是誰——帶頭的那位學生的父親立刻寄來一封保證郵件[22],聲稱已著手準備提起名譽損害的訴訟。
作為一名承擔總務工作的派遣臨時工,由利覺得事態已經非常嚴重了。但茂木記者拿到保證郵件後,只是哼著鼻子冷笑幾聲。就算對茂木毫無好感,由利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膽量。可見他對採訪得來的結論相當有信心。
上次茂木以沒有人手為藉口,硬拉著由利去採訪那位問題父親,由利看到對方罵罵咧咧還動手打人的模樣就怕得要死。茂木記者也捱了揍。有其父必有其子,那兒子本就是個不良少年,弄死一兩個懦弱的同學也並不奇怪。由利知道這種想法完全來自個人好惡,並不理性,卻還是忍不住這麼想。
說不定茂木是對的。即使心有不甘,由利也曾這麼想過。
然而,上星期發生了一件大事。城東三中又死了一名女生,還是“自殺”的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學。這次毫無疑問是事故或自殺,因為有目擊者。
而寫那封舉報信的人,好像就是那名死去的少女。正是這封包含謀殺現場目擊證言的舉報信,讓茂木下了柏木卓也並非自殺的判斷。
據說在城東三中,現在也盛傳著類似的說法。不僅是學生,連老師們也開始人心惶惶。
當然,校方並沒有公開表態。兩名學生的死是否有關聯,舉報人到底是誰,兩者都沒有明確。對於後者,校方時而說是校外人員的惡意中傷,時而說是學生的惡作劇,言辭飄忽不定,可見他們也相當混亂。他們聲稱,在節目播出之前,校內既沒有發生殺人事件,也不存在嫌疑犯,正是《新聞探秘》引發了這種恐慌。
因此,上司會鐵青著臉高聲怒罵,完全可以理解。這是起不折不扣的報道事故。
由利對此也是深有體會。整理郵件是她工作的一部分,節目播出後立刻引發強烈的反響,茂木記者的支持者們發來熱情聲援的信件和傳真,可也有一些對節目的報道方式表示懷疑的聲音。
“是不是有點過頭了?”
“在沒有明確的物證的狀態下,就將初中生當作殺人事件的嫌疑犯來對待,是極為不妥的。”
由利也知道,與以前茂木記者揭露過的,真正的校方隱瞞事實的事件相比,其他電視臺對於這次報道的反應相當冷淡。
這次搞砸了吧?
這裡嘰嘰喳喳,那裡嘀嘀咕咕,大家都在擔心事情的發展。還是不作後續報道,裝死等待事態自然平息為好……
“這時放棄的話,死去的孩子就太冤了。”茂木記者一如既往地展開雄辯,“我要繼續採訪下去,無法證明淺井松子是自殺的,說不定她是被人封口的。”
“你到底想幹什麼!”對方的聲音都變了調,“你睜開眼睛看看現實!你以為這是推理劇嗎?”
推理劇?由利微微苦笑著。茂木記者的推測確實很有戲劇性。學校的老師就算怕事,也不會為了逃避責任去封學生的口。或許茂木認為,大出俊次他們殺死柏木卓也後又殺了淺井松子?那些人的品行確實有問題,但他真的相信初三學生會做到這個地步?
茂木這次是栽了。沒有確鑿的證據,僅憑想象來解釋事態,因此遭到了報應。
還死要面子,不肯認輸。
由利重新抱好資料,躡手躡腳地從傳出怒吼聲的門前走開了。
不想將女兒公開展覽。出於淺井松子父母的強烈意願,城東三中的相關人員沒有參加她的守靈儀式和葬禮。唯一例外的是淺井松子熱衷的音樂社。成員們在松子的靈前進行了告別演奏。
據說所有的成員都在流淚,但大家都很努力,旋律並未停頓。他們演奏的曲子都是松子最喜歡的。
葬禮過後的第三天,津崎校長去了淺井家,在松子的靈前合掌默哀。此前,津崎校長曾多次聯絡淺井家,可總是遭到拒絕,今天總算得到了允許,前提是校長只能獨自前來。
白布包裹的骨灰盒旁,是笑容燦爛的松子的遺像。照片好像是在音樂社裡拍的,她的手裡拿著一支單簧管。
津崎校長無法正視這張照片。
松子的父母形容憔悴。“我的爸爸媽媽也都很胖。”津崎校長回想起松子笑著說過的這句話。眼前這兩人體形確實比較大,今天看來卻似乎縮小了一圈。他們的體內好像被掏空了。松子的死剜去了父母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再也無法復原。
一切都顯得空洞蒼白,什麼都無法挽回,津崎校長只能向淺井夫婦致歉。他知道自己的話傳達不到任何地方,可還是結結巴巴地道歉、道歉,不停地道歉。
一聲不吭地聽完冗長的道歉,松子的母親抬起哭腫的眼皮,小聲說道:“校長先生。”
“啊……”津崎校長抬起頭。
“您也認為,是松子寫了那封舉報信嗎?”
“學校裡都在這麼談論吧?”緊挨著松子母親坐著的父親也說。兩人都沒有看津崎校長,父親盯著松子的遺像,母親的目光則落在了自己的膝頭。
津崎校長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早知道會被問及這樣的問題,但他現在說不出像樣的話,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和三宅樹理一樣。
昨天,津崎校長去了三宅家。樹理的母親很混亂,幾乎沒能說上幾句像樣的話;也沒有見到樹理,只知道她確實沒法說話了。
得知樹理陷入了這種狀態,教師們的反應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單純的震驚,怎麼又發生了這樣的怪事?這所學校、這裡的學生就像受到了詛咒,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脫離困境?
另一種反應則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懷疑。
“這下三宅可以不用開口了,還能獲得同情,一舉兩得。”
楠山老師更是口出惡言,直接指責樹理裝病,引得其他在場者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楠山老師不為所動,倒是看他的人首先心虛了,紛紛將視線移向別處。
津崎校長也沒能嚴肅批評楠山老師的輕率言論。他本該高聲訓誡:既然已經宣告沒有找到舉報人,作為教師就不該光憑傳言和主觀印象說出這樣的話。可他沒能這樣做。
對外他還能堅持口徑:不知舉報人是誰,淺井松子死於交通事故,與舉報信無關。這也是必須堅守的底線。可是在校內,津崎校長已經喪失了這份魄力。
誰都不相信我了。
我已經沒用了。
我到底在什麼地方犯了錯,在哪個節點失了策?津崎校長考慮過很多次。是柏木卓也死去的時候?是剛收到舉報信的時候?是與佐佐木警官商量後,對學生開展詢問調查的時候?是hbs的茂木記者來電的時候?是被他的採訪激怒的大出勝衝到校長室大吵大鬧的時候?
不知道。只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時間無法倒退,失去的生命不會迴歸。
“我……”坐在無法開口的津崎校長的面前,淺井夫人開始自言自語起來,彷彿忘記了津崎校長的存在,“我並不認為松子跟那封舉報信毫無關聯。”
津崎校長稍稍睜大了眼睛。松子的父親撫摸著妻子的後背,在默默地低頭落淚。
“不是嗎?要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怎麼會死呢?”
僵硬的嘴角多少有點鬆動了。津崎校長開了口:“您注意到什麼了嗎?”
淺井夫人愣愣地看著津崎校長:“是在那檔電視節目之後……”
“哦?”
“和松子……一起看的。”
松子看了那期節目,感到很震驚,顯得有些驚慌。
“她一下子變得無精打采的。我還以為……”
淺井夫人紅腫的眼裡又流出了新的眼淚。她用手擦了擦,怔怔地看著手背的淚水,好像在奇怪,為什麼自己還有眼淚。
“我只以為,節目報道的是她的學校,她才會吃驚。我勸她,這和你沒關係,快打起精神來。我真傻。”淺井夫人壓抑著聲音,嗚咽起來。
“後來她就吃不下飯了。”松子的父親說著抬起頭,直面津崎校長,“我還跟內人說,這事對她觸動很大。可我們根本沒將女兒和舉報信聯絡起來想過。”
津崎校長抿緊嘴唇,努力忍住湧上來的哽咽。他點點頭:“我也認為淺井不是那樣的學生。”他無法抑制聲音的顫抖和尾音的變調。
淺井夫人看了丈夫一眼,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校長先生,是三宅嗎?”淺井夫人問道,“寫舉報信的是三宅樹理吧?松子她……幫著三宅……”
聽到這個直截了當的提問,津崎校長渾身一震:“有什麼判斷的依據嗎?”
“松子和她是朋友。”
松子常常提起樹理。樹理也來玩過很多次,因此淺井夫人非常瞭解樹理。
“老實說,我不怎麼喜歡樹理。可只要表現出這個想法,松子就會生氣。她認為我根本不瞭解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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