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日校內審判·最後一天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對野田健一來說,自從參與了校內審判,每當迎來新的早晨,就意味著將獲得一天的成長。若覺得“成長”這個詞太誇張,那說成“發現”也未嘗不可。每天都有新發現,日復一日,一直持續至今。
今天也不會例外。即使健一不願意,也肯定會是如此。今天將迎來校內審判的大結局。已經沒有退路,今天,一切都將真相大白。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健一卻對即將到來的謎底感到恐懼——即使充塞胸中的疑雲將會澄清,一直揹負的重擔終於可以放下。
可怕,無以名狀的可怕。
昨晚,他想了整整一夜。早知如此,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家裡,不參與校內審判,埋頭中考複習,這樣才符合自己的一貫風格。
他試圖以此來說服自己,可總滲透不到心底,總覺得這種想法太不真實了。怎麼會這樣呢?他感到驚訝,感到納悶,於是睡意全無,再次開始思考。說到底,自己一貫的風格到底是什麼呢?
今天的我,已經不是校內審判之前的我了。事到如今再如何焦慮也無濟於事。新的日子,又一個新的日子,一天天累積起來,走到今天。並非沒有退路,只是無法回頭。
就在準備出門時,每日早晨例行巡視的山崎晉吾來到健一家。看到滿臉倦容的健一後,山崎晉吾說:“昨晚太悶熱了吧?”
他對健一說話的語氣總是莊重又恭敬。
是啊,我是辯護人的助手嘛。
“山崎,你也辛苦了。”
打完招呼,山崎晉吾正要離去,健一又叫住了他。
“今天估計會拖很久。”
正要跨上腳踏車的山崎晉吾放下腳,特意端正了姿勢。
“帶上襯衫之類的替換衣物比較好。請你轉告各位陪審員。”
山崎晉吾作出立正姿勢,回答一聲:“是。”猶豫片刻後,他又說道,“藤野檢察官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她說,今天的庭審將非常耗時。”
“哦。”
“她還說要多準備一點便當和飲用水。”
這一點健一沒有想到。
“我會和北尾老師與津崎先生商量,準備好這些東西。其他還有什麼嗎?”
“沒有了。”
正要跨上腳踏車時,山崎晉吾再次轉過身來,說道:“藤野同學還說,要全體參與評議表決,不能有一人掉隊。”
健一點了點頭。藤野這句話分明是對自己說的。不準掉隊,不許當逃兵。
還有……
“野田,加油。”說著,山崎晉吾慌張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臉,補充道,“這句話不是藤野檢察官說的,是我說的。”
他每天一早都會來巡視,而到了最後一天的早晨,估計連他也察覺到了什麼。
“嗯。我明白。”
倉田真理子說山崎晉吾總是一臉嚴肅。可現在看來,相比嚴肅,更是正義凜然。
“別遲到了。學校見。”
“學校見。”
關上大門,健一跑到自己的房間,拿起一隻鼓鼓囊囊的揹包。來到起居室後,正在看晨報的父親健夫抬起頭來。
“早,這就要走了?”
“是的。”
“你昨天好像睡得很晚,不要緊嗎?”
默默點了點頭後,健一問道:“爸,你今天也來旁聽嗎?”
野田健夫注視著獨生子的臉,眨了眨眼睛:“是啊。你媽媽身體好點了,我想帶她一起去。今天是大結局了,對吧?”
健一飛快地點了點頭,突然胸口一堵,說不出話來了。
健夫的眼神很柔和,像在安慰兒子一般:“要不,我們還是不去旁聽的好?”
“不是的。只是……”
只是……
“不用擔心我,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都不會……”
我想說什麼?想不明白。一句話直接從心底冒了出來。
“都不會後悔。”
對,我想說的就是這個。
“是嗎?”健夫也點了點頭,“明白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好的——這兩個字沒有說出聲來。健一朝門口走去。
也許是穿鞋時頭朝下的緣故,健一覺得臉上發燙,似乎馬上要哭出來了。這可不行。他在心中斥責自己,拼命抑制自己的感情。繫好鞋帶時,他已經恢復了平靜。
我是辯護人的助手,一定要完成這個使命。
野田健一校內審判的最後一天即將開始。
學校周邊看不到一個記者或主持人的身影。這要感謝森內老師和她的母親。代理校長岡野將森內老師召開記者會這一題材運用到位,成功地與媒體人士達成了交易。記得北尾老師說過,岡野對這些相當拿手,所以才能夠出人頭地。
今天旁聽席的上座情況比較零散,已經八點四十分了,都沒有坐滿一半,是目前為止最蕭條的景象,也許是昨天休庭一天帶來的負面影響。一天的空白便讓大家的注意力和興趣大打折扣,校內審判也不過如此吧?
快點坐滿吧!
為了讓儘可能多的人看到校內審判,我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
在辯護方休息室裡,愛睡懶覺的大出俊次還不見蹤影,只有神原和彥一個人站在窗前,眺望著校園。
“早啊。”
聽到健一的招呼聲,神原辯護人回過頭來。他的臉上沒有受酷暑和睡眠不足影響的痕跡,幾乎與往常毫無二致。
“早。”
接著,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健一不禁納悶:過去的五天時間,我們是怎麼一起度過的?
“今天旁聽席的上座率不高。”神原和彥說道。這間教室的窗朝東開著,強烈的陽光使他眯起眼睛。
“帶替換衣物了嗎?”健一問。
“嗯。”
健一也走到窗戶前,眺望著橫穿操場朝體育館走去的旁聽人員。有兩個大人一起的,有父母帶孩子來的,有的像是某位同學的母親或父親。
“那是茂木先生。”神原和彥說。儘管天氣持續高溫,但是茂木的著裝總是端正整齊,沒有絲毫馬虎,使他相當引人注目,相隔很遠就能一眼辨認出來。
“哦,今天他一個人來,沒和pta會長一起啊。”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他們肩並肩俯視校園,發現穿過操場的人數逐漸增多。體育館入口處,前來幫忙的志願者們似乎也很忙。
好啊,這就對了。
“都準備好了嗎,辯護人?”健一問道。
神原和彥轉過頭來,答道:“準備好了。”
健一仍在俯視著校園。視線無法移動,似乎只要動一動身體的某一部分,自己的心事就會暴露出來。
“我也作好準備了。”健一說道。
神原和彥似乎想作出回應,他動了動嘴唇,作出的口型好像是:對不起。
正在這時,教室的門猛地開啟了。兩人回頭一看,見大出俊次趿拉著鞋走了進來,顯得有些憔悴。“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一開口就兇相畢露,“還有心思看風景?”
自被告詢問之後,大出俊次不再正視神原辯護人的眼睛。他繃著臉,似乎想表示憤怒。他心中明顯窩著火:即便是出於辯護需要的戰術,也沒必要那樣說我。可是,他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憤怒,同時心中也不無困惑。
為何無法表達憤怒?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你沒有像以前那樣發飆,那是因為你並不是在憤怒。你受了傷,而且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受傷,不是嗎?
一定是——希望是這樣的。
“我們走吧。”野田健一對辯護人和被告說,“還有五分鐘。”
藤野涼子也有點睡眠不足。事務官佐佐木吾郎無精打采,萩尾一美看上去和往常沒什麼兩樣。
今天的事務安排,藤野檢察官向他們透露了多少?
井上法官進入法庭。全體起立。旁聽席的上座率已達七成。
“各位,早上好。”法官寒暄後,大家陸陸續續坐了下來。井上法官整了整皺巴巴的黑色長袍領子,揚起臉。“各位陪審員……”
經過一整天的休息,陪審員們已經恢復了元氣。
“最初預定今天由檢方發表公訴意見,辯護方展開最終辯論,然後結束審理,由你們進行評議。然而……”說到這裡,井上法官斜瞥了一眼,銀色眼鏡框閃出一道寒光,“昨天下午,檢方提出了新證人出庭的申請。藤野檢察官,請你向各位陪審員說明申請理由。”
藤野涼子站起身,對陪審團輕輕鞠了一躬:“我們發現了與本案相關的全新情況。”
“新證人共有三名,是嗎?”
“是的。”
“可是,在這份申請書上……”井上法官將視線落向手頭的檔案,“沒有寫第三位證人的姓名,這是為什麼?”
“因為在目前階段,還無法判定該證人的身份。”
“可是,在如此狀態下,能傳喚該證人出庭嗎?”
“能。”
“不會白白耗費時間精力嗎?”
“不會的,請放心。”
“辯護方對此有沒有異議?”
“沒有。”神原辯護人坐在健一身旁,回答道。
被告似乎有點想不通:“怎麼回事?又要搞什麼鬼了嗎?”
“被告在說什麼?”
辯護人像往常一樣為被告的不當言行道歉:“對不起。對新證人出庭的申請,我方同意。”
健一緊緊握住記錄用的鉛筆。大出,你就別作聲了。
“好吧,本法庭認可新證人出庭的申請。”
“謝謝。”
涼子話音剛落,佐佐木吾郎便站起身,朝檢方背後的側門走去。他開啟側門,將證人請入法庭。那是個身穿西裝的男人。藤野檢察官走上前去迎接證人。
“請證人入證人席。”
健一抬頭看了看那個正在朝證人席走去的人。小個子,瘦得厲害,白髮很多,應該是少白頭,據說年紀也就四十五六歲。
那人低著頭來到證人席上,隨後看向神原和彥。神原也看著他,向他行了個注目禮,證人以點頭回禮。
井上法官開口了:“請教尊姓大名。”
“我叫瀧澤卓。”
“請您宣誓。”
瀧澤證人宣誓時吐字清晰,是個習慣於面對公眾說話的人。
健一突然想到:三十年後的神原也會變成這樣一箇中年大叔吧?
藤野檢察官開始了詢問:“瀧澤先生,感謝您出席我們的校內審判。”
瀧澤證人對藤野涼子鞠了一躬。
“請教您的職業。”
“開設針對小學、初中學生的補習班。我自己在補習班中擔任教師。”
“您的補習班開在什麼地方?”
“現在位於浦和市內。”
“那麼以前呢?”
“到前年十二月為止,一直都在東京都內,中央區的明石町。”
“補習班的名稱?”
“當時和現在都叫‘瀧澤塾’。”
“是一般的升學補習班嗎?”
“不僅輔導升學複習,也會開展輔導性教學。”
“輔導性教學,就是為跟不上學校課程的學生提供幫助嗎?”
“是的。不過不只是在學習上給予幫助,也希望為有心理問題的學生提供一個校外的學習場所。這便是我開辦補習班的奮鬥目標。”
一些遲來的旁聽人員從體育館後方的出入口紛紛進場,旁聽席上的空位正在逐漸填滿。
“請問證人,您認識柏木卓也嗎?”
瀧澤證人在回答前停頓了一下。
“認識,當補習班還在中央區時,他就是我的學生。”
“具體是在什麼時候?”
“柏木卓也在小學五年級第二學期時進入了我的補習班。那時,他剛從大宮市轉學到這裡。”
“他在補習班裡一直待到什麼時候?”
“一直到我關閉補習班為止。”
“這麼說來,您與柏木有過大約兩年半的接觸時間?”
“是的,他是個認真學習的學生。”
“他是為了升學而來,還是您剛才說的那種需要輔導的學生?”
“就學習能力而言,柏木不需要輔導。他的潛力相當大。”
“不光學習成績好,在學習能力方面也沒有任何問題嗎?”
“是的。不過,他不太適應學校的教學。可以說,他和學校這種體制格格不入。”
陪審員蒲田教子和溝口彌生都在點頭:他就是個討厭集體生活,討厭抹殺個性的體制的小精靈。在這個法庭上得到充分描繪的柏木卓也的形象正是如此。
井上法官板起了臉。柏木卓也的為人,大家已經瞭解得夠多了。這位證人到底“新”在哪兒?會有哪些新的事實情況呢?
“他在您的補習班裡表現如何?”
“他很快適應了補習班的氛圍。補習班的人數要比校內的班級少得多,我想柏木在這樣的環境中也會比較輕鬆。”
“他與您相處得好嗎?”
瀧澤證人稍作思考:“至少我認為,自己贏得了柏木某種程度的信任。”
“您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藤野涼子針鋒相對地反問道。
瀧澤證人慎重地回應道:“柏木雖然話不多,卻經常會和我交談,說說學校裡的事,還有家裡的事。”
“他表達過自己的不滿,說過學校的壞話嗎?”
“多少說過一點。”
“柏木是在放心的狀態下向您敞開心扉的嗎?”
“我感覺就是這樣。”
“在補習班裡,有沒有和柏木比較親近的朋友?”
剎那間,瀧澤證人看向神原和彥,視線中帶著些許顧慮。神原辯護人將雙手端正地放在桌面上,垂下眼簾。
“有。他不是那種能與任何人打成一片的孩子,有點挑人。”
“聽說柏木在學校裡沒有朋友?”
“嗯,他自己也這麼說過。”
“在補習班裡就不同了?”
“確實不同。”
“為什麼?”
“還是由於我們那兒比較寬鬆的緣故。我不會制定沒有必要的規章制度,除去基本的教學安排,我允許學生們依據自己的喜好出入補習班。”
“是一種和學校完全不同的制度,是吧?”
“是的。”
“那麼,您在前年十二月關閉補習班,是出於什麼原因?”
證人低頭看了一眼,答道:“我與部分學生家長之間發生矛盾,無法消解,便決定關停補習班。”
“柏木對此是怎麼想的?”
“他覺得非常遺憾。”
“柏木和他的父母與那些和您有矛盾的家長持不同的見解嗎?”
“他的父母怎麼想,我不得而知,說不定也會有不滿。我覺得柏木相信我,因為他曾勸我不要關閉補習班。”
“這麼說,您關閉補習班一事,令柏木十分失望,是嗎?”
“我覺得是這樣的。”
“將懷有如此心情的柏木棄之不顧,證人您當時有什麼感想?”
“我覺得自己對不起他,也在擔心他。”
“那是因為,您將與學校體制格格不入的柏木拋棄了,對吧?”
證人看著地面點了點頭:“是的,你說得一點也沒錯。”
野田健一看了看自己的手和筆記本,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停止了記筆記的動作。
神原辯護人一動不動,像一座蠟像。被告大出俊次顯得很無聊,臉上氣鼓鼓的,似乎在說:瞎扯什麼?沒完沒了。
“柏木已在去年年底去世,請問證人,您當時知曉此事嗎?”
“我透過報紙得知了這一訊息。”
“您參加他的葬禮了嗎?”
“沒有,我沒有前去打擾。”
“有沒有聯絡過柏木的父母?”
“沒有。”
“為什麼?”
對藤野檢察官毫無顧慮的提問方式,井上法官略感驚訝。藤野這傢伙,真是單刀直入啊。
“我覺得,對於柏木以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我也負有一定的責任。”
“您認為自己離開柏木的做法是錯誤的,是嗎?”
“是的。”毫不猶豫地回答之後,證人又搖了搖頭,“不,不僅限於此,還牽涉到我關閉補習班時的一些情況。對屈服於責難的我,柏木不僅感到失望,還憤怒不已。他原本就具有——怎麼說呢,或許可以說成是針對學校代表的社會體制的不信任和絕望。我非但沒有撫慰他,反而以那種方式離開他,激化了他內心的情緒。”
藤野檢察官保持沉默,以此催促證人繼續講吓去。
“我以前曾在一所中學擔任教師。”證人放低了音量,“由於我對規章制度過多的學校管理心存疑慮,才出來開辦了補習班。我認為,在瞭解我的經歷後,柏木對我產生了某種親近感。”
“同樣都是討厭學校的人?”
“或許應該說,兩人都對學校這種體制懷有疑慮。”
證人終於抬起頭,怯生生地對藤野檢察官露出微笑。
“然而,在與家長團體的矛盾面前,我退卻了。雖然我走出了學校,卻仍逃不過社會這一體制。這對我自然是一個巨大的挫折,而柏木原本對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結果我卻讓他失望了。況且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當時他顯得非常感情用事。我明明知道他的內心感受,卻仍然棄他而去。我覺得,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做法。”
藤野檢察官收斂起笑容,說出的話語毫不留情:“您和部分學生家長間到底有怎樣的矛盾,會將您逼入絕境呢?請具體敘述一下。”
證人猶豫了,尖尖的喉結上下移動了一下。
“我受到過多方面的指責。”
“什麼樣的指責?”
“說我利用自己的門路幫助補習班的學生升入名校,並收受家長的錢財。”
“就是‘開後門’,對吧?還有呢?”
證人擠出一絲苦笑:“說我和某學生家長保持不正當關係,當然,那位家長是女性。”
旁聽席上響起一片嘰嘰喳喳的嘈雜聲。
“若這些都是事實,那確實是極不光彩的醜聞。”
“是的。不過,這些都是無中生有的誹謗。”
“也就是說,您被人冤枉了,是嗎?”
“是的。”
“可您在這些無中生有的誹謗面前退卻了,不是嗎?”
“是啊。我敗下陣來。我逃跑了。這種挫折感至今仍未消失。”瀧澤證人弓起後背,坦白道,“我當時感到筋疲力竭,怎麼解釋也沒用,最後只好舉手投降。”
“儘管那些指責都是無中生有的,可結果還是等同於預設,是嗎?”
“可以這麼說吧。”
“看到自己親近的您就這樣屈服了,柏木失望至極,對吧?”
“我想應該是這樣的。”
他體面全無地做了逃兵。
“失去能夠理解自己的證人後,柏木愈發厭惡將證人逼上絕境的社會體制,對學校的不滿和不信任也越發深重。這所學校的日常生活不僅無法消解他的憤怒,甚至還會加重他的不滿和不信任,於是造成了他的英年早逝。請問證人,您是不是這麼想的?”
“是的。”
“也就是說,您認為柏木是自殺的,對嗎?”
“是的。在得知他的死訊時,我就是這麼認為的,除此之外難以想象。”瀧澤證人說道,“所以我覺得,我對他的死負有責任。正因如此,我沒有聯絡他的父母,因為我當時很心虛。”
“但是……您知道之後的一系列騷動吧?您看過《新聞探秘》節目嗎?”
“看過,一系列報道我都看了。”
“那麼,您應該知道柏木並非死於自殺的說法吧?”
“知道。”
“對此,您又作何感想?”
“什麼也不好說。”
“您現在又是怎麼想的?”
證人沒有回答。
“您希望瞭解真相嗎?”
“是的。”瀧澤證人看了看井上法官,又將視線轉向辯護方席位。鉛筆從健一的指間滑落。
神原和彥依然低著頭,一動不動。
藤野檢察官動了動腳,調整重心,端正姿勢。
“儘管柏木對您的離去感到失望,可他還有朋友,不是嗎?他在學校沒有朋友,可在補習班裡有。”
瀧澤證人用力點了點頭。
“那麼,您有沒有想過,那位朋友會成為他精神上的依靠?”
瀧澤證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呼吸似乎有些不暢。他沒有打領帶,襯衫領子卻十分堅挺。
“在我眼裡,他的這位朋友只是一個學生,也需要某種依靠,某種與柏木的需求完全不同的依靠。他本人或許不以為然,可他身邊的大人會這樣想。”
“他身上又有什麼特殊之處呢?”
瀧澤證人咬住嘴唇,沒有馬上回答。旁聽席上手帕和扇子四下翻飛,此刻幾乎座無虛席。
“他的雙親以令人遺憾的方式去世了。”
“他是孤兒嗎?”
“是的。所幸的是,他和養父母相處得十分融洽,不瞭解內情的人根本看不出那孩子有過那麼一段過去。他性格開朗,學習成績也很好,是個好孩子。”瀧澤證人輕聲說道。
野田健一閉上眼睛,又很快睜開了。眼前的景色沒有任何變化。
“這麼說,柏木有一位好朋友。”藤野檢察官說道。
健一覺得她的聲音有些發顫,說到“好朋友”時,嗓音都變調了。這不會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在您棄他而去之後,這位好朋友依然在他身邊,不是嗎?”
“是的。我想他們一定會繼續交往下去。因為他們當時相當投緣。只是……”
藤野檢察官乾咳了一下。她也發覺自己的嗓音不太對勁了吧。
“只是?”
“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擔憂。”
“在柏木與那位好朋友之間,有什麼會讓您感到擔心嗎?”
“也可能是我多慮了。”瀧澤證人又低下了頭,似乎不這樣做,他就無法繼續說下去,“柏木時常會過於深入地思考一些抽象的事物。這也是他這類男孩常有的現象。”
藤野檢察官點了點頭:“柏木的父親也在本法庭上作出過類似的證言。”
“是嗎……我也經常和他討論這些抽象的話題。人為什麼要在這個荒唐無稽的世上生活?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裡?怎樣才能找到生活的價值?諸如此類。”
神原和彥撿起健一掉下的鉛筆,用手指把玩著。
“喜歡思考這些問題的柏木,似乎對那位以不幸的方式失去雙親的朋友非常感興趣。對柏木這種感興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稍事躊躇後,瀧澤證人果斷地說,“雖說沉湎於深思不是什麼壞事,可他時常會過於熱衷,甚至出現完全不考慮對方感受的言行。”
“您覺得柏木並不顧及那位不幸成為孤兒的學生的心情或處境,是嗎?”
“是的。嗯,就是這麼回事。”
“就交友方面而言,這樣的動機確實過於理性。可問題是,柏木又怎麼會知道那位朋友的過去?是那位朋友自己告訴他的?”
“出於性格,他不會主動將那種事情告訴別人。”
瀧澤證人又摸了摸脖子,做了個鬆開領帶的動作——儘管他並沒有打領帶。額頭上冒出一層薄薄的汗水,微微發亮。
“那是我的過失。”
他的舌頭有些不聽使喚。
“由於他是那樣的學生,我平時格外注意他——包括健康方面,與他家長的聯絡也比其他學生多得多。他的養母會來補習班和我面談。有一次他養母來時,正巧柏木也來了。他聽到了我們交談的內容。剛才我說過,我允許學生們隨意出入,而柏木特別喜歡在別的學生不來時,到補習班來找我聊天。不好意思……”
瀧澤證人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至少柏木對我說,他就是這樣知曉的。”
“那大概是什麼時候的事?”
“是三年前的六月,關閉補習班的一年半之前。”
“後來,柏木就對那位學生特別感興趣了?”
“是的。不過,在此之前,他們就是十分談得來的好朋友。柏木知道對方的過去後,兩人的朋友關係好像有過變化。可他們依然是好朋友,這一點沒有改變。我必須強調這一點。”
瀧澤證人嘆了口氣,手帕依舊拿在手裡。
“關閉補習班時,我對所有學生都誠懇地道了歉,當然也包括那位學生。他的情況比較特殊,我很擔心他,他卻擔心起我來。而他顧慮更多的是柏木。他說,對我被那些無聊的事搞得焦頭爛額的狀況,柏木感到非常氣憤,恐怕以後會越發地鑽牛角尖。”
說到這裡,瀧澤證人的話音痛苦得像是從喉嚨裡硬擠出來似的。
“他還說,柏木或許會變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所以我覺得,在我離開之後,他仍會留在柏木身邊。”
神原和彥將指間的鉛筆遞到野田健一眼前。健一接過鉛筆,不由得看了看神原辯護人的臉。
神原避開了健一的視線。
“就是說,柏木當時有這樣一位朋友。”藤野涼子故意用平淡的語調說道,“請問證人,此後您與這位學生見過面嗎?”
“只是互寄賀年卡,沒有見過面。可今天,在這個場合……”瀧澤證人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今天,在這個場合?”
面對藤野涼子的反問,瀧澤證人握著手帕,點了點頭,回頭看了看辯護方席位。
“那位學生,今天在這個場合擔任辯護人。神原,好久不見。”
這下不只旁聽席,連陪審團也喧鬧起來。大家都知道神原和柏木卓也是上過同一家補習班的朋友,所以他才會在這兒。可大家並不知道他有父母雙亡的背景,連藤野涼子也被矇在鼓裡,直到昨天為止,只有野田健一和大出俊次知曉此事。
大出俊次終於忍不住抱怨起來:“怎麼到現在還說這些!”
神原和彥坐著,低頭鞠了一躬,算是對瀧澤證人的回應。
“主詢問到此為止,下面請辯護方作交叉詢問。”
藤野涼子坐回自己的座位。萩尾一美推開佐佐木吾郎,將臉湊向藤野涼子。佐佐木吾郎順從地讓開了。
神原辯護人站了起來:“瀧澤老師,好久不見。對不起,讓您受驚了。”說著,他又深深鞠了一躬。
瀧澤證人呆呆地站著:“該道歉的應該是我,我應該早點和你聯絡的。”
“您瞭解校內審判嗎?”
“我不知道你們搞得這麼像模像樣。”
“昨天,是檢方和您聯絡的吧?”
“有人受藤野檢察官的委託前來找我,我從他那裡知道了校內審判的事。”
是那位狂熱的,不,熱心的私家偵探找到瀧澤老師,還特意前去與他見面。
“當時我想:事到如今,我還能有什麼作為呢?”
瀧澤證人有點激動,心裡似乎有一直壓抑著的東西要迸發出來。無論在怎樣的場合,他想做一件比道歉、接受詢問更重要的事情。
“可是,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您能夠前來出庭作證,真是太感謝了。”再次鞠躬之後,神原辯護人轉向井上法官。
瀧澤證人卻不太甘心地叫住了他:“這樣就可以了?我只是隨意地說了自己的想法,這樣的證言真的可行嗎?”
聽到瀧澤證人的哀鳴,陪審員們也有些激動了。健一簡直不忍多看。可即使閉上眼睛或轉移視線,這裡也始終是我們的法庭。
“是的,因為這是法庭審議。”神原和彥說,“即使與真正的法庭規則不盡相同,但對我們來說,這就是神聖的法庭。所以……”神原辯護人臉上尷尬的笑容消失了,“讓您對自己不願提及的過去作出證言,對不起。”
瀧澤證人緩緩搖頭。
“這沒什麼,我無所謂,因為……”瀧澤證人垂下雙肩,“出了這樣的事,都是我的責任。”
神原辯護人立刻反駁:“老師,您這樣想,是不對的。”
“可是……”
“法官,我的交叉詢問到此結束。”
井上康夫固執地保持著鎮靜:“請證人退席,多謝了。”
證人沒有動身。他無法動彈。
“井上法官,我還有話要說。”
“對不起,這是不允許的。對您的詢問已經結束。如果您想旁聽,請便。”
這就是法庭。健一鬆了口氣:幸虧井上是個死板的人。
瀧澤證人離開了證人席,在旁聽者眾目睽睽之下朝後方走去。旁聽席已經座無虛席,一個籃球社志願者挾著一把折迭椅跑了過來。
健一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柏木卓也仰慕的補習班教師,看著他如同被重負壓垮般坐了下來,看著他難以自持地用雙手抱住腦袋。
河野偵探從旁聽席一側站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瀧澤老師身邊。
藤野涼子也看著瀧澤老師。河野偵探對他說了一句話,他終於抬起頭睜大眼睛,彷彿丟開了一切煩惱。
“現在,傳喚下一位證人。”
這位證人正是小林電器店的那位大叔。
也許他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到學校。也難怪,連健一他們也從未考慮過要將街頭電器店的老闆叫上法庭。
小林大叔穿著開襟襯衫,下身一條筆挺的灰色長褲。與健一到店裡拜訪時相比,他看上去更加衰老了。因為這裡並非街頭,而是學校,對比之下會更顯老吧。
“感謝您的大力協助。”很難得地,井上法官率先說道,“首先請教您尊姓大名。”
小林大叔略顯緊張,悄悄看了一眼藤野涼子。涼子對他點點頭,用表情催促他開口說話。
“真的不要緊嗎,在這裡說那個?”
“是的,有勞您了。”涼子鼓勵著小林大叔,又向井上法官表達歉意,“對不起,小林大叔是在為我們擔心。”
“當然要擔心,怎麼會不擔心?連你們的父母……”
“證人,請教尊姓大名。”
“我一直在本地開店,這所學校的事,我比你們還清楚。”
“證人,請教尊姓大名。”井上法官板著臉,又重複了一遍。
“我叫小林修造啊。”報上名後,他轉過臉,看著井上法官,臉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
“請您宣誓。”
“我懂的,前天我已經來見識過了。”
旁聽席上響起了一片笑聲。小林大叔立刻滿臉怒容地轉過頭去。
“誰在笑?太不認真了,不許笑!”
怒氣衝衝的證人十分嚴肅地宣了誓。旁聽席上的笑聲也平息了。
“您請坐。”
“站著就行。”小林大叔站成了標準的立正姿勢。
陪審員們全都目瞪口呆,竹田和小山田這對高矮組合嘴巴張開一半,好久都沒合上。這個大叔算怎麼回事啊?
“小林大叔是經營電器店的,對吧?”藤野檢察官開始詢問。
“是啊。就是大馬路邊上那家店,是本地最老的店。我女兒也是這所學校的畢業生。”
緊接著,小林大叔開啟了話匣子:這所學校的巖崎總務是我的老朋友;在楠山老師還是學生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不光是楠山老師,本地的事情,我比誰都清楚。比如現在當上區議會議員的某人,以前是那個樣子的。該校兩代以前的校長是這樣一個人……諸如此類,不等別人提問就自說自話了一大堆。
健一心想:他確實是個說起來沒完沒了的小老頭。
於是,大家第一次看到藤野檢察官在控制證人上作出艱苦努力。旁聽席上時不時發出一兩聲肆無忌憚的笑聲,陪審團中倒是沒人發笑,只是氣氛越來越凝重,因為他們都想起了“小林電器店”這個耳熟的名稱。只有勝木惠子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藤野為何會找這個怪老頭來?等到問及小林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她才終於明白過來,立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您的電器店門前有一間公用電話亭,是嗎?”涼子問道。
“是啊。看店的時候能清楚地看到電話亭,所以我很上心。”
這個話題又引出一番長篇大論:從兩三年前開始,小孩晚上出來玩的情況越來越多。看到一些小孩半夜三更擠在電話亭裡不停打電話聊天,或者打電話叫朋友出來玩,我就放心不下。即使被人罵“多管閒事”,我也要上前去提醒他們。
健一抬不起頭來,也不知神原辯護人臉上是怎樣一副表情。他能看到的只有大出俊次懶散地攤在桌底的那雙大腳。估計大出覺得很無聊,他的腳一直在不停晃動。
“好吧,小林大叔,下面請您回想一下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七點半左右的事。”
一直等著涼子這句話的佐佐木吾郎立刻站起身,拖來一塊黑板,並在黑板上貼上海報紙。萩尾一美愣愣地坐著,沒有上前去幫忙。
又是那張通話一覽表。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總共有五通打給柏木卓也的電話,每兩通之間間隔兩個半小時。表上用記號筆寫著五通電話的呼叫地。
5 小林電器店前
時間是晚上七點三十六分。不用看筆記,健一記得一清二楚。
“去年聖誕夜晚上七點半左右,您有沒有看到有人在您店前的電話亭裡打電話?”
“嗯,看到的。”
山野紀央深吸一口氣,握緊身旁倉田真理子的手。
“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跟你們差不多大的男孩。”
本來輕鬆笑著旁聽的人們,這時已經很安靜了。
“您記得非常清楚,對吧?”
“對。他的模樣有點怪,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到底哪裡怪了呢?您還記得嗎?”
“有點膽怯,有點疲倦,好像很冷,還有點走投無路、不知所措的感覺。”
“他打電話時就顯得不知所措了嗎?”
“是的。”
接著,小林大叔又開啟了話匣子:我叫住那個少年。少年的舉止禮貌大方,和那些半夜三更來打電話的不良少年完全不同。我對他說“快點回家去”,他便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這就回去”。
“那孩子,就這麼走了。看到他的背影,我非常後悔。”小林大叔說,“我想起了戰爭年代的一個情景。”
小林修造用沙啞的嗓音動情地說:空襲前一天,我跟母親和小妹妹分別。我看著母親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不祥之兆。這是個遙遠的悲劇,卻已經牢牢印刻在心上,回憶起來,清晰得彷彿發生在昨天。
健一心想:美好的事物總是無法在記憶中留下痕跡,清清楚楚刻在心頭的總是一些悲劇。對聖誕夜發生的事,這位大叔為何記得如此清楚?
“我當時心想,那孩子是誰家的?”
小林大叔的證言還在繼續,所有來場者都聽得入了神。
“所以,第二天當我聽到本校一名學生從屋頂跳樓自殺時,就不由得‘啊’了一聲。”
那個自殺的學生,會不會就是昨天在電話亭裡打電話的孩子?
“我心想,果然是這樣。那孩子當時一副非常想不開,似乎馬上要去尋死的模樣。我為什麼沒去攔住他?我當時要是把他叫到店裡,問出他家住址,給他父母打個電話就好了。”
由於越說越激動,小林證人的臉漲得通紅。健一依然低頭,看著大出俊次那雙髒兮兮的鞋子。
藤野涼子冷靜異常:“這件事,您向什麼人說起過嗎?”
“和家裡人說過。哦,對了,還跟巖崎說起過。”
“就是當時本校的總務,對嗎?”
“是的。巖崎聽後還安慰我,說不一定跟我想的一樣。”
藤野檢察官點點頭:“後來,您是否去確認過呢?”
“確認?”
“就是說,您是否去看過那名自殺學生的身份,譬如向巖崎總務要來照片看一眼,確認自殺的學生就是那個電話亭裡的少年?”
“沒有。當時,我沒那麼做。可是,”小林大叔慌忙嚥了一口唾沫,“這個月裡,你們不是帶著照片來找過我嗎?”
“是的,我們是去拜訪過您。”
“你們帶了好多張照片來,要我辨認裡面有沒有我見過的那個男孩,來檢驗我是否真的記得清楚,不是嗎?”
“是的。如有失禮之處,我在此當面道歉。”
“沒事沒事。”證人猛地搖了搖頭,“我可沒有不高興。”
“那麼,那些照片中,有您見過的那個少年嗎?”
“沒有。當時我這麼一說,你們好像還挺失望的。”
小林大叔乾咳一聲,也許是嗓子有些發癢。
“那些照片中,並沒有那個在電話亭裡打電話的少年,對嗎?”
“沒有。”大聲回答後,小林修造不作聲了。
健一毅然朝證人席看去。這時,小林電器店的老闆正好瞪大眼睛,朝辯護人席位看來。
藤野檢察官繼續提問:“那麼,現在您是否依然不知道那個少年是什麼人?”
小林電器店的老闆眼睛睜得很大,也不眨一下。他的眼神中包含著憤怒和不安:“現在我知道了。前天,我在這兒看到他了。”
法庭沸騰了,簡直像地震一般,連地板都在震動。
“是在這兒看到的?在這個法庭上?”藤野檢察官問道。
“嗯。”
“那個少年現在也在場內嗎?”
“在呀,嗯。”
健一停止了呼吸。
“請您指出來,好嗎?”藤野涼子嗓音十分平穩,既不顫抖,也不變調。
“這樣做,好嗎?”
“小林大叔,請您指出來。”
藤野真堅強。健一嘆了一口氣。我也必須堅強起來。我可是辯護人的助手。我要完成我的使命。
“就是他。”小林修造指向這邊,指向健一身邊的神原和彥。
“沒認錯嗎?”
“沒錯。”
這位一直照看著當地的孩子,說話囉唆,總被人指責多管閒事的滑稽大叔緊皺眉頭,手指顫抖。最後,他的手臂終於無力地落下了。
“謝謝!我的主詢問到此為止。”
話說到一半,藤野涼子的聲音就聽不見了。旁聽席上由震驚引發的噪音直衝天花板。
“請保持安靜!肅靜!”井上法官不住地敲打著木槌。
在木槌聲中,神原辯護人緩緩起身。
“我不需要交叉詢問。”對井上法官作出報告後,神原和彥轉向小林證人,恭敬地鞠了一躬,“多謝您那時的親切關照。”
此刻,健一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法官。”
藤野涼子清脆的嗓音將健一拉回現實。在如此嘈雜、激動的法庭中,健一的耳朵根本聽不到涼子的聲音。他是用眼睛看到的。這個聲音彷彿一支醒目的紅色箭頭,在無數令人目眩的迷途中,為他指出一個唯一正確的方向。
“我想傳喚今天重新申請過的第三位證人,可以嗎?”
井上法官手握木槌,愣住了。
“他是東都大學附屬中學三年級學生神原和彥。可以嗎?”
嘴唇抿成一字形的井上法官用力敲了一下木槌:“肅靜!”
在這聲目前為止最具壓迫力的呵斥之下,法庭出現了冷場。這對於在學校生活中從未被冷落過的井上康夫而言,實在有損名譽。他徐徐放下木槌,用手理了理黑色長袍的領子,說道:“檢察官和辯護人,過來一下。”跳下法官席,他又補充一句,“辯護人助手也一起來。”
一行四人走出辯護方一側的邊門,將法庭內的喧囂留在背後。跟在最後的健一關門時偷偷瞄了一眼會場,他看到法警山崎晉吾已經站到了一臉不安分的被告身邊。山崎這傢伙就是可靠。
來到體育館旁的陰影中,井上法官氣勢洶洶地轉過身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藤野涼子一臉若無其事。神原和彥倒是很嚴肅。其實,這兩副表情本質上沒什麼差別。不好,我怎麼還有閒工夫來研究這些?健一心中暗忖著。
“我問你們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在打什麼主意?”
坐滿人的法庭內悶熱異常,冷風機的作用只是心理安慰罷了。可即使如此,井上法官變成這副汗流不止的模樣,也還是頭一回。
“沒什麼打算。”檢察官隨口答道,“只是追求真相而已。”
井上法官被噎住了。這幅景象,健一也是第一次看到。
“這樣真的好嗎?”井上法官問神原和彥,像要和對方吵架似的,又顯得有些底氣不足。為了不讓自己露怯,他故意粗聲粗氣地說話:“你覺得這樣也無所謂?”
“是的……”神原和彥點點頭。
“我說,你們到底在搞什麼?”井上法官氣沖沖的,似乎要把剛才丟掉的面子透過憤怒找回,“你們要把我的法庭搞成什麼樣子?”
體育館外面也很熱,只比裡面多出一點風。
“法官。”
聽到神原和彥的聲音,健一抬起頭看著他。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低著頭。
“拜託了。”
井上法官氣呼呼地將手指插進黑色長袍的領圈,來回拉動鬆開領子。離這麼近才看得見,他的脖子上長出了一圈痱子。
“你要是當了證人,那交叉詢問怎麼辦?”
“我來做。”健一答道,搶在檢察官和辯護人的前頭。
話出口後,健一發覺自己的膝蓋在打戰。
井上法官滿臉通紅:“野田,你也跟他們是一夥的,是吧?就我一個矇在鼓裡,是吧?”
“對不起。”在健一的這聲道歉之上,還覆蓋著神原的聲音。
“可不許戲弄法庭啊。”扔下這句話,井上法官故意推開並排站著的三人,徑自朝體育館邊門走去。黑色長袍被風吹得鼓了起來。
“我們也進去吧。”藤野檢察官說道。
“證人,請宣誓。”
所有人都注視著站在證人席上的神原和彥,法庭內寂靜無聲。健一感覺到,他們都在靜靜地等候。
“我宣誓,我在法庭上所說的都是事實。”
大出俊次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正在舉手宣誓的自己的辯護人。整個法庭似乎只有他一個人沒有理解形勢的最新發展。
“這是怎麼回事?”同樣的問題,他已經問到第四遍了。
“你就安安靜靜地聽著吧。”健一也跟著告誡了四遍。大出俊次劇烈地晃著腿,不太平穩的桌子隨之“嘎達嘎達”直響。
九名陪審員表現出九種不同的姿態。其中最鎮靜的要數出於個人目的來參與校內審判的原田仁志,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好奇的光芒;倉田真理子和健一料想的一樣慌慌張張;由於無法安慰倉田真理子,向坂行夫也開始手足無措起來;蒲田教子抿緊嘴唇,好像很生氣;溝口彌生沒有像往常一樣拽著蒲田教子的手,而是將兩手放在膝蓋上,緊緊握著拳頭。
山野紀央注視著神原證人的眼睛裡透出驚訝和不安,還有一點安慰的成分。對此,健一併不意外。小山田修驚異的眼神中混雜著同等程度的放心。對此,健一同樣不意外。
果然是這麼回事。
這副表情意味著心中的石頭落了地。小山田修這個將棋社主將並非徒有虛名。估計他早就隱約察覺到,在校內審判追求真相的過程中總是敏銳過人,並堅定不移地專注於辯護的神原和彥並非局外人。小山田圓滾滾的身體裡隱藏著非凡的洞察力,能夠得出結論:如果不是這樣,反倒顯得不自然了。
聽小林修造的證言時,竹田陪審長的眼珠子差點驚得掉出來,可這會兒,他反倒鎮定自若了。撫慰他,使他平靜下來的,不用說,肯定是高矮組合的另一方小山田修。
再看看勝木惠子,只有她一個人在生氣。她受到了傷害,那雙惡狠狠地瞪著神原證人的眸子裡泛出亮光。與大出俊次不同,她理解這種變化,所以她相當氣惱。
這算是怎麼回事啊?
勝木同學,只要安靜地往下聽,你馬上會明白的。要生氣,到那時再生氣也不遲。
“對神原證人的主詢問,現在開始。”藤野檢察官開口了,語氣中除了毅然決然的堅強意志,不帶任何其他的感情色彩,“首先,請允許我確認一下。小林修造大叔作證時提到,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七點半左右,看到證人在小林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裡打電話。請問證人,你是否認同這種說法?”
神原和彥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平淡。
“我認同。事實正是如此。”
“請問證人,你那時在做什麼?”
“我在打電話。”
“給誰打電話?”
“給柏木卓也。”
法庭裡的空氣似乎在微微顫動。
“請看這張表。”藤野檢察官指向黑板,“證人在小林電器店前的電話亭打給柏木卓也的電話編號為5,就是晚上七點三十六分接通的電話,是嗎?”
“是的。”神原和彥立刻回答道,隨即緊閉嘴唇片刻,又開口道,“不過,我給柏木打過的電話可不止是編號為5的那一通,其他幾通電話也都是我打的。”
面對著突然喧鬧起來的旁聽席,井上法官立刻拿起木槌。不過在他敲響木槌之前,旁聽席很快又安靜了下來,因為大家都很想聽神原和彥接下來的證言。
“你是說,從1到5的每一通電話都是你打的?都是打給柏木卓也的嗎?”
“是的。”
藤野檢察官微微眯起眼睛:“你為什麼要給他打這麼多電話?”
“這是我和柏木卓也約好的。”
“約好的?”
“嗯,可以說……是一種遊戲。”
昨天向健一和涼子說起去年聖誕夜發生的事時,神原用的也是這種表達方式,不過用詞稍有不同——類似於一種遊戲。
對於柏木來說,這是類似於遊戲的活動。
“這些電話都是用公用電話打的。我要去這些公用電話所在的地方,每到一處就給他打一通電話。”
“這種行為本身就是遊戲?”
“是的。”
“打電話的時間也是約好的?”
“是的。”
“所以柏木卓也可以守在電話機旁,搶在他父母之前接聽。也就是說,他可以瞞著父母接聽電話,是這樣嗎?”
“是的。”
藤野檢察官望著黑板,繼續問道:“每次通話時間都很短,應該無法深入交談吧?”
“是的。到了約好的地點給柏木打個電話,這就夠了,沒必要在通話時多說些什麼。”
“這也是遊戲規則之一?”
“是的。”
“證人是真的去了這五個地方,然後再從那裡打電話給柏木?”
“是的。我覺得親自跑到那五個地方——五個‘目標’去確認一下比較好。”
“目標?”藤野檢察官一本正經地確認道,“這有點像是定向越野比賽。”
“或許有點像。”
藤野檢察官點點頭後,改變了提問的方向:“證人和柏木是朋友嗎?”
“是的。是在瀧澤補習班認識的。”
“關係親密嗎?”
停頓片刻,神原證人答道:“是的。”
“這場古怪的遊戲,在關係密切的兩人之間,是否有著某種特殊的含義?”
“是的。這場遊戲在我和柏木之間有著特殊的含義。”
“你們雙方都理解這五個目標的含義,是嗎?”
“是的。我們理解它們的含義。”
“這麼說來,在柏木已經過世的今天,懂得這些含義的人只有證人你一個,是嗎?”
“是的。”
藤野檢察官輕輕嘆了一口氣:“那麼,有勞你對各位陪審員解釋一下。”
神原和彥眨了幾下眼睛,將目光投向陪審團。陪審員席位上的九雙眼睛都注視著他。
“電話1,即上午十點二十二分的那通電話是在城東聖瑪利亞醫院打的。那家醫院就在本地區,我想大家應該都知道。”
當辯護人時的口才不見了,現在的神原證人就像一個成績好但並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初中生,站在黑板前作社會課的課堂發言。
“我就是在這家醫院裡出生的。因此這裡就成為我們這場遊戲的出發點。”
山野紀央和原田仁志作出了與其他陪審員不同的反應,或許兩人也是在聖瑪利亞醫院出生的。
“電話2是在秋葉原站附近打的。在我小時候,我父親經常帶我去那裡玩。當時,那裡有一家塑膠模型專營店。對我而言,這是個留有我和父親美好回憶的地方,因此選為第二個目標。”
蒲田教子開始在筆記本上飛快地寫起了筆記。
“電話3是在赤坂郵政局邊上打的。我跟我父母以前就住在那裡,因為我父親公司的宿舍就在附近。雖說現在已經不在了,”他補充道,“但我還記得那個位置,所以選為第三個目標。”
藤野檢察官點了點頭,問道:“那麼電話4呢?”
“新宿車站西出口那兒,有一家我母親曾經工作過的商店。她和我父親結婚後就不去上班了,但她跟那家商店的經營者依然有來往,還時不時帶我到那裡去玩。”
“那是一傢什麼樣的店?”
“是一家飯店。雖然小,但那裡的菜都很好吃。”
神原證人略帶羞怯地微微一笑。陪審員席上的倉田真理子看到了他的笑,稍稍放下心來。
“電話5是在小林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裡打的,這個地方並沒有類似1到4的含義。在那裡打電話只是為了告訴柏木,我已經轉了一圈回來了,回到我現在的住所附近。”
“1到4這四個目標,都是與證人和證人父母之間的過去相關的場所。”
“是的。”
“對證人來說都是些充滿美好回憶的場所,可對柏木而言沒有任何意義。那柏木為何要證人去那些地方,每到一處地點還要打電話給他呢?”
“要確認我是不是真的去過,打電話是必不可少的。”
“不是,問題還在這之前。柏木為何如此關心這些你記憶中的場所?”
神原和彥閉上嘴,稍作考慮。旁聽席上,扇子和手帕又開始四下翻飛。神原的額頭上浮起了汗珠。
健一很清楚,他並非不知道該怎麼說,而是在擔心。因為無論他怎麼說,大家肯定都會大吃一驚。昨天他就一直在擔心這個。
完全不必擔心,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低下頭握緊鉛筆後,健一感覺到某人投來的視線。抬眼望去,溝口彌生正注視著自己,眼神中傳達出關切:野田,你沒事吧?
溝口彌生總是黏在蒲田教子身上,兩人彷彿共生體。健一一直認為,那是女生間特有的現象,現在看來似乎並不盡然。她們之間的關係,和校內審判開始以來神原與健一之間的關係十分相似。健一也總是黏在神原身邊。
正因如此,彌生如今才會擔心健一:野田,你一個人孤零零的,不要緊吧?
“我現在和養父母一起生活在本地區。”
神原和彥掃視一週陪審團。
“因為我的親生父母已經死了,由於一起惡性事件。”他繼續說,“我覺得我的親生父親絕不是個壞人。”
他語速緩慢,字斟句酌。
“他患有酒精依賴症。無論對於我父親還是母親而言,都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因此……”他喘了口氣,“他一喝醉了酒,就會施展家庭暴力,會失去理性,會發瘋。有一次,終於……”
他又吐出一口氣。
“我父親打死了我母親,然後自殺了,追隨我母親而去。當時,我才七歲。”
由於神原證人訴說時的語氣平淡異常,大家沒有立刻作出反應。陪審團中的女生像是約好了似的,全都瞪大了眼睛,男生們則一個個都半張著嘴。
最先作出反應的是山野紀央。她閉上眼睛,逃避現實似的低下了頭,跟健一剛才的姿態一模一樣。可即使這麼做,現實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其實柏木關心的,正是導致我父母死亡的‘不幸事件’。”
就像潮水湧到腳邊,蓋過腳面一般,法庭內爆發出不可抑制的喧囂,音量遠超井上法官應該敲打木槌的程度。而這樣的喧鬧不是法官一聲“肅靜”就能鎮住的。
儘管如此,井上法官仍然發出警告:“請保持安靜!”
他怒目圓睜,似乎在發無名火。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為什麼要生這麼大的氣。
藤野檢察官開口了:“瀧澤老師作證時說,柏木透過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了你過去的這段經歷。”
“是的,柏木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是在得知證人父母的不幸事件後,親自對證人說起的嗎?”
“是的,他非常震驚。”
“即使如此,你依然與他繼續保持朋友關係?”
“是的。”
“你不覺得彆扭嗎?”
“彆扭?不。”神原證人微微側了一下腦袋,“這事總會被人知道的,當時我還覺得,幸好是被柏木知道了。”
“為什麼?”
“因為柏木不是會把這種事鬧得滿城風雨的人。他很明確地對我說過,他沒有向補習班的其他同學提起過這件事。”
“也就是說,除了瀧澤老師,別人都不知道?”
“是的。”
大出俊次突然高聲叫喊起來:“我知道!”
野田健一差點跳起來,慌忙按住被告的胳膊:“安靜點!”
“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大出俊次衝著神原證人噘起了嘴,“你要當我的辯護人時不是說過的嗎?說你老爸殺死了你老媽,還說你老爸發起酒瘋來,不光要打你老媽,還要打你,是不是?”
“被告,肅靜!”
大出俊次連法官的告誡也不放在眼裡,音量越來越高,連屁股都離開椅子了。“你這樣說的,對吧?說過的吧?”
“被告,你再不閉嘴,就叫你退庭!”
大出俊次“撲通”一聲坐回椅子上。他面朝前方,大聲自言自語道:“我那時還以為你是瞎說的。以為你是為了要做我的辯護人,當場編了個故事。”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目光呆滯地望向前方。
證人席上的神原和彥絲毫不為所動。
“各位陪審員,”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藤野檢察官用平靜的語調說,“發生在證人父母身上的不幸悲劇,是證人與柏木兩人之間的秘密。由此,柏木對證人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說到“兩人之間”時,藤野檢察官豎起手指。
“關於這一點,瀧澤老師在作證時說過,‘對柏木這種感興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他時常會過於熱衷,甚至出現完全不考慮對方感受的言行’。”
小山田修點了點頭。
“這就是證人與柏木之間的朋友關係嗎?”
神原證人搖了搖頭,臉上浮起笑容:“不是從一開始就如此。我們當時都還只是小學生。”
連竹田陪審長也點了點頭。
“我覺得,知道我家的事情後,柏木只是感到震驚而已。”
“可是,瀧澤老師很擔心。”
“因為他是老師。無論是補習班的老師還是學校裡的老師,總是會擔心學生。”
旁聽席前排響起低低的笑聲。原來是楠山老師。
“跟柏木一起在瀧澤補習班讀書的時候,在知道我父母的事之前和之後,他的態度並沒有改變。不過,他曾問過我,和養父母一起生活是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這是什麼意思?”
“他想問我有沒有受過欺負。”證人微笑著搖了搖頭,“他似乎想起了漫畫書和電視劇裡常見的情節。也難怪,當時我們都還是小學生。”
“是否存在這麼一種可能,在你面前,柏木並未對你的過去顯示出明顯的關心;而在瀧澤老師面前,他卻坦誠地表達出這種關心。”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那就請各位陪審員考慮一下。”
“檢察官。”井上法官高聲喝道,“這個問題目的不明。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遊戲和證人與柏木過去的交往到底有怎樣的關聯?”
問過檢察官,井上法官立刻將嚴厲的視線投向野田健一:原本應該由你來提出反對,知道嗎?打起精神來!
“對不起,”藤野檢察官對井上法官和陪審團鞠了一躬,“開場白太長了。不過,不瞭解基本情況,會無法理解‘遊戲’的意義。我可以繼續提問嗎?”
井上法官嚴肅地點了點頭。
“如此說來,證人和柏木間並沒有足以令瀧澤老師擔心的矛盾,是吧?”
神原和彥沒有馬上回答。他低頭看著腳尖,思考了一會兒。
“瀧澤補習班關閉後,情況發生了一點變化。”
“什麼樣的變化?”
“對瀧澤老師被所謂的醜聞逼得走投無路一事,柏木十分氣憤。由於這個原因,他果然……”
“果然?”
“脾氣變得古怪起來。”
“瀧澤老師這樣的好人受到汙衊,那些散佈謠言的傢伙卻逍遙自在。這樣的世道太沒天理了。柏木是在為此生氣嗎?”
“應該就是這樣的。”
“對於懷有這種心態的柏木,你當時是怎麼看的?”
“我有點擔心。”
“你還記得瀧澤老師的證言中關於這方面的內容嗎?”
“記得。”
“你還記得他在證言中提到的你說的話嗎?”
“是的,我記得。”
“你說,‘柏木或許會變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當時你在擔心這個,是吧?”
“是的。”
“所以你繼續和他交朋友,是嗎?”
“是。”
“你的養父母知道你和柏木交朋友嗎?”
“知道。柏木經常到我家來玩。”
“柏木的父母也知道你是他的朋友?”
“這個不能確定。”
“不能確定?”
“我想,柏木的父母大概不知道我。”
“你沒去過柏木家?”
“沒去過。恐怕不只是我,柏木幾乎不邀請朋友到他家去玩。據我瞭解,應該就是如此。”
“這就奇怪了。你問過他原因嗎?”
“沒有特意問過。”
“那柏木有沒有提起過能稱為理由的情況?”
“他說過,他媽媽特別愛乾淨,不喜歡男生到家裡來鬧騰。”
“沒別的了?”
“至少我沒聽過別的。”
藤野檢察官點點頭,繼續問道:“下面我要問的,是證人你的意見。你覺得柏木經常去你家玩,是否出於好奇心?就是說,他想去看看你家的情況,觀察你和養父母的關係。”
神原證人似乎在顧忌旁聽席上的人:“我不知道。”
藤野檢察官迅速望向旁聽席,看了一兩秒。
“上初中時,柏木來到本校,而你升上了東都大附中。這時,瀧澤補習班已經不存在了。在此情況下,兩人的交往出現過變化嗎?”
“有變化,不如上小學時那麼密切。”
“柏木不到你家去玩了?”
“是的。不過我們時常見面,有時在車站附近,有時在公園。”
“事先約好的?”
“基本是這樣。”
“柏木打電話約過你嗎?”
“是的。他給我打過電話。”
“這麼說,你對柏木在本校的學習生活情況也有所瞭解嗎?”
“是的。有某種程度的瞭解。”
“你覺得柏木在本校過得怎麼樣?”
“你指什麼?”
藤野檢察官聳聳肩膀。“他在本校過得很快樂,還是很無聊?他看上去精神抖擻,還是無精打采呢?”
神原和彥抿緊嘴唇,又像是想開了似的說道:“我並不完全瞭解柏木的心思,不過他說過,他也想上私立學校。”
“他認為自己不該上本校這樣的公立學校,應該上私立學校,是嗎?”
“是的。”
“他說過自己想和你上同一所學校嗎?”
“不,他沒這麼說。”
“那麼,你進入東都大附中,是你自己的意願嗎?”
“是我養父母的建議,不過我也覺得挺好,就參加了考試。”
“你的養父母為什麼會建議你上私立學校,而不是公立學校?你知道原因嗎?”
“主要是考慮到我們家與眾不同的家境,還是小班化教育的私立學校比較放心。特別是我母親——我養母希望如此。”
“關於這一點,柏木發表過意見嗎?我是說,考初中的時候。”
“他沒說什麼。”
“什麼也沒說?”
“是的。”
“比如,他也想上私立學校,升學考試真麻煩,你要是能和他一起去三中上學就好了,諸如此類,他都沒說過?”
“是的。”
“可是成為本校的學生後,他卻說自己也想上私立學校嗎?”
“他沒有說得這麼明確。”
“他的話可以這樣理解,是嗎?”
“是的。”
“也就是說,柏木的話語中包含他在三中感到無聊,過得並不舒暢的含義,是這樣嗎?”
神原證人垂下眼簾:“應該就是這樣的。”
“過得不舒暢?”
“是的。”
“你有這樣的感覺?”
“是的。”
“你對這一點也很擔心?”
神原證人沒有出聲,點了兩次頭。
“具體是怎樣的擔心?”
“我曾經覺得,要是這樣下去,以後柏木可能會拒絕上學。”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初一的春假快要結束的時候。由於新學期將至,所以我相當著急。可是,”他立刻接著說道,“事實上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時,柏木並沒有拒絕上學。所以,那是我在杞人憂天。”
“柏木對本校不滿,和同學們相處得不融洽。那麼,他有沒有找誰商量過?”
“我不知道。”
“你能想象一下,他會和什麼人商量嗎?”
“毫無頭緒。”
“就是說,柏木身邊已經不存在瀧澤老師那樣的人了?”
“我覺得是不存在的。”
“是否可以認為,失去瀧澤補習班,失去瀧澤老師,這對柏木而言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藤野涼子的眼神在逼迫神原證人:說呀!你不是已經決定在法庭上公開一切了嗎?那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無論多麼難以出口的話,都給我說出來。事到如今,我決不會手下留情。
“是的。我想,這對他而言肯定是重大的打擊。”彷彿被檢察官的氣勢壓倒,神原證人的聲音變小了,“所以他總是怒氣衝衝的。”
“他在生誰的氣?那些汙衊瀧澤老師的人嗎?”
“差不多,可似乎不僅於此。”
“是生這個世道的氣嗎?世上總是在發生一些毫無道理的事,和瀧澤補習班裡的遭遇一模一樣,就算日子一天天過去,也從不見半點改善。是這樣嗎?”
神原證人又沉默著不停點頭。是的。是的。是的。
然後,他像拋棄了所有顧慮似的吐出一口氣,斷然道:“他曾經說過,‘誰都不可信,沒有一件好事,周圍盡是些傻瓜。’”
陪審員們的視線齊刷刷地從神原證人臉上移開。只有勝木惠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似乎在說:原來我也能搞明白啊。
“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定要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
證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還不停眨著眼睛。
快說!藤野涼子用眼神催促著他。
“他總是義憤填膺,後來還對我生起氣來,指責我,‘你為何能這樣若無其事?’”
“為何能這樣若無其事?”藤野檢察官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他說的‘若無其事’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每天都能平靜地去上學。”
“是指你在日常生活中感覺不到柏木懷有的不滿和氣憤?”
“是的。嗯,就是這樣。”
“柏木對此懷有疑問,便來問你,‘為何能這樣若無其事?’”
“是的。”
“這是否表示,你忘記了瀧澤老師的冤屈,過上了平穩的初中生活,這是不應該的?”
“我覺得應該有這樣一層含義。”
“還有別的含義嗎?”
神原和彥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擦臉。
“應該還有別的含義,不是嗎?”藤野涼子張揚地抬起下巴,大聲問道,“柏木大惑不解,以那樣不幸的方式失去雙親,被迫接受養父母的養育,無端忍受悲慘人生,和柏木相比極不正常的證人你,為什麼過上了正常的生活?為什麼你沒有被不幸的遭遇壓垮,能夠忍受人世間的不公?柏木的詰問應該包含這樣的意思吧?”
健一覺得自己應該舉手了,可他一激動,竟然站起了身,帶動桌子發出“咣噹”一聲。“法官,我反對。”
陪審員全都吃了一驚。
“檢、檢察官在詢問證人的意見,在誘導證人。”
他一開口,汗水隨之噴湧而出。
“反對有效。各位陪審員,請你們忘掉檢察官剛才的發言。”
藤野涼子眼中鬥志昂揚的光芒隱去,她恢復平靜的眼神,與健一的眼神穩穩地對了個正著。
嗯,時機把握得不錯。
健一領悟到,自己得到了感謝。就像上體育課練習傳球時,自己找準時機傳球給投籃高手。即使這種事情在健一身上很少發生,他也能夠理解,涼子此刻的眼神確實有著如此的含義。
法警山崎晉吾得到法官的眼神許可後,走到證人身邊,他將手裡的毛巾遞給神原證人。
“謝謝!”神原證人說著,用毛巾擦了擦臉。山崎晉吾收回毛巾,然後無言地迴歸崗位,不發出半點腳步聲。
“柏木口中的‘若無其事’究竟有何種意義,我並不明白。”神原證人對陪審員們說,“可是,到初一快要結束的時候,柏木開始對我父母的事問東問西起來。”
“都問了些什麼?”
“譬如,我對那時發生的事到底記得多少?當時我是怎麼想的?現在的我又是怎麼想的?”他調整一下呼吸,繼續說道,“還問我是否對自己的將來感到憂慮或恐懼等等。”
“所謂證人的將來,是指什麼?”
“我認為他想問,等我長大成人後,是否也會像父親那樣患上酒精依賴症。”
一直屏息傾聽著的旁聽人員發出輕微的嘈雜聲。
“都是些會讓證人感到不愉快的問題。”
“是的……”
“那麼,你有沒有叫他別問了呢?”
“我這樣說過。”神原和彥的話音開始變得不自信了,昨天也是這樣,內心的猶豫表露無遺,“因為,不用柏木這麼問,我自己也時常會考慮這些問題。我覺得自己不能迴避這些問題。再說,柏木問的時候十分認真,不帶半點開玩笑的成分。”
“可這些都和柏木毫無關係。你是否出現過‘別多管閒事’‘別來惹我’的念頭呢?”
神原和彥的肩膀微微下垂。“剛開始,我倒沒有那麼想。因為柏木問得相當認真。”他又重複了一遍,“他常說,即使像他那樣活著,也從來不覺得有趣。不知為什麼而活,也不清楚活著的價值。”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回答,我也不知道。”
“對這樣的回答,柏木滿意嗎?”
“我覺得他不滿意。”
“類似的問題,他一直會問,是吧?”
“是的。因為柏木在尋求答案。”
“你是否覺得你必須幫他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神原和彥又搖起了頭,一遍、兩遍,邊搖頭邊看著陪審團,“可是,我當時覺得自己必須找到答案。呃,因為……”
神原和彥用手抱著腦袋,皺起了眉頭。
“柏木說我有必須克服的障礙,因而容易找到活著的意義。”
“必須克服的障礙?”
“是指我父母變成了那樣,我卻沒有崩潰。”
“柏木認為,這就是你活著的意義?”
“嗯。其實我自己也考慮過,我為什麼要一個人活下來。儘管我從來沒有說出來過。”
健一想起了這樣一幅景象:一具沙漠中的幽靈,飄飄蕩蕩,自言自語著,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要是我跟著父母一起死掉該多好。難道我不應該去死嗎?
藤野檢察官深深嘆了口氣,連肩膀都跟著動了起來。她身邊的兩個事務官也在嘆氣。
健一注意到,萩尾一美的眼圈紅了。
她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臉。被健一看破心事,她似乎很難為情。
“柏木和你經常談論這些話題嗎?”
“也不總是這樣。”神原和彥疲憊的臉上現出笑容。
“那麼,是在柏木心血來潮的時候?”
“是他感到煩惱的時候。他問這些問題時都是很認真的。”
“也無端地為你增添了麻煩,不是嗎?”
神原證人嘴角的笑容消失,他低下了頭。
“你有沒有過苦於應付的感覺呢?”
神原證人點點頭,回答道:“後來,這樣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他抬起臉,對陪審員們說:“老實說,我有點不勝其煩了。”
山野紀央和溝口彌生注視著他的側臉。蒲田教子則在記筆記。
“後來,我認為自己找到了柏木那些問題的答案。”
柏木卻因此感到不勝其煩。
“在我向柏木表達這個意思之前,我曾問過我的養父母,那還是我讀小學的時候。我問他們,為什麼我不在自己父母的身邊,為什麼會一個人待在這裡?”
小山田修於心不忍地低下頭去。
“那時養母回答我:‘不知道,不過,還是幸虧你來到了我們這裡。’”
萩尾一美一個勁兒地抹著臉。我明白,一美。我明白,所以我不會一直看著你,你不用這樣遮遮掩掩的。
“當時我還是個小學生,所以沒有立刻領悟。可是,最終我還是覺得,這樣的回答已經足夠了。”
“我也這麼認為。”話出口後,藤野檢察官馬上向井上法官道歉道,“對不起,這是我的個人感想,請將其從記錄中刪除。”
倉田真理子的眼睛也紅了。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的?”
“具體的時間記不清了,大概在去年夏天。當時,社團活動很多,我很忙,和柏木交談的機會變少了。”
“在初二的夏天,你的內心發生轉變,你給了自己一個交代。那麼,你有沒有過乾脆放棄和柏木的友情的念頭?”
“有過,但我沒能和他斷絕來往。”神原說道,“升入初中後,我和他的交往就不像以前那麼密切了。也正因如此,反倒很難再拉開距離。再說,要跟柏木絕交,我心底多少有點害怕。”
“為什麼要害怕?”
“我覺得,要是我不關注他,他不知會幹出什麼荒唐事來。”
“你所謂的‘荒唐事’是指什麼?”
“我最擔心的是,柏木會不會自殺。”
“你真的這樣擔心過?”
“是的。他常說,‘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乾脆死了算了。’”
“喜歡這麼說的人,往往都不是當真的,難道不是嗎?”
“我覺得柏木是當真的。我還感覺到,即使他不是當真的,要是我不把他的話當真,他也會真的去自殺。”
“你不覺得你很軟弱嗎?”藤野檢察官毫不留情。
“我確實很軟弱。”神原和彥點點頭,“我一直都很軟弱。不管是以怎樣的方式,我都不希望我的身邊再有人死去。”
旁聽席上某個角落傳出哭聲。健一心頭猛地一顫:會不會是柏木的母親呢?
“柏木有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所以證人你不必一個人承擔這份煩惱。”
“是的。”
藤野檢察官目光銳利:“那麼,你難道不能丟下不管嗎?這畢竟是柏木和他家人之間的問題。”
“可柏木跟他的父母和哥哥都不太……”神原證人說不下去了。他低著頭,直愣愣地站著。
很明顯,他顧慮到旁聽席上有柏木家的人。
“他曾經說過,‘我家的人都各顧各的,十分冷淡。’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但正因為我不知道真相,所以會擔心。”神原證人低聲說,“對不起。”
藤野檢察官裝作沒聽見。健一心裡害怕,不敢朝旁聽席看一眼。
“從去年夏天開始,你就想和柏木拉開距離。那柏木有沒有察覺到你內心的變化呢?”
“應該察覺到了,因為我們是朋友。”神原說道。
“你們有沒有就此討論過,或吵過架呢?”
“那倒沒有。”
“儘管如此,你還是沒能離開柏木,是嗎?”
“我一直在猶豫不決。因為我注意到一些令人擔憂的跡象。”
神原證人又開始出汗了。
“我首先要說明的是,我下面說的只是我自己的感受,並非柏木有意張揚。”
陪審員們都點了點頭。
“我覺得,到了初二,對柏木而言,學校裡的狀況似乎越來越糟。他好像被孤立了。”
是的,他被孤立了。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學都知道這一點。
“到了暑假,因為不用上學,這種感覺便淡了許多。可進入第二學期,情況再次惡化。偶爾通個電話,我也能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他很鬱悶。長此以往,就發生了十一月十四日理科準備室裡的衝突。”
“你是在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發生後不久立刻就知道了。柏木給我打了電話。”
“柏木對你講過沖突的詳細經過嗎?”
“當時,大出他們的姓名對我毫無意義,但聽完他的講述,我對與柏木發生衝突的學生是什麼樣的人,已經有了相當的瞭解。”
“柏木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你?”
“他說,他終於對學校不抱任何希望了,他以後不再去上學,感到很輕鬆。他就是為了對我說這個吧。”
“你當時是怎麼認為的?”
“我想,既然如此,那也沒辦法了。只要柏木能平靜下來,暫時離開學校一段時間,對他來說也是件好事。可是……”他的音調又變低了,“他說自己輕鬆了,可我覺得他很在意和大出他們鬧出的衝突。倒不是怕大出他們報復,他認為自己做了一件和自己的一貫作風不相符的、小孩子氣的蠢事。事實上,聽他敘述完事件經過,我就對他說,‘這可不像你。’”
“請允許我再確認一下。”藤野檢察官雙手撐在桌面,朝前探出身子,“你感到柏木對發生在理科準備室的衝突十分在意。他覺得後悔了,是嗎?”
“是的。不過,並不是害怕報復。”
“柏木這麼說過嗎?”
“這倒沒有說過……”
“就是說,在理科準備室的衝突發生之後,證人你時常會有那樣的感覺,是嗎?”
“是的。”
“你產生這種感覺的根據是什麼?”
神原證人扯了扯襯衫領口,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柏木在不上學之後,變得比以往更加無精打采,還總是抱怨說,任何事情都很麻煩,很討厭。”
“任何事情都很麻煩,很討厭?”
“是的。如果他擔心大出他們的報復,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或許他只是在對你逞強。”
神原和彥看了看大出俊次。這是他從辯護人變為證人之後,第一次看向被告。
“柏木看不起大出他們。他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被告大出俊次並沒有表現出過激的反應,只是坐在健一的身邊晃著腿。
“所以,我並不覺得他在害怕報復。他在意的,只是自己做出了不該做的行為。”
“這些話,是在電話裡,還是面對面說的?”
“在電話裡。”
“電話是柏木打給你的嗎?”
“是的。那時,我已經不給他打電話了。”
“柏木給你打電話,就是為了發牢騷,抒發胸中的惡氣嗎?”
“是的。”
“那麼,你是如何應對的?”
“我也說不出什麼特別的話。我不瞭解三中的情況,只能說些不痛不癢的話……‘要不你乾脆轉學吧’之類的。哦,還有……”
說到這裡,神原和彥又咬住嘴唇,停了下來。
“還有什麼?”
“‘和瀧澤老師商量一下怎麼樣?’”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我記不清了。”
是嗎?真的記不清了?還是即使記得,也不能在這兒說?健一心中暗忖著。
大出俊次晃著腿,將桌子弄得嘎達作響。
“老實說,對柏木心中的煩惱,我幫不了什麼忙。”
“柏木對此有什麼反應?”
“他好像很生氣。那還是十一月底的事,之後有一段時間,他不打電話來了。”
到了十二月中旬,他又來聯絡神原了。
“我們在我家附近的兒童公園見了面,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
那座公園,健一也知道。他跟神原和彥在那裡碰過頭。
“之前,我跟他只在第二學期剛開始時見過一次面。所以那次見面是時隔三個月之久的重逢。柏木很瘦,臉色很差,我非常吃驚。”
他將自己關在家中,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才會變成這副模樣。
“柏木是為了什麼叫你出去的?”
神原證人的下巴尖滴下一顆汗珠。
“他說有東西要給我。”
“什麼東西?”
“筆記本,就是上課用的那種。是遺書。”神原說道,“他說他決定去死,所以寫了遺書,要我替他儲存著。”
法庭再次喧囂起來。井上法官充耳不聞。陪審團也不太安分。
不一會兒,一切又自然而然地歸於平靜。
“所謂‘去死’,是自殺的意思嗎?”
“是的。”
“柏木決定要自殺,並將遺書交給你保管,是這麼回事嗎?”
“是的。”
“那麼你接受了嗎?”
“當時,我礙於現場的氣氛,接受了下來。”
“你問過他自殺的理由嗎?”
“問了。他說,活著很麻煩,也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
“後來又怎麼樣了?”
神原證人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汗,重新轉向藤野檢察官。
“我拿著那本筆記本回家,又不知該怎麼辦。過了兩三天,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就給柏木打了電話。我約他在同一座公園裡見了面,把筆記本還給了他。由於是放學以後去的,時間應該很晚了。”
“你不接受他的遺書,對嗎?”
“是的。並且,並且……”他一時語塞,只是重複著同一個詞,“我沒想好該怎麼說,只能一個勁地勸他‘不能去死’。我對他說,人活著沒有意義也無所謂,等你長大了不就明白了?”
“柏木有怎樣的反應呢?”
神原證人的肩膀微微地上下顫動:“十分冷淡。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冷淡?”
“似乎是一種嗤之以鼻的態度。隨後他問道,‘你沒有當真,是吧?’”
“意思是,你並沒有認為柏木是真的要自殺,對嗎?”
“是的。他還說,‘如果你當了真,就不會說這種不痛不癢的場面話了。’”
健一把鉛筆放在桌面上。總是這麼攥著,非掐折了不可。
“確實,我當時並不清楚柏木是否真的要自殺,有點半信半疑。但我發現,指責我‘說這種不痛不癢的場面話’的柏木是當真的。所以我害怕了。”
是不是我的言行迫使柏木卓也越來越較真了呢?
“我越發覺得,是不是不該把遺書還給他?可到了那時,我就算收回那本筆記本,估計也沒什麼用了。”
“遺書後來怎麼樣了?”
“柏木帶回家了。我以為他去世後會在他房間裡找到的,事實上卻沒找到。那一定是他自己處理掉了。”
因為遺書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非常希望柏木打消這樣的念頭,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能說‘反正你不能去死’‘我不希望你死’這樣的話。”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難以置信。’”
“不相信你不希望他去死的心情嗎?”
“是的。”
“這樣你就越發不知該怎麼做才好了吧?”
“是的。所以我就問他,‘我要怎麼做,你才會相信呢?’”
健一心想:簡直是在往陷阱裡跳,中圈套了。
柏木卓也已是進退維谷。他自己跳入洞中,又拒絕他人伸出的援手,不斷落入越發狹窄的深處,無法自拔。身處狹窄洞底的他,看到在廣闊的洞外輕鬆生活著的神原和彥,感到氣憤不已。於是他憎恨起試圖離自己而去的神原。
他依然希望有人關心他。
藤野檢察官不急不躁地繼續提問:“對於你的這個問題,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神原和彥滿頭大汗,不得不用毛巾擦拭,背部的襯衫也溼透了。
“他說,我的那些‘活著沒有意義也無所謂’‘今後會發現人生的意義’之類的說法……”
陪審團的九雙眼睛注視著他。
“是不負責任的。說我心底並不是這麼想的,只是隨口打發他而已,因此……”
“因此?”
“他說,‘如果能證明你不是隨便說說的,我就相信你。’”
“怎麼證明?”
旁聽席上無數雙眼睛在注視著他。
“父母死去時,我只有七歲。”神原和彥說,“但是,對那起事件,我並非毫無記憶。父親的瘋狂,母親的哭泣,我都記得,只是……”他喘息似的微微顫動肩膀,“我是儘量不去回想那時的情景。我和養父母一起生活,沒必要再回想那些事。可柏木認為,我這樣做是不對的。”
哪裡不對了?
“我沒能直面自己的荒唐遭遇,沒有與之對決,所以我能若無其事地活著,還說‘人生的意義以後總會理解’。我父母出了那樣的事,我還覺得‘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活著也無所謂’。柏木說,這些想法都是錯誤的,我是在逃避現實。”
逃避就逃避,關你屁事。健一將捏緊的拳頭藏在桌子底下。柏木卓也,你為什麼要死?你為什麼不活下來呢?
神原,我替你揍他。我要替你揍他,看他還這麼使性子。
“所以,只要我不再逃避……”
現在的神原和彥似乎不是在法庭上作證,而是在招供。
“如果我能夠直面我的過去,直面與我父母相關的記憶,將這些往事逐一回憶起來仔細玩味,在這種情況下我依然覺得什麼都無所謂,那我的話便不是隨口說說,而是出於真心。如果我真心那樣想,那活著或許就是有意義的。”
面對神原證人多少有些混亂的陳述,藤野檢察官毫不動搖,快刀斬亂麻般的話語響徹法庭:“只要證人你做得到這些,那他就相信你說的‘不能去死’‘不希望你去死’,並打消自殺的念頭。柏木是這麼對你說的,對嗎?”
神原證人點了點頭。汗水又從他的下巴上滴了下來。
“這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的遊戲的目的。”
“那是個遊戲,對吧?”藤野檢察官說道,“是一場關乎柏木生死的遊戲。”
藤野涼子也已經汗流浹背了。事務官萩尾一美為她遞上手帕。
“對不起。”對井上法官打過招呼,涼子用手帕擦了擦臉。
陪審員們抓住這個間隙,以各自的方式放鬆了一下。溝口彌生臉色蒼白,蒲田教子注視著她的臉,撫摸她的後背。竹田陪審長似乎也很擔心,扭動長長的身軀看著這兩名女生。
“真吃不消。”
聽到身旁的大出俊次在嘟囔,健一不由得抬起眼簾。
“雖說我像個大笨蛋……”
我像個大笨蛋。這是俊次新發現的表達方式,充滿自嘲的意味。
他也在出汗,眼睛沒看健一,腿不停地搖晃著。
“你想退庭嗎?”健一問道。
話出口後,健一自己也吃了一驚。不過他真是這麼想的。大出俊次跟不上神原和彥的證言,無法理解其中的意圖。如果他不願意努力理解,不待在這裡也無所謂。不,應該說他沒必要留在這裡。
俊次瞪了健一一眼,露出一副立刻要反撲的兇相,可隨即又垂下肩膀,晃腿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你神氣個屁,我會聽你的指使嗎?”他賭氣似的伸直雙腿,哼了一聲。
藤野檢察官放下手帕,端正身姿。
“對不起。下面繼續進行證人詢問。”
涼子一開口,俊次又開始晃腿了。
“從1到5的場所……”說著,她又抿緊了嘴唇。
“嗯。”證人應道,似乎在鼓勵對方,鼓勵在進一步深入探尋之前略顯猶豫和膽怯的藤野檢察官。
“是證人你選擇的嗎?”
“不是,是柏木決定的。”
“這些場所都凝聚著證人與去世的雙親間十分個人化的記憶,柏木能夠指定嗎?”
“在此之前,我時常跟他說起我父母的事,我想他全都記得。”
“是你主動向他講起的,還是柏木要你講的呢?”
“這個很難說。柏木問過我,有時我也會主動講一些。就是說,呃……”神原證人稍事思考後,繼續說,“剛才我說過,如果我父母的事遲早會被人知道,那還是讓柏木知道的好。因為柏木的嘴很嚴,他也確實一直為我保守著秘密。而且他記性好,同樣的事不會問好多遍。所以,呃……”
脫下辯護人的外衣,迴歸普通初三學生模樣的神原和彥,說起話來竟有些結巴。他的身體似乎也縮小了許多。
“我時常也會有向別人談起我父母的衝動。這種心態挺矛盾的。我從不和養父母說那些事,因為說了只會讓大家尷尬。不過,在我想找人談談的時候,柏木就顯得,呃……怎麼說呢?”
“比較可靠?是個值得信賴的談話物件?”
“對,就是這樣。”
神原和彥如同得到解救一般,用力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也緩和了不少。
“和他說話,我也覺得很輕鬆。也許我向柏木推心置腹講過的內容,比我現在能回憶起來的還要多。”
“就某種意義上而言,你和你父母那段不幸的過去,已經成了你和柏木共有的記憶。你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可以這樣理解嗎?”
“我想是的。嗯,基本就是這樣的。”
如果換作我,會怎麼樣呢?健一心中暗想。如果我是神原和彥的朋友,是唯一知道他父母不幸的死亡經過的人,我會怎麼樣?
說不定在得知真相的那個瞬間,我會逃之夭夭。那個神原和彥竟會有那樣的過去?我會驚恐萬分。我不知該如何與他交往,會躲得遠遠的。
時不時想起已故的父母,想向他人傾吐。神原和彥的這種心態一點也不矛盾。無論養父母對自己多麼好,也不能向他們講起已故父母的事,必須照顧到他們的心情。這樣的想法也完全符合神原的性格。
那麼,能夠聽他講述的只有柏木。當時我並不在場,藤野涼子也不在。哦,對了,我在場也沒用,可要是涼子在場就好了。
而這個藤野涼子,眼下正以檢察官的身份面對神原和彥。
“當柏木提出要開始這個遊戲時,你有沒有想過拒絕他?”
“沒有。”
“是不是擔心,如果拒絕,會得罪柏木,或許會使他立刻走上絕路?”
神原和彥稍作思考。從他臉上的神情來看,他正從心底喚出當時的自己,並質問道:喂,真實的想法到底是怎樣的?
“這樣的擔心不能說沒有,可我是在優先照顧自己的心情。”
“你的心情?”
神原對涼子點了點頭:“柏木提出這個遊戲時,我十分吃驚。我心想,為什麼我沒有想到呢?”
“這又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真要這麼做,那就不要做遊戲,而是出於我自己的意願,去尋訪那些凝聚著我與父母間寶貴回憶的場所。”
蒲田教子點了點頭。她的手依舊撫摸著溝口彌生的後背,安慰著這個親密好友。
“剛才我也說過,對我父母的事,我已經調整過來了。雖然並非完全調整過來,不過做一做那樣的事,也是不錯的。”
“那麼,在柏木提出這個遊戲前,你有沒有主動尋訪過從1到4的四個場所?”
“沒有。我一直在迴避這些地點。可是,在與柏木交談時我想到,已經沒有必要再回避了,而且必須去尋訪一下。”
“你向柏木說明過這個想法嗎?”
“說過。所以我同意做這樣的遊戲,還對柏木說,我沒事,一定會讓柏木滿意。”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當時,他什麼都沒說。”
他們商量好遊戲規則,約定完一些具體事項,便在當天開始了那場遊戲。
“於是你按1到4的順序尋訪了這些場所,每到一處就給柏木打電話,是嗎?”
“是的。我打電話告訴他,我已經來到了指定的場所。”
“每次通話時間都很短?”
藤野檢察官指了指黑板上的表格,掃視一週陪審員們的臉。
“證人只是向柏木報告,說自己來到了1的位置,來到了2的位置?是否向他詳細說明過你到那些地方後的感受?”
“我們說好,這些事以後再說。柏木最在意的還是我是否真的到過那些地方。”
“證人你確實遵守了遊戲規則,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對嗎?”
“是的。”
“可是,光通電話,並不能真正起到確認的效果。你在電話裡告訴他自己在新宿,事實上你或許在別的地方。僅靠語言,柏木無法判斷你是否遵守了約定。”
“我也這麼想過。制訂遊戲計劃時,我就注意到這一點了。”
說到這裡,他再次欲言又止。
“我曾經提出,讓柏木也一起去,這樣不是更好嗎?”
“柏木是如何回應的?”
“他說,讓我一個人去才有意義。我必須獨自面對過去,否則遊戲就無法成立。他相當堅持這一點。”
“結果就變成在每個目標地點的簡短通話了?”
“是的。”
“這幾通電話的間隔時間,基本都是兩個半小時。這是由證人你決定的嗎?”
“不是,這也是事先計劃好的。”
“幾點在這裡,幾點在那裡,是這樣的嗎?”
“是的。”
“可是,你實際尋訪這些場所時,時間應該很寬裕吧?在兩地間移動似乎並不費事。”
“是的。所以我每到一處,都會思考一些事情。”
藤野檢察官眯起眼睛:“思考些什麼呢?”
“各種各樣的回憶。”
“心情很沉重?”
證人點了點頭。
“中途想過要放棄嗎?”
“時而想要放棄,時而又覺得不該放棄。但總體而言,並沒有預先料想的那麼難受,畢竟也回想起不少愉快的往事。”他說道,“雖說我父母以不幸的方式結束了人生,但他們也並非一直不幸。我父親不喝酒的時候,是個認真又和善的人,和母親十分親密。即使他很懦弱,也絕不是個壞人。”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自言自語。
“在做這個遊戲前,我儘量不會去回憶我的父母。在某段時期,這樣做也是必須的。可這樣一來,連美好的回憶也都隨之一同封存了起來。”
柏木卓也提出的遊戲撕開了神原和彥貼在回憶上的封條。
“我想起許多我在七歲時不太懂,現在又能搞明白的事。正如檢察官所說,我的時間很寬裕,就利用多餘的時間思考了很多。”
“雖然想了很多,但還是沒有事先料想的那麼痛苦,是嗎?”
“是的。我覺得一定是我成長了,也是養父母教育的結果。所以,在思考親生父母的同時,也想起了許多養父母的事。”
神原證人突然輕聲笑了起來,檢察官和陪審員們都吃了一驚。
“對不起。”證人對大家道了歉,眼裡帶著快樂的神情,“我剛才想到有趣的事了。去3的赤坂郵政局時,那天雖然是休息日,不過聖誕夜還是會有許多商店開門營業。我當時想,到東京都中心地段果然能看到許多稀罕玩意兒,要不要買點紀念品回去呢?”
“是送給作為養父母的爸爸媽媽的禮物嗎?”
藤野涼子的語文成績很好,這裡她用了相當貼切的表達——作為養父母的爸爸媽媽。
“是的。”
藤野檢察官也露出了笑容:“你想買什麼?”
這些話昨天他可沒說。健一也到底要買什麼。
“我想買一棵小小的聖誕樹,大概這麼大。”神原用手比畫出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赤坂的蛋糕店裡有賣,綴滿了紅色、黃色還有其他各種顏色的金屬紙包裹的巧克力。媽媽很喜歡這種小擺設。”
初三男生講起自己的母親時,總會比較靦腆,神原證人也不例外。陪審員們臉上的神情也趨於緩和。
只有山野紀央還在哭,兩隻大眼睛淚流不止,怎麼擦也擦不完。倉田真理子靠過去後,她便彎下腰,低下頭。
健一朝旁聽席上望了一眼。神原的話傳到大人們耳朵裡之後會有什麼反應?神原的模樣在大人們眼睛裡又是怎樣的?
“那麼,你買回去了嗎?”藤野檢察官問道。
“我最後沒買。我覺得這樣做很不謹慎。”
“不謹慎?”
“我想到,這場遊戲關乎柏木的性命。”神原證人用手擦了擦鼻子底下的汗水,再次垂下眼簾,“這場遊戲一啟動,我腦袋裡想的竟然都是自己的事。我不得不強迫自己回想起遊戲背後的嚴重性。”
“你一直在想你自己、你親生父母還有養父母的事?”
“是的。也想起了瀧澤老師,上補習班時和他談過好多話,當時並不理解的一些話,我現在也能理解了。還想起學校裡的朋友。這些回憶,把我的腦袋裝得滿滿的。”
“是否可以認為,一旦正式啟動後,這場遊戲便不是為了柏木,而是證人你自己的遊戲了?”
“嗯,我想是這樣的。”
“你在電話裡向柏木講過嗎?”
“沒有明確地講清楚。”
“柏木對你說了些什麼,問了些什麼?儘管通話時間很短,但除了‘我到了指定的地點’之外,總還能說些別的話吧?”
“當然,我講了在街邊看到的景象,以及打電話的準確位置。”
“你還記得柏木在電話裡說的話嗎?”
山野紀央抬起身子,兩眼通紅,不過似乎不再流淚了。
“他要我確認完一個地點後,立刻按時跑到下一個目標。這方面他相當在意。”
“我再問一遍,他有沒有問起過你當時的心情和感想?”
“他在此前已經說過,在確認完所有地點之前,他不想了解我的心情。在整場遊戲結束,再次看到我的臉之前,他是不會問的。”
“他想親自確認你的模樣?”
“我想是這樣的。”
神原證人的臉上現出一抹陰影。雖說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健一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臉上籠罩著一片陰雲。
“當時我甚至覺得,柏木是不是不相信我。”
“這是什麼意思?”
“他認為我故意隱瞞內心的痛苦,對他說謊,在他面前演戲。”
“你有必要在他面前演戲嗎?”
“如果我意志消沉,說自己其實也不明白活著的意義,也沒有生活的目標,這將對柏木產生負面影響。”
“所以,你會勉強自己,硬充好漢?”
“是的。”
“柏木明確地這麼說過嗎?”
“沒有,可他說我‘反常’,說我‘古怪’。”
“遊戲啟動後,你並沒有感到料想中的痛苦,更沒有被痛苦的回憶壓垮,反倒想起了美好的記憶,還引發對養父母的感激之情。你變得更加積極向上。柏木說的‘古怪’指的是這方面嗎?”
“我想是的。”
“柏木他很不爽嗎?”
神原和彥吃驚地眨了一下眼睛:“你說‘不爽’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這個嘛,光聽聲音……”
“在遊戲過程中,柏木也是隻能聽到你的聲音吧?可他還是察覺到你比預想中堅強,說你‘古怪’。”
證人猶豫片刻:“柏木在考慮自殺,不可能覺得痛快。”
“從遊戲剛開始到確認完幾個地點,柏木的心情有過變化嗎?”
神原證人沉默不語。
“換句話說,他不爽的程度有變化嗎?”
“我不知道。”
“柏木猜疑你積極向上的精神狀態是在‘演戲’,是為了不讓自己自殺硬裝出來的,是吧?”
“是的,正像我剛才說的那樣。”
“也許不止於此吧?你頑強地遵守遊戲規則,在遊戲過程中還出現了克服親生父母陰影的跡象。對此,柏木恐怕也覺得難以接受吧?因為他期望的,應該不是你能積極樂觀地完成遊戲,而是看到你在遊戲中失去平靜,一蹶不振吧?”
證人沒有回答,變得面無表情。
藤野檢察官將手頭的檔案換了一份,留出一點時間空隙。
“預定的確認地點,你都尋訪到了嗎?”
“是的,所有目標我都去過了。”
“然後,你回到了居住地,在小林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裡給柏木打了電話,對嗎?”
“是的。”
“都說了些什麼?”
“我說,該去的地方我都去過了,現在回來了。”
證人的喉結“咕咚”一聲上下挪動了一下。
“我對他說,明天我會詳細向他彙報。我真的很想和柏木談談自己內心的新發現、新感受,可當時已經七點半了,我養父母自然不知道我們的遊戲,因為我出門時告訴他們,自己要去朋友家複習。所以,我想早點回家。”
“柏木是怎麼說的?”
“他說,他想今天就和我見面。”
“在當天夜裡見面?”
“是的。”
“對普通的初中生來說,這樣的時間安排實在有點不可思議。再說,那天是聖誕夜,還下著雪。”
“是啊……”神原和彥放低了聲音。
“柏木有沒有說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見面?”
包括勝木惠子在內,所有陪審員都探出了身子。
“半夜十一點半,他要我去本校教學樓樓頂。”
對檢察官和證人間的問答聽得入了神的旁聽者們又嘈雜起來。
“肅靜!”井上法官立刻發出僵硬的喊聲。
“這所城東第三中學的樓頂嗎?”
“是的。”
“為什麼要選擇這個地方?柏木說明過理由嗎?”
“我問了,但他沒說。他只說,叫你來你就來。”
“你沒有拒絕?”
“我想說服他。”他的嗓音變得沙啞,“我說,時間這麼晚,我必須瞞著養父母偷偷溜出來。再說我跑了一天,身心都疲憊不堪,半夜裡恐怕出不來。”
說到這裡,神原的聲音哽住了,只剩下艱難的喘息。
“可他說,今晚無論如何都要去,因為今天不見面,明天就見不到了。”
“明天就見不到了?什麼意思?”
“柏木說,他要死了。”
井上法官望著不安分的旁聽席,敲響木槌:“請保持安靜!”
即使旁聽席有點吵鬧,也不至於讓法官生這麼大的氣。也許井上康夫在利用他的法官職權發洩胸中的悶氣,若非如此,他便無法一臉威嚴地高坐法官席。
要是不聽我的話,不照我說的去做,我就死給你看。世上還有比這更卑鄙的恐嚇嗎?
“‘要是今晚不能見面,我就去死。’”藤野檢察官重複道,“當時,柏木的語氣是怎樣的?”
“語氣?”
“是非常消沉,還是苦苦哀求,或是半開玩笑?”
神原證人猶豫了一會兒,答道:“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
“那你的感覺是?”
“非常……”
“非常?”
“非常執拗,非常冷酷。”
在小林電器店前被人看到時,神原和彥顯得又累又冷,一副走投無路的模樣,讓愛多管閒事的電器店老闆忍不住叫住了他。事實確實如此,因為神原和彥確實又累又冷,也確實陷入了走投無路的境地。
自己已經照你說的去做了,遊戲也完成了,自己在遊戲中獲得的成果,對你也應該能產生良好結果。你為什麼還要這樣沒完沒了呢?
“去一所完全陌生的學校,還要在半夜裡溜進去,這事兒想想都很難。”
“柏木說他已經安排好了。他自己先從廁所的窗戶鑽進去,然後開啟邊門的鎖和通往屋頂的門鎖。”
“這麼說來,”藤野檢察官輕輕地喘了口氣,掃視一週陪審團,繼續說,“深夜去教學樓樓頂會面的提案對證人而言既意外又突兀,可柏木是早就計劃好的?”
“我想是這樣的。”
“無論遊戲結果如何,都要讓你大半夜跑去樓頂,是嗎?”
神原和彥默默地點了點頭。
“後來怎麼樣了?”
“我服從了柏木的安排。”
“就是說,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裡十一點半,你來到了本校教學樓樓頂?”
“是的,我來了。”
“樓頂上有什麼人?”
“有柏木。”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人?”
神原證人搖了搖頭:“沒有了。只有柏木一個人。”
“他在哪裡?哦,你稍等一下,要換一張示意圖。”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趕緊行動起來,將第一天展示過的樓頂平面圖貼了出來。
“柏木就站在鐵絲網邊上。”神原和彥指著的那個位置幾乎在墜落地點的正上方,“當時,屋頂樓頂間的常夜燈亮著,藉著亮光可以看到柏木。”
“你在哪裡?”
“我離他不遠。可當時非常寒冷,我沒法站著不動,只能一會兒跺腳,一會兒在附近踱步。”
“柏木他怎麼樣呢?”
“他一直待在鐵絲網附近,沒有動彈。”
他就在那裡注視著神原和彥。
“你們兩人都說了些什麼?”
“我實在累得不行,只想快點回家。那場遊戲雖然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但我畢竟在一天之內想起了太多事。”
“你已經心力交瘁了,是嗎?”
“是的,真的已經到了極限。更何況我對養父母十分愧疚。”
無論是遊戲本身,還是半夜三更偷偷溜出家門,都令人愧疚。
“我還想到,到了如此地步,即使我口吐蓮花,事態恐怕也不會好轉。”
“柏木的狀態呢?”
神原證人低下頭,垂下雙肩,兩腳不安分地挪動著。
別在意!健一心中喊道。別太顧慮柏木卓也的父母和哥哥。這些事實必須讓他們知道。
正因為他們是柏木的家人,才必須讓他們知道。
“他一開始就怒氣衝衝的。”
“他在生什麼氣?”
“因為我‘反常’嘛。”
“哪裡‘反常’了?”
“明明落寞消沉,卻不願承認。”
“他認為,在尋訪過去之後,你已被沉痛的回憶壓垮,迷失了生活的意義和將來的希望。你真實的內心應該充滿沮喪,可你偏要充硬漢,胡說自己尋訪完凝聚父母記憶的地點,回想起各種各樣的往事,覺得很好。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因此,你遭到了柏木的責難,對吧?”
“對。”
“這種責難有道理嗎?你真的對柏木說了謊,真的是在虛張聲勢嗎?”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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