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涼子沒去上學,連劍道社的晨練都沒參加。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狀況。
前一天晚上,涼子一夜沒睡。她在被子裡胡思亂想了一整夜。早上起床後,她央求母親允許自己不去上學,還希望母親留在家裡陪她,哪怕半天也好。她有事要和母親商量。
母親那時正在廚房,聽了涼子的話,她睜開惺忪睡眼注視著涼子的臉,然後說:“重要的事情?”
“嗯。”
“是學校裡的事吧?”
“跟前陣子的風波有關。”
母親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好吧。那就讓爸爸一起聽聽吧。”
涼子吃了一驚:“爸爸回來了?”
“是啊。大概是早上四點鐘左右回來的。”
無論是爸爸的腳步聲還是別的動靜,自己竟完全沒有覺察。這麼看,一夜沒睡應該只是錯覺,事實上還是朦朦朧朧地睡過一陣的。說來也是,好像還做了個噩夢。
如果讓妹妹們知道涼子今天不上學,她們肯定會大吵大鬧,說:“為什麼姐姐可以不上學?不公平!”涼子必須裝作要上學的模樣,大家一起忙亂地準備,然後躲進自己的房間,等待妹妹們吵吵嚷嚷地出門。真是多費了不少心思。
“讓爸爸一直睡到中午吧。”涼子雖然這樣說了,可母親十點就把父親叫了起來,因為涼子的臉上分明寫著:你們不一起聽,我是不會說的。我可不想說兩遍。
父親也立刻心領神會。他洗完臉走進起居室時,眼神相當嚴峻。在涼子跟前坐下後,他開門見山地問:“是那封舉報信的事嗎?”
涼子點點頭。她從淺井松子的交通事故開始訴述起來,連在學校裡跟誰都沒說過的內容,也全部說了出來。接著是自己的想法,以及頭腦中尚未成型的疑慮。
*
尾崎老師從教師辦公室回來後,涼子就起身回到教室。之後,她和往常一樣上完了課。
一到休息時間,三年級的學生就像突然從籠子裡解放出來的鳥兒,在各間教室亂竄,找到各自的好朋友,開始交換資訊,展開推理,熱烈討論起來。就算的確有驚惶和擔憂,至少在眼下這一刻,都被興奮和激動掩蓋了。
知道涼子去過保健室的朋友,都認為涼子因淺井松子的事故受到了刺激。一向堅強的涼子都那樣了,真是稀罕。涼子知道別人會這麼看待自己,不會說她大驚小怪或裝模作樣。事實上,有些女生聽到松子出事後大哭起來,還提前回了家。有人就說:“那樣故作驚慌,好顯得自己很純真,真討厭。”女生之間常常會有這樣尖刻的評價。
涼子隱約覺得,自己在這方面還是頗受信任的。
大家也都知道三宅樹理去了保健室。
令人吃驚的是——不,或許也是理所當然,涼子想到的事大家早就想到了,還在熱切地議論著。
如果是淺井寫舉報信,肯定不是她一個人乾的。三宅樹理一定會參與,說不定她才是“主犯”。她們兩人不就是那樣的關係嗎?要不要告訴老師?說不定這樣對淺井比較好。
涼子下不了決心將保健室裡發生的事——三宅樹理躲在白色布簾後發笑,並用冰冷的眼神死盯著涼子的事和盤托出。是啊。大家說得沒錯。三宅在保健室裡冷笑。我看到了。好可怕。
樹理和松子之間,下命令的一直是樹理。松子一直處於被動地位,就像樹理的僕人。
仔細想想,松子要一個人瞞著樹理去“舉報”,實在不可想象。就算是一起做的,也不可能由松子掌握主導權。提出要“舉報”的一定是樹理。松子只是配合她罷了。
那封舉報信也許就是這樣寫成的。
受到大出他們欺負的不只是松子。樹理也一樣,或許更嚴重。她除了松子沒有別的朋友,在學校裡處於孤立狀態。不僅大出他們會欺負她,別的同學也都跟她保持距離。說白了,就是討厭她。
不斷積累“怨恨”的能量,才能走到“報復”這一步。不只是針對大出他們,還有對學校甚至全體同學的怨恨。
淺井松子並不具備這個條件。
一定是三宅樹理寫了舉報信,還讓松子幫了忙。無論樹理要松子做什麼,松子都會笑嘻嘻地照做。
可後來出現了樹理預料之外的狀況。舉報信被寄到電視臺,電視臺又製作了節目,事件的影響就此迅速擴充套件至學校和地區之外。
樹理如何看待事態的發展,不得而知。像她這樣的人,說不定會覺得很有趣。但隨著事件的蔓延,參與其中的松子漸漸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開始害怕起來。不管如何,松子本質上是個善良的人。
她會勸樹理:去向老師說明真相吧。
三宅樹理會同意這種“沒出息”的主意嗎?
不可能。樹理是主犯。她決不會放任從犯謀反。
松子的嘴是靠不住的,這樣放任下去,她遲早會說出去,必須封她的口……
如果淺井松子遭遇的交通事故,不是真正的“事故”呢?
涼子的耳朵裡迴響起樹理的笑聲。短促、尖厲,彷彿投向涼子的利刃。
我臉色蒼白地跑來保健室,就那麼可笑?對什麼都知道的你而言,我就是一個傻瓜,覺得好笑極了,根本忍不住,是吧?
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
事實上,樹理還遠沒有到可以放肆冷笑的時候。
松子雖然身負重傷,但至少還活著,沒有真正被封口。只要她能開口說話,就一定會向大人們說出真相。因為她差點就被殺死了,再也不必顧忌樹理,也不可能有心思包庇她。
樹理想過嗎?她以為一切都可以推到松子身上,才會那樣笑?
也許那只是自暴自棄的笑?覺得沒能殺死松子,一切都完了?
想到這裡,涼子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我們還是初中生,一個初中生怎麼可能如此邪惡?
難道這並不能叫作“邪惡”,而是自我保護,是正當防衛——是復仇?
無論如何不適,環境如何嚴苛,也必須待在學校,被限制自由的初中生。從無盡的壓抑與苦悶中生長出惡之花。
涼子的心在劇痛,在震顫。如果我是三宅樹理,我會怎麼做?如果我是淺井松子,我又會怎麼做?她照了照鏡子,想象著三宅樹理的臉重迭在鏡中藤野涼子的臉上。要懷有怎樣的心緒,才能發出那樣的笑聲呢?
她突然回想起來。保健室裡,尾崎老師用從未有過的眼神看著三宅樹理的方向。還不止一次。實在非同尋常。
難道我現在的想法,尾崎老師早就想到了?
不,尾崎老師知道寄出舉報信的就是三宅樹理吧?就算不是所有老師都知情,至少津崎校長和尾崎老師是知道的。
對了,出現舉報信之後,學校不是安排過面談嗎?是為了證明三宅樹理寄出了舉報信,才這麼做的吧?
喝著不知是第幾杯的咖啡,涼子的父親藤野剛問道:“三宅樹理是不好相處的同學嗎?”
涼子立刻答道:“嗯。”
“估計對老師來說,也比較難應付吧?”
“大概是吧。”
母親站起身,往父親的杯子里加了一點咖啡,又把涼子的杯子加滿,為自己的杯子也添上一點後,放下暖壺。這一過程中,她一直緊蹙雙眉。
“你的想法我聽明白了。”父親正視涼子,“也明白其中的緣由。那既不是偏見,也並不古怪。你不用擔心自己。”
“真的嗎?”涼子反問道。聲音中包含著自己難以置信的心虛。
“真的。”母親回答,“小涼你沒有錯。無論是誰,遇上這種事都會這麼想。換作真理子大概會有點不同。”她放鬆了臉部肌肉,加了一句,“那孩子從不把事情往壞處想。她或許會認為三宅是因為受了過度的刺激才變得不正常了,會覺得三宅很可憐。”
母親看得真透徹,不得不佩服。
“這麼一說倒也是,三宅的笑很不正常,很像媽媽說的那樣。”
也許是變得不太正常了。
“收到舉報信後,爸爸對校長先生說,信的內容可能是捏造的,不能輕信,以防造成混亂。與其根據舉報信的內容追究大出他們是否殺害了柏木,倒不如先找出舉報人,糾正他的心理扭曲為好。這話,好像也對你說過吧?”
涼子看著父親的眼睛,點了點頭。
“校長先生同意了爸爸的意見。他自己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儘管爸爸去拜訪他時,當時在場的年級主任高木老師認為這是個惡作劇,置之不理就行。”
“很像高木老師的風格。說來,她現在是我們的班主任了。”
“聽說是一位資深教師。”父親苦笑道,“所以爸爸當時威脅了她一番,說如果學校置之不理,舉報人就會感到失望,說不定會寫信給媒體。那樣事情可就鬧大了。”
“爸爸你問過校長面談的結果嗎?”
父親搖了搖頭:“我當時覺得那樣就過問得太深了。爸爸只是一名學生家長,這麼做是越軌的行為。”
父親歪起嘴角,一副後悔不已的模樣。爸爸,你當時有沒有想過要把寄給我的舉報信悄悄扔掉呢?反正都不讓我看。
即使這麼做,也無法防止城東三中陷入如今的境地。不過涼子的處境就會完全不同,不是收到舉報信的相關人員,而僅僅是一名普通的學生。
“總之,”父親換了一種語調,“找出舉報人,確認內容不實,接下去就是學校範圍內的事了,警方不宜涉足過深。當時校長和爸爸就此達成過統一,甚至認為,即使需要當地警察局少年科的協助,那也並非出於懲罰某人的目的。在這方面,佐佐木警官也應該心領神會……”
“佐佐木警官是那個參加面談的警察嗎?”
“是位三十來歲的女警。”
“那就是了。”
是個很乾練的人。
“正如你設想的那樣,我認為學校已經找到舉報人了。”
聽到這裡,涼子不由自主地端正坐姿:“是三宅樹理嗎?”
“從現在掌握的情況來看,這是最為恰當的推測。”
涼子覺得原本堵在胸口的東西掉下了一部分。不出所料。
藤野剛撓了撓起床後尚未梳理的亂髮,嘆了一口氣:“可現在的狀況又是怎麼回事?津崎校長太磨蹭了。要是能及時處理好三宅樹理的事,就不會出現這種難以收拾的局面了。”
“什麼呀?不是還有寄給森內老師的舉報信引發的混亂嗎?”
儘管並不想庇護學校,可只要有人說出意氣用事的話,就會條件反射地去勸解,這算是藤野邦子的職業病吧。她加入了談話。“那也沒辦法,誰想得到森內老師會將舉報信撕碎丟棄,還有人撿到後寄給了電視臺?”
“可如果早點處理好三宅方面的事,電視臺的記者上門時,不就能夠向他說明舉報內容是虛假的嗎?”
涼子在一旁問:“爸爸,那期節目的錄影,你看了嗎?”
“看了。”父親好像有點不高興。原以為他一定沒看過。他不是正忙得不亦樂乎嗎?
“謝謝!”涼子自然而然地道了謝。父親聽後反倒惶恐起來。
“我可是你的爸爸,這是理所當然的嘛。”
母親微微一笑,並做出了些許讓步:“或許學校的應對確實遲了一點。但那也沒辦法,對方是個女初中生,還特別難相處。小心翼翼地接近她,耐心理解她的苦悶,解開她的心結,再一點點打聽出真相,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呢?這樣當然要花很長的時間。總之那是學校,不能隨便搞指紋或者不在場證明那一套。絕不是嚴加審訊讓對方承認就能完事的。”
“你以為我連這都不懂嗎?”父親反擊道。涼子不由得縮起脖子。可別引發夫妻戰爭了。
“真是不走運。舉報信的事如果不被公之於眾,總能悄悄地處理好。要說,津崎校長也很不幸。可現在最不幸的莫過於淺井松子。”父親放低了聲音,嘴唇抿成了一字形。
“爸爸,”涼子叫道,“我有另一個推測,你覺得如何?”
父母對視了一眼。
“淺井不是自己撲到汽車跟前去的……是三宅對她做了什麼……這樣的想象。”
母親想說些什麼,卻被父親搶了先。父親厲聲說:“別那麼想。那只是想象,明白嗎?”
母親探出身子,像是一定要搶在父親前面似的說道:“先不說別人對她做了什麼,就算她只是幫了三宅樹理一把,她也會為自己所作所為的嚴重性感到憂慮,進而精神恍惚,導致那樣的事故。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都有。涼子,你不該光想其中最壞的情況。”
涼子笑了:“嗯,是啊。因為我討厭三宅樹理。”涼子明確地說了出來,“原本我就不喜歡她,昨天在保健室遇見後就愈發討厭了。她的笑聲非常惡毒,所以……”
母親悄然站起身,到涼子身邊坐下,摟住涼子的肩膀。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摟著涼子了。“保健室的事,還是不對任何人說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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