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茂木他好像還不死心。”
“那是自然,昨天會議結束時,他還在冷笑,說什麼‘你們等著瞧吧’。”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由利在心裡暗自挖苦了一句。
“茂木他有時會將尚未成形的事件弄假成真。”助理導演一邊點燃香菸,一邊慢吞吞地說了句駭人聽聞的話,“以前也有過差點釀出事故的危險舉動。這次,我也有不祥的預感。那傢伙的行動力真是嚇人。所謂正義的化身吧。”他笑道,“估計他正在尋找使他的方案能夠透過的關鍵證據……”
正是如此。
茂木現在正身處城東第三中學的校園。他來過好多次了,校長室和教師辦公室的位置在他腦子裡一清二楚,連拍攝位置都想好了。校長室有扇朝著校園的窗戶,下面有一片矮樹叢,小個子的茂木正好能藏身於此。
學校的正門和邊門一直敞開著,看門的校工是個老好人,但他常常會發呆,所以進入校園不費吹灰之力。現在已經放學了,校園裡只有幾個參加體育活動的學生,零星散佈各處。沒有指導老師陪伴,那些學生又玩得很投入,應該不會來制止茂木。
校長室裡正上演著一出好戲。
正像茂木料想的那樣,一度躲進屋裡的大出社長沒過半個小時就出來了,立刻跳上了他的私家車。那是一輛停在他家屋後停車場裡的賓士。待在家中的三十分鐘裡,他到底幹了什麼不得而知,出來時身上依然穿著工作服。
來到三中,他把車一直開進大門才停下,跳下車後飛快地跑進大樓,一下子就沒了人影。茂木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面。當茂木到達拍攝位置時,隔著窗戶就能聽到裡面的怒罵聲。
“你們這些人,是不是想聯合起來把我兒子弄成罪犯?啊?這就是老師做的事情嗎?”
茂木不由得笑了。反應也太直截了當了吧?腦子不會拐彎的人就是可笑。
他悄悄抬起身子,窺視屋裡的情景。大出社長一把揪住津崎校長的衣領,兩人的臉幾乎貼在了一起。大出社長不停地吼叫著,唾沫星子噴了津崎校長一臉。可憐的校長被吊在半空,身上那件招牌裝備——手工編織毛背心,從外套下面露出一大段。
“等等,請稍等……”津崎校長痛苦地呻吟著。
大出社長越發激動了:“怎麼著,你還想狡辯?你這個禿子,還要不要命了?”
校長室的門開了,幾名教師跑了進來,其中一位是女教師——二年級的年級主任高木。她看到眼前的光景後驚呆了,身後那位身穿緊身運動服、腳蹬運動鞋的男教師一把推開她,衝上前拉住大出社長。
“你幹什麼!不可以動用暴力!”
“你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渾蛋!”
大出社長一把推開津崎校長,朝那名男教師撲去。兩人一下子扭打起來,碰倒了室內的椅子。兩人都是火冒三丈的彪形大漢,一時很難看出誰能制服誰。牆被撞得砰砰直響,櫥櫃也被撞歪了。隨後趕來的幾名男教師趕緊來幫同事的忙,即便如此也很難制服大出社長。
“報警!快報警!”年級主任尖叫著。
津崎校長氣喘吁吁地從地上坐起身,趕緊用沙啞的嗓音制止她:“慢著!不能報警!”
津崎校長坐在地板上連聲高呼“大出先生”。可混戰中的幾個人根本聽不進他的話。他爬到那群人身邊,不知碰到的是他們揮動的手臂還是亂踢的腿,他的身子再次飛了出去。簡直像武俠片中的場景。
茂木一直在拍攝錄影,每個鏡頭都滴水不漏,連口水都要流下來了。這是他期待已久的景象。
有人拍了拍他的後背。他一心拍攝,未予理睬。又拍了幾下。眼睛稍稍離開攝像機往後一瞄,發現身後有五六個學生圍了個半圓。其中一人手裡拿著一隻足球。
“你在幹嗎?”拿足球的學生問。
定睛一看,茂木發現剛才散佈在校園各處的學生集中到了這裡,全都盯著他,臉上顯露不安的神色。原來如此,校長室裡鬧得這麼厲害,他們怎麼會聽不到呢?
“校長先生吃大虧了。”茂木微微一笑轉過身來,將攝像機藏在背後。學生們有的踮起腳,有的跳起身,紛紛向校長室裡張望,竟然嚇得沒人說話。也難怪,你們的老師真夠嗆啊。
“還是打110報警吧。”茂木假裝好意地提醒他們,隨即想悄悄溜走。大部分學生都沒工夫注意他,可那個最先提出質問的學生與眾不同,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子。
“沒問你這個,問你在幹什麼呢。”
“幹什麼?沒什麼呀。”
茂木用餘光確認了校長室內的情況。更多的教師湧進校長室,終於制服了大出社長。可怒罵聲仍不絕於耳。“渾蛋!你們根本不配做老師!我要去告你們!”
“那不是攝像機嗎?”
拿足球的學生眼睛很尖。他上前去奪茂木手裡的攝像機。茂木終於撒腿逃跑了。“這些都是為了你們好。”
他跑到大出社長的汽車附近。身後的喧鬧聲已擴充套件到學生中間。“別跑啊,大叔!”拿足球的學生追了上來。
“你們總有一天會明白的。我是你們的盟友。”茂木頭也不回地喊著,跑出學校的正門。一隻足球飛了過來,打在正門的門柱上,又彈了回去。
一回到hbs電視臺的企劃報道部,茂木立刻遭受到同事們冰冷視線的掃射。小玉由利也直勾勾地瞪著他。茂木報以微笑,隨後便一頭鑽進播放室,隨手反鎖上門。萬一有人進來,又要多費口舌了。
錄影拍得不錯。小玉由利拍攝的部分,開頭有些抖動,沒法使用。大出勝大吵大鬧的部分倒拍得很清楚。你看看,傻丫頭,好好幹也能行的嘛。
有人在敲門,還“茂木、茂木”地叫喊著,真討厭。茂木決定不予理睬。
為了保險起見,他將錄影複製了一個備份。操作完畢關上開關,茂木抱著一堆東西從播放室出來,見一名助理導演正等著他。他叫野中,是十年前《新聞探秘》節目剛剛起步時就在的老員工。長期參與制作拳頭節目的老資格,如今卻依然是一個打打雜的助理導演。企劃會議上也從未聽他提出過一條像樣的意見。總之,他就是個被當作棋子使用的角色。
可眼下,他竟滿臉怒容,像模像樣地杵在茂木跟前。
“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你把幹事務的小玉拖出去,還叫她拍錄影,是不是?”
“叫她幫點小忙罷了。”
野中的下巴撇了撇茂木抱著的攝像機:“就是這個?”
“是啊。那又怎麼了?”
“是昨天會上被擱置的那個題材吧?我在這兒很久了,猜得到你腦子裡在想什麼。你想惹是生非嗎?”
茂木從他身邊鑽過去,野中喘著粗氣立刻跟了上來。
“又是教育題材吧?我知道你擅長這個。可就你昨天說的情況來看,我們做不了節目。萬一搞砸了,整個節目組可就信譽掃地了。”
“不會搞砸的。”
“你都拍了些什麼?”
野中抓住了茂木的胳膊,茂木奮力甩開他的手,轉過身來直視他的眼睛。野中的個子雖然比茂木高,被他這麼一瞪還是有些心慌。瞧你這副熊樣!所以搞不出自己的節目嘛。
“怎麼著?你對我的採訪有意見?”
“沒這個意思……”
“不管我的方案有沒有透過,採訪還得繼續。怎麼總是選些不痛不癢的題材呢?我們是新聞報道,不是綜藝節目!”
“可你這是違反規定。”
“我怎麼違反規定了?”
“你不是叫小玉去拍錄影嗎?她可是事務員。”
“既然待在企劃報道部,就得幫忙做事。你是工會的走狗嗎?”
“可你對她言語粗暴,罵她笨蛋、廢物。”
茂木用目光尋找小玉,見她正縮在桌邊哭鼻子。所以說現在的小姑娘都是廢物。稱廢物為廢物,又有什麼錯?
茂木一直盯著小玉由利,直到她抬起頭來。由利擦著眼淚看了茂木一眼,慌慌張張地低下了頭。
“那是在工作現場嘛,或許我的嗓門是大了一點。”茂木在心裡切換了一個模式,用鎮靜而平穩的語調如此說道。
無論什麼時候,他都能瞬間完成這樣的模式切換。因此,只看到過他作為記者的表象的人,根本無法想象他還有另一面——在他認為無所謂的情況下,毫不掩飾地輕蔑、擺佈他人。
就連對他的兩面性有所瞭解的野中,看到他切換模式的瞬間,也會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小玉你覺得受到了傷害,那我向你道歉。對不起。”說完,他裝出一副真誠的模樣,朝小玉由利低下腦袋,“可是,這次採訪十分重要。這個方案暫時還不成熟,但我一定會讓它成熟。為了被殺害的中學生。”
聽著茂木的話,小玉依然縮著身子低著頭。
“十四歲啊。才十四歲就命赴黃泉的少年。如果沒有人替他洗刷冤屈,那這個世界還有正義可言嗎?校方奉行家醜不可外揚的策略,把一切都捂得死死的。”
“伸張正義?”野中呢喃著,滿臉狐疑,聲音有氣無力。
“是的,為了伸張正義。這是我們做報道時應該追求的,難道不是嗎?”
“但事實狀況必須客觀地加以驗證。”
“當然。因此才需要採訪。”茂木誇張地揮動手臂,“如果你因為我的輕率言行受到了傷害,我向你道歉,一次不夠的話,要我道多少次歉都行。如果需要我寫檢討,我也會寫。小玉,對不起。這樣,你是不是會覺得好受些?”
自己率先切換成冷靜恭敬的模式,對方會不知所措,顯得是在無理取鬧。自己再說一通絕對正確的大道理,就能把問題的焦點搞得含糊不清。這是茂木的拿手好戲。
小玉由利低著頭,對茂木鞠了一躬。野中不由得嘆了口氣。
“我要去工作了。”微微一笑後,茂木理了理上衣的領子,朝自己的桌子走去。
“真服了他。是雙重人格吧?”
背後傳來女性的小聲嘀咕:“管他呢!”
茂木向城東三中的校長室打了電話,沒人接。他轉而給教師辦公室打電話,一位女性接了電話,說校長有急事出去了。也許是心理作用,茂木覺得對方有些慌張。
津崎校長受傷了吧?
接著,茂木又給城東警察局的佐佐木警官打了電話。她也出去了。應該是趕到城東三中去了。大出社長的火氣還沒壓下去吧。
他們以後會怎樣輪番出場,是一出值得期待的好戲。反正我已經布好了局。
津崎校長還是有其誠實的一面的。他竟然主動告訴我佐佐木警官的事。或許他覺得,體現幾分主動配合的精神,會對他比較有利。
這種主動的背後肯定藏著什麼隱情。茂木去採訪佐佐木警官時,從一開始起就懷有十二分的戒心。
佐佐木警官十分配合,一一回答了茂木的提問。她將寄給hbs的觀眾來信稱為“不幸的偶然事件”。
她是個直腸子,居然手舞足蹈地說那三個人——舉報信上點名的三名學生確實是問題少年,但他們跟柏木卓也毫不相干。她似乎不知道“欲蓋彌彰”這個成語。
她肯定隱瞞了什麼!
出於戰術考慮,茂木詢問那三人具體犯過哪些錯誤,城東警察局又是如何處理的。佐佐木卻振振有詞地說,事關未成年人的成長,不能公開這些資訊,還起勁地強調,柏木卓也事件絕不是謀殺。
“根據是什麼?”
“柏木去世時的狀況就能說明這一點。”
“你們從一開始就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他是自殺的,這會不會影響客觀調查?隨著事件的推移,一些物證也會消失。”
“不是他們殺死的。”
“這樣的回答可不能令人滿意。”
“我很瞭解他們,茂木先生。如果他們真的殺了人,不可能如此若無其事。他們雖然是不良少年,可畢竟還是孩子,不是邪惡的殺人犯。”
“可我聽說,他們打傷過同學。”
“你聽誰說的?”
“自然有人會告訴我。我採訪過不少人。”
說來說去總在原地打轉,同樣的話翻來覆去地講。不過沒關係,從這些話中至少可以瞭解佐佐木警官的立場。
她跟校長是一夥的。
他們有著相同的利害關係。津崎校長死也不肯承認,自己管理的學校發生了學生殺害同學的事件。同樣,作為城東警察局的一名警員,佐佐木禮子死也不肯承認,由於自己的草率辦案而漏掉一起重大的謀殺案。因此,她反而包庇起殺人犯來。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刑警。
兩人都把自己的面子放在第一位,不考慮孩子的生命和基本人權。這樣的事情如果放任不管,就等於柏木卓也被謀殺了兩次。
是可忍孰不可忍!
與大出社長會面時,茂木身上藏著錄音機。現在,他聽著錄音開始寫採訪筆記。電視臺的其他同事都不願走近茂木的桌子。
大出俊次、井口充、橋田祐太郎。
筆記本上,他用粗體字寫下三個人的名字。
對大出家的採訪已經結束。正如預料中的那樣,大出勝是個粗暴野蠻、只會一味縱容孩子的無能父親。接下來該輪到井口家了。由於當事人未成年,很難把握與本人見面的時機。還是首先與他們的家長見面為好。這是茂木慣用的工作方式。看看家長,就知道孩子是什麼樣的。井口充的父親會是個怎樣的人呢?
關於橋田祐太郎,無論問哪一位學生、哪一位家長,得到的答覆似乎都與只有惡評的大出和井口不太相同。甚至有人說,他本質上還是個不錯的人。還聽說,最近他很少跟另外兩位混在一起。
橋田祐太郎說不定會成為解開柏木卓也謀殺案的關鍵人物。會不會是殺害柏木卓也帶來的罪惡感促使他疏遠大出和井口呢?如果真是這樣,那撬開他的嘴應該不難。
茂木記者鬥志昂揚。
然而,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這份鬥志的本質已經和剛開始採訪時有了細微的變化。
在昨天的企劃會議上彙報採訪情況之前,茂木的心裡只有解開柏木卓也死亡真相的熱情。即使覺得謀殺的嫌疑很大,他也沒有徹底拋卻自殺的可能性。他要揭露的問題,是城東三中堅持隱瞞事實,為了不損害學校的名譽,將事件弄得複雜化。
導演和節目組的其他成員根本不把他的採訪報告放在眼裡,還宣佈不採用這一題材。從那時起,他的心境就發生變化了。
如此巨大的問題,能被“把握不好會很危險”這樣消極的理由葬送掉嗎?難道這是新聞工作者應有的態度嗎?
更氣人的是,有人竟說:“老是搞校園題材,觀眾會看膩的。”
什麼看膩不看膩的!這是新聞報道,又不是娛樂節目。一個孩子被殺了,就算退一萬步來說是自殺,也是被那些只顧明哲保身的渾蛋老師逼死的。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也是“謀殺”!怎能用一句輕飄飄的“觀眾會看膩的”搪塞過去?
開什麼玩笑!我不會輕易罷手。我一定要查明真相,查出那些在柏木卓也死亡事件上負有責任和罪惡的人,將他們公之於眾。
我絕不,絕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