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柏木不相信,是嗎?”
“後來,他好像逐漸明白了,明白我確實覺得那個遊戲很好。”
“既然明白了,他也沒必要再責難你了吧?”
“他說,這更差勁了。”
聲音很小,根本聽不清,一點也不像神原和彥平時的作風。
“請大聲回答。”
一瞬間,神原和彥咬緊牙關,隨後大聲說道:“柏木說,如果我真的覺得那個遊戲很好,那就更加反常,性質更加惡劣了。”
藤野檢察官也提高了嗓門:“柏木認為你應該更加沮喪、怯懦、悲痛,而不是如此積極樂觀。可現實並非如此,所以他要責難於你,是嗎?”
神原和彥突然不說話了。
“證人,你就這樣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指責嗎?”
神原證人依然沉默著,搖了搖頭。
“你反駁他了嗎?”
“是的。我說,‘你的想法才是反常的。’”
“是啊。遊戲開始時,他認為,如果證人你尋訪過留有記憶的地點並克服心理障礙,他自己也能得救。如果像證人這樣遭受過無奈悲劇的人也能積極樂觀地生活,他便相信活著是有意義的,就不會自殺了。最後,你完成了遊戲的全部內容,他卻說你反常,說你惡劣。”
昨天,藤野涼子曾經說過,在今天的法庭上,要儘量忠實再現神原和彥的經歷,要神原痛痛快快地全部講出來。但是,有幾句話在法庭上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她問神原,是否可以按下不表。
當時神原認可了,健一也點了頭。
但是現在,健一後悔了。
他很想當場站起身,用能夠傳遍整個法庭的嗓音大聲說出來。
在非難神原和彥時,柏木卓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虧你擺得出這張若無其事的面孔。
酒精中毒殺人犯的兒子,值得積極地活下去嗎?
你不覺得羞恥嗎?
“柏木的這種態度,讓你很吃驚吧?”
神原和彥抬頭仰望井上法官。銀邊眼鏡後方,井上康夫的眼神十分堅定,毫不動搖,彷彿在說:說吧,全都說出來!我會好好聽著。
“我一頭霧水,完全摸不著頭腦。”
“你不理解柏木為什麼要說那種話,是嗎?”
神原證人點點頭。
“你想過要去理解嗎?”
“我認為我想過。可是……”神原和彥將目光投向遠方,“在我還想安慰柏木,千方百計想要說服他時,我突然明白了。就像蒙在眼睛上的布突然被扯掉一般。”
山野紀央熱淚盈眶。溝口彌生一副馬上要嘔吐出來的樣子,緊緊攥著蒲田教子的手。
陪審員們相互靠緊身體,彷彿在互相尋求幫助。
“柏木在折磨我。他不是我的朋友。他蔑視我。我們之間不存在共同語言和相互理解。柏木根本不認為我是一個正常人。他覺得,我是殺人犯的孩子,不可能成為正常人。”
他不能忍受我成為一個正常人。
他認為,正常、優秀、感覺敏銳、在父母的溺愛下成長起來的自己,如今竟然如此痛不欲生。與學校格格不入,沒有朋友,稍有不慎就會與人發生衝突,不得不深陷孤獨之中。
自己成了這副模樣,神原和彥這個殺人犯的孩子為何能夠積極樂觀地生活著呢?他的臉上為什麼會掛著幸福的笑容?
這不公平。我要糾正這種不公平,要將神原和彥推入與他身份相符的深淵。要讓他體味苦惱和孤獨,然後,我會在一旁看著他一步步走上邪路。
這樣不是很好嗎?這傢伙可是殺人犯的孩子啊。
“喂!”
健一聽到有人在叫喊。是大出俊次,他瞪著眼睛,眼珠都要彈出來了。
“流血了!”
不知不覺間,健一緊緊握住拳頭,用力過度,指甲嵌進掌心,鮮血直流。
“正像剛才藤野檢察官說的那樣。”神原和彥繼續說。
幸好神原沒發現。涼子在看著自己。健一用毛巾擦掉血跡。
“那個遊戲的目的根本不是他一開始說的那樣。柏木並不希望我完成遊戲後還能精神抖擻地回來。他希望我中途崩潰,希望我做逃兵。他認為我一定會那樣,可我並沒有。”
“於是他對你發火了,是嗎?”藤野檢察官緩緩說道。
神原證人點了點頭:“我意識到這一點後,就覺得一切都讓人噁心,一切都難以忍受。我受到柏木的作弄,半夜三更跑到這種地方來,真不知在發什麼神經。”
這句話不像證人與檢察官之間的對話,語氣中分明帶著初中男生對親密的女生——甚至是女朋友發牢騷的親近感。
“我對柏木說,我無法和你繼續交往下去,我再也不管你了,你愛怎樣就怎樣,我只想馬上回家。”
“柏木有什麼反應?”
“他非常生氣,大聲叫喊。我不管他,只顧朝樓梯那邊走。於是柏木他……”他的嗓音發顫了,“他爬上鐵絲網,說要跳下去。”
倉田真理子閉上了眼睛,向坂行夫捂住了臉。
“他爬得很快,一下子翻了過去,下到鐵絲網外側。見他爬得這麼快,我愣住了。當時天氣很冷,手都快凍僵了,他竟然能這麼快就翻過去。於是我想到,柏木應該不止一次翻越過這道鐵絲網,以前肯定也翻過。”
“想跳樓自殺?”
“估計是吧。”
站在屋頂邊緣的柏木卓也,用手指緊緊扣住鐵絲網,臉色慘白,兩眼直勾勾地看著神原和彥。
這時,夜空中飄起雪花,腳下被淋溼,有些地方開始結冰。
“他說,如果我回去,他就馬上跳下去。”
“你覺得他是當真的嗎?”
“是的,我認為他是當真的。”
“你沒覺得他是在故弄玄虛嚇唬人嗎?”
“要嚇唬人,就不可能做出如此危險的行為。”
藤野檢察官稍事停頓,留出一小段間隙。
“你覺得柏木真的打算跳下去,那你又做了些什麼?”
神原和彥看著陪審團。陪審員們也都注視著他。
“我對他說,‘隨你的便。’”
旁聽席上有人發出一聲略帶壓抑的悲鳴。聽到這聲悲鳴,神原的臉變了形。
“我說,‘既然你這麼想死,那就去死吧。’說完,我跑下樓梯,一直跑到學校外面,跑回了家。”
“沒有回頭看看嗎?”
“沒有。”
“在你跑去校外的這段時間裡,聽到過什麼聲音嗎?”
“什麼都沒有聽到。當然,或許是我沒注意到。”
昨天他說,自己一路跑,不停飛奔,耳朵裡灌滿風聲。今天,他也像在一路逃跑,彷彿要從檢察官的提問下逃走一般。因此,提問話音未落,他就已經回答了。
“你在屋頂上總共待了多久?”
“準確時間不清楚,感覺似乎挺長,但由於一見面柏木就在生氣,我們很快吵了起來,我自己也很性急,估計實際時間並不長。”
神原證人身子抖動了一下,看了看法庭裡的掛鐘。
“回到家的時間是零點十分,這個時刻我記得很清楚。”
“以你的腳力計算,從三中到你家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十分鐘不到。那天夜裡雖然在下雪,可路上還沒有積雪,而我一刻不停地在跑,估計就這麼多時間。”
“這樣的話,可以認為你在屋頂上待了二十到三十分鐘左右。”
“嗯,應該是這樣的。”
“那麼,你是在什麼時候知道柏木墜樓而死的?”
“第二天,看了電視新聞才知道的。”
“你作何感想?”
神原證人捂住自己的嘴,保持這個姿勢,沉默良久。
“你覺得害怕嗎?”
“是的。”
“你覺得這是你的錯?”
“是的。”
“這件事,你對什麼人講起過嗎?比如你的養父母。”
“沒有。我無法對任何人訴說。”
這是我犯的罪。
“以上,就是你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十一點半到第二天零點過後的時間段內經歷的一切,是嗎?”
“是的。”
“那天在樓頂,只有你和柏木兩個人?”
“是的。”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人嗎?”
“沒有了。”
“柏木是主動翻越鐵絲網,並聲稱要跳下去的,是嗎?”
“是的。”
“不是你推下去的?”
“我沒有推他。”
“你也沒有看到柏木從屋頂墜落的情景?”
“是的。”
“那天夜裡,你在屋頂上沒有遇見柏木以外的任何人,是嗎?”
“是的。”
“你沒有遇見被告?”
“是的。”
“你沒有遇見井口充?”
“是的。”
“你也沒遇見橋田祐太郎?”
“是的。”
“他們都不在那裡,是嗎?”
“是的。”
“被告沒有殺死柏木卓也,你早就知道這一點,對嗎?”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突然,健一耳畔響起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大出俊次站了起來,氣勢之猛,差點掀翻桌子。
“你他媽的搞什麼鬼?”他滿臉通紅,渾身發抖,一把推開身前的桌子,朝證人席上的神原和彥猛撲過去,“你他媽的早就知道了!早知道我什麼都沒幹!你明明知道,可就是不說出來!”
旁聽席開始騷動,人們紛紛起身,陪審員們也跟著站了起來。男生為了保護女生,主動擋在了她們的前方。
“住手!”在被告一把揪住神原證人衣領的同時,井上法官發出怒吼,法警山崎晉吾跑了過來,一聲不吭地按住大出俊次的胳膊,毫不費力地將其制服。
“啊!好痛!”大出俊次鬆開神原和彥,疼得直叫喚。山崎晉吾壓制住他,將他的雙手反扭到背後,緊緊扣住。俊次又號叫起來:“你幹嗎?快放手!”
神原抬起手,放在剛才被俊次揪住的衣領處,直愣愣地站著。他氣喘吁吁,臉色蒼白。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有過。被俊次勒住脖子,直到留下紅紅的勒痕。
“我命令被告退庭!法警,快將他帶出去!”
“你竟敢作弄我,你這個渾蛋!你這個騙子!你算什麼辯護人?你是個騙子!我要殺了你!你等著,我要殺了你!”
咒罵、號叫、唾沫四濺。山崎晉吾提起狂暴叫囂的俊次。俊次依然滿臉兇相,大汗淋漓。
“等等。”勝木惠子追在俊次的身後,一直跑到證人席旁,“等一下,別把俊次拖走啊!”
“陪審員,馬上回歸座位!”
“俊次說的不是真的。我知道,我知道的!”
“勝木陪審員,快坐下!不然的話,你也退庭吧!”
勝木惠子雙手掩面,當場蹲了下來。倉田真理子和山野紀央跑上前去,兩個人一起摟住勝木惠子的肩膀,將她帶回陪審員席。
“勝木,你一定要堅持住。”山野紀央的話音明亮清澈,“就算是為了大出,也一定要堅持下去。”
井上法官敲響木槌,可場內的喧囂一時竟很難平息。健一閉上眼睛,不停做著深呼吸。掌心傳來陣陣疼痛,像是在提醒他什麼似的。
“證人,你還能繼續作證嗎?”
聽到井上法官的問話聲,雙手緊抓證人席椅背的神原抬起了頭。
“可以,我沒事。”
“檢察官。”井上法官催促道。
此刻,藤野涼子站在原地,閉著眼睛,正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聽到了法官的催促聲,她睜開眼睛看著神原證人問道:“那天夜裡本校樓頂所發生的事成了你心中的一個秘密,不是嗎?”
“是的。”
“你沒有對任何人公開過?”
“是的。”
“你出席柏木的葬禮了嗎?”
“守夜那天我去了。”
“你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的?”
“我想,”證人的聲音噎住了,“我至少應該去謝罪。”
“對於柏木的死,你認為自己有責任?”
“是的,完全是我的責任。”
山野紀央搖了搖頭。她的臉色異常蒼白,眼眸中卻隱隱透出明亮的光芒。
藤野檢察官用力吸了一口氣,重新開口時,語調變得愈發平穩。
“證人,你是主動前來參與校內審判的,是吧?”
“是的。”
“你主動要求擔當被告的辯護人。事實就是這樣的?”
“是的,一點沒錯。我依據自己的意願成為了大出的辯護人。”
“這是為什麼?”藤野檢察官問道,“你早就知道事件的真相,並且一直將其隱藏。柏木已經不在了,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那誰都不會知道真相。你為何要主動參與到校內審判這種麻煩事中來呢?”
“因為我對不起受冤枉的大出。”證人的話一點都不含糊。
“所以,你決定要將真相公之於眾?”
“是的。”
“若是出於這樣的目的,不是還有其他手段嗎?比如直接向柏木的父母說明真相,或者去警察局。”
“如果採用這些辦法,就不清楚真相是否能夠傳到學校,或住在本地區的各位的耳中。”
他掃視一週陪審員們的臉,申訴道:“大出受的冤屈本就起自無根無據的傳言和懷疑。如果我只向少部分人公開真相,便達不到替大出洗刷冤屈的目的。說得極端點,即使我決定公開真相,也可能會被告知,事到如今,為何還要舊事重提?你還是保持沉默吧。”
神原證人不由自主地舉起手來。
“哦,不,次序似乎顛倒了。請允許我重新說明。”
這種地方又再次體現出神原辯護人的本色。
“剛開始,我不知該怎麼做才好。如果我不說出來,似乎並不會敗露,自己也不會遭人懷疑。可這樣只會使我越來越痛苦。”
他昨天當著涼子和健一的面是這樣說的:就像脖子上戴著一個看不見的項圈,每天早上睜開眼,每當想起柏木,項圈就會收緊一些。一毫米、三毫米、五毫米,慢慢地、不斷地越收越緊。
可即使如此,時光仍在流逝。有時會突然毫無感覺,早晨起來,發現什麼都消失了,什麼都不怕了,再次迴歸柏木去世之前的自己。
然而,這是一種錯覺,並不會長久。這種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拋開所有重負的錯覺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之後,那個看不見的項圈就又開始收緊了。
“這起事件沒有以柏木的死而告終,柏木的死僅僅是個開始。此後的舉報信騷動、淺井松子去世、井口充身受重傷,還有《新聞探秘》的報道,直到整個三中都中了這起事件的邪。”
所有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
“我痛苦不已,驚恐萬分。除此之外,我已經找不到別的話語來表達了。”
神原把手放到脖子上,放到那個看不見的項圈勒住的地方。此刻,他又感覺到那個項圈了嗎?
“我作了很多思想鬥爭。我對自己說:明天就去見柏木的父母,向他們和盤托出;明天要去警察局,把一切都交代清楚。可我沒有那樣做的勇氣。”
就在猶豫彷徨的時候,我聽到了校內審判的訊息。
“這所學校裡也有我上瀧澤補習班時遇到的朋友。我希望瞭解這方面的資訊,便向他打聽校內審判方面的事。他說是初三的學生自發舉行的活動。聽到這個訊息,我覺得自己似乎得救了。”
“所以你想到要為大出辯護?”
“不,當時並沒有考慮到這一點。當時我心想,即使我不說出來,大出也能在校內審判中,在大庭廣眾之下洗刷冤情。畢竟本就是憑空捏造的罪名,一定會有人為他平反昭雪。”
自己保持沉默,大出俊次洗刷冤屈,三中的騷動得以平息——這就是神原和彥當時的期待。
“可是,校內審判似乎舉步維艱。沒人參加,還遭到大出家人的反對。”
“當初確實是十分艱難。”
“我當時非常擔心,想了解具體的程序。於是讓朋友帶自己來參加校內審判的準備會議,發現事情確實沒有那麼簡單。大家亂哄哄的,大出也在暴跳如雷,於是,出於一時衝動……”神原和彥不好意思地嘟囔道,“我想當辯護人,便立刻自告奮勇地報了名。我那時還是覺得自己用不著說出真相。就算繼續隱瞞真相,也能搞好校內審判。”
可正式參與後,這種想法立刻發生了改變。
“著手準備時,進入事件的內部一看,我發現這起事件非常重大,它在三中學生的心頭投下了濃重的陰影。如果早一點公佈真相,淺井松子就不會死去,因為根本不會有人寫舉報信。井口不會受重傷,橋田也能正常上學。”
一切都是自己的過失,由於自己的膽怯與懦弱導致的結果。
“於是我想,就讓這個法庭揭露真相吧。”
藤野檢察官一本正經地問:“你認為我們能夠做到?”
“事實上不就已經做到了嗎?”神原和彥說著,像是要鼓勵檢察官似的對涼子笑了笑,“說老實話,我有點著急。因為臨近最終審議,你們卻還沒抓住我的尾巴。要不是前天小林電器店的老闆主動找來,我還想,或許我得主動向你坦白。”
“多謝誇獎。”涼子臉上沒有笑容,“總算沒讓你失望。”
旁聽席上有人發出了痙攣似的喧譁,又立刻恢復了平靜。小山田修擦了擦鼻子底下,似乎在說:我察覺到了,我的鼻子早就嗅到了這個辯護人身上的異味。
“被告大出俊次,”像是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似的,藤野檢察官輕輕哼了一聲,“是個不可救藥的壞蛋。在本地,他是個臭名昭著的惡棍,受點冤枉也不為過,你又何必為他出頭呢?”
“可他是被冤枉的。”
那個傻瓜,為什麼不能老老實實地待在法庭裡呢?他要是能親耳聽到這句話,該多好啊。
“他沒有殺死柏木。他受到了冤枉,內心苦悶不已。這可不是一句‘不為過’就能帶過的。”神原證人清脆的聲音傳播開去,“而且不止於此。在開展校內審判的準備工作時,在法庭審理進行之中,我的心思也不斷髮生著變化。我漸漸能清醒、客觀地認識到,我所做的那些事情的意義。”
神原和彥雙手抓住證人席的椅背,奮力站穩身軀,彷彿在支撐自己不被洪水沖走。
“這種心情很難用語言表達,在我的腦海中也是朦朦朧朧的。對柏木的死,我到底負有怎樣的責任?我心裡雖然明白,可又不知該如何付諸言語。這時,律師今野先生的證言給了我巨大的幫助。”
這時,洞察力超群的山野紀央突然“啊”了一聲,用手按住自己的嘴。神原敏銳地注意到她的動作,對她點了點頭。
“今野先生不是說明過‘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嗎?”
陪審員們都瞪大了眼睛,臉部表情也僵住了。
“我對柏木做的,就是這個。”
當時,在屋頂上……
“柏木下到鐵絲網外側,雙手緊扣鐵絲網。下雪的半夜時分,他神情激動,臉色蒼白,不止一次地高叫‘我要從這裡跳下去’。”
面對如此精神狀態下的柏木卓也,神原和彥轉過身去,拋下他獨自離開。
“當時,即便柏木不想跳,也有手指凍僵抓不住鐵絲網,或腳底打滑掉下去的可能。危險的可能性很多。而我卻在這種情況下,拋下他一個人逃走了。”
奔跑著逃出學校,一直逃到家中。
“我感到不勝其煩,對柏木充滿厭惡。我討厭被他作弄,因而有了那樣的想法。事實上,我也對他說了出來。”
既然你這麼想死,那就去死吧。
“我明知道,拋下需要他人幫助的柏木,會令他走向死亡。可我還是拋下他,一個人逃走了。”
你要死,就死好了。
“因此,我有殺人意圖。”
陪審員們都愣住了,連哆嗦也不打一個。
“是我殺死了柏木。我必須將這一點透過法庭公之於眾。”
藤野檢察官沉默不語,雙手緊緊抱在胸前,彷彿在保護自己。
不一會兒,她用與此次詢問開始時同樣平靜的口吻呼喚證人。
“神原證人。”
“在。”
“你宣過誓。”
“對。”
“你說的都是真的?”
“是的,我沒有撒謊。”
“你的證言,不是為了替被告辯護編造的謊言吧?”
神原和彥微微一笑,這正是他做辯護人時的微笑。
“不是編造的。我說的,都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實。”
“你為什麼要說出來?”
這個問題與其說是直截了當,倒不如說是過於實在了。
“說出來對你有什麼好處嗎?”
“沒什麼好處。”神原和彥答道,“為了從謊言中解放出來。即使作了必要的謝罪,也不一定能獲得對方的諒解,但這樣做至少有了謝罪的機會。我的父親……”他放低聲音,“由於酒精中毒迷失自我,最終葬送了我母親的性命。當他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時,我想他一定萬分恐懼。”
所以他選擇了自殺。
“這個選擇是錯誤的,他應該接受處罰。可我父親太懦弱,他受不了。他無法接受自己犯下的罪。然而,他並沒轉嫁責任。他雖然懦弱卻不卑鄙。他想用他能做到的方式清算自己的罪孽。我覺得我也有那麼做的必要。如果還來得及,我必須清算自己的過失。”
藤野涼子點點頭,鬆開抱在胸前的雙手,挺直腰背。
“法官,我要將報紙上有關神原證人親生父母的報道,以及證人家庭成員的照片作為書面證據提交法庭。”
“本法庭予以受理。”
“主詢問到此結束。”藤野檢察官看向野田健一,“下面輪到野田了。”
所有來場者的目光集中到了健一的身上。
事到如今,還能作怎樣的交叉詢問呢?自神原當上檢方證人之時,一切已完全顛倒,這在真實的法庭上絕對不可能發生。
昨天他們商量好,此時健一要從辯護席上站起身說:“不需要交叉詢問。”因為已經沒什麼可問的了。
然而此刻,健一胸中卻有話要說,也有問題要問神原,還希望讓整個法庭都能聽得到。
“請問證人,”健一剛開口,神原和涼子便立刻面露驚訝之色,“你覺得,你遭到柏木卓也的怨恨了嗎?”
“啊?”神原和彥不由得拉高音調。
“在過去的某個時期,你們或許是趣味相投的好友。可聽了你剛才的證言,我認為,至少從柏木向你提出做遊戲的時刻起,或者說,自從他拒絕上學,開始與正常生活的你拉開心理距離的時刻起,柏木已經開始怨恨你了。如果‘怨恨’這個詞太過強烈,換成‘沒有好感’也行。”
“我不太明白。”神原證人嘟囔道。他並非不明白健一的話語,而是不明白健一到底要做什麼。
“他很痛苦,你卻愉快又充實地過著每一天。這令他羨慕又沮喪,所以他要折磨你,作弄你。柏木的心思是否是這樣的,你沒有感覺到這一點嗎?”
神原和彥的目光遊移不定。他沒有回答。
“那天在樓頂上和柏木交談時,你不是感覺到柏木在蔑視你嗎?你剛才這樣說過。”
“是的。”神原和彥低聲應道。
“你認為,這其中是否夾雜著他對你的怨恨?”
“我不知道。”神原回頭看了看涼子。涼子頗覺不安地皺起眉頭。健一握緊拳頭,手掌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柏木與你在屋頂上的見面是經過精心安排的,並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不是嗎?”
“是的,可是……”
“他表演了一出要從那裡跳下去的戲,要讓你震驚,讓你失魂落魄。他是為此才這樣安排的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健一鼓起勇氣,提高嗓音:“那天夜裡,柏木想葬送的,恐怕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也許他還想葬送別人的性命。”
猛烈的心跳令健一渾身顫抖。
“下雪是偶然的。可那畢竟是十二月的半夜,是空無一人的教學樓樓頂。柏木顯然是事先計劃好的。你被十萬火急地叫了出去,內心十分困惑。更何況完成那場遊戲的你原本就已經是筋疲力盡了。”
讓神原和彥疲憊不堪、心力交瘁之後,還不讓他休息,非要他到學校裡去,這一切不正是柏木卓也的算計嗎?
“更何況,你瞞著養父母偷偷溜出家門,心中既內疚又恐慌,心理狀態很不穩定。”
神原臉上泛起責難的神色:野田,你到底要講什麼?
“你之前的證言已經證明,柏木對死亡相當感興趣。他希望看到身邊的人死去,希望體驗這樣的感受。他想借此找到活著的實感。”
“請稍等一下。”
健一無視神原的制止。
“各位陪審員,請好好回想。柏木心中一直有這樣的願望。”
大家都在回想。不只是溝口彌生,就連一直冷靜沉著的蒲田教子也儼然一副臉色慘白的模樣。
“請問證人,”健一面向神原問道,“你是否覺得,那天晚上柏木叫你出去,也包含著讓你赴死——將你引上死亡之路的企圖?”
“法官,我反對!”
健一無視涼子的反對,毫不服輸地拔高嗓音。
“柏木的企圖並未得逞,反倒是他自己翻過鐵絲網,站到危險的位置上。在這種情況下,要救助柏木必須冒生命危險,不是嗎?”
神原和彥滿頭大汗,沒有回答。
“或許正是由於你採取了不符合柏木企圖的行動,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你作出不能再冒險的正確判斷,抽身離開現場。即使造成柏木死亡這樣令人遺憾的後果,可你的行為並非出於‘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而是正當的自我防衛,應該可以這樣考慮吧?”
所有來場者全都驚得目瞪口呆。
“交叉詢問到此結束。”健一坐了下來,可渾身的顫抖仍未停止。他膝蓋發抖,腳底虛浮,汗水一下子從全身的毛孔噴湧而出。
“肅靜!”井上法官再次敲響木槌,“請神原證人退出證人席。”
神原和彥回到了野田健一身邊,嘴巴和眼睛全都張得大大的。他腳步踉蹌,用手扶住桌子才慢慢坐了下來。
陪審員們面面相覷。旁聽席上響起嘰嘰喳喳的噪音。
健一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頭,目光與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的視線對在了一起。佐佐木吾郎向他豎起大拇指,萩尾一美兩眼通紅地對他笑了笑。
對兩名事務官的表現,藤野檢察官視而不見。
“你都說了什麼啊?”神原和彥的嘴角顫抖著。
“我只說了該說的話。”
“柏木的父母……”
“事實是事實,可能性是可能性,不能混為一談。我是這麼想的,所以就問出來了,因為我是辯護人的助手。”
健一笑了。他已經能夠笑了,還在顫抖的手指緊緊交握在一起。
不,不僅如此,不只是為了完成助手的使命。因為我明白,所以我不能沉默。
我非常明白。我知道在我想將父母從這個世界上消滅時,“殺人意圖”是如何出現在我身邊,如何要求我,如何催促我的。
那是個沒有臉的傢伙,漆黑一片,沒有固定形狀,所以它想要形狀。
小鬼,快給我一張臉,讓我在這個世上成形。我要藉助你的力量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快點,快點,快點!
那不是恐怖,那只是一種飢渴,我懂。
所以我能夠分清,去年聖誕夜的深夜,在這所學校的樓頂,與雙手扣住鐵絲網的柏木卓也對峙時,神原和彥到底處於什麼狀態。
你只是恐懼罷了。你又冷又怕又生氣,只想從那裡逃走。你的身邊並沒有一個糾纏著你,高喊“給我一張臉”的無恥之徒。你孤零零地、無比絕望地面對著柏木卓也。
所以你逃走了,為了保護自己,僅此而已。殺人意圖與恐懼、憤怒不一樣。那是一種極端的飢渴,能將加害者和受害者一同囫圇吞下。我懂,哪怕別人全都不懂,我也懂。
啊,要是此刻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該多好,我知道殺人意圖是怎麼回事,所以我瞭解你那時的精神狀態。神原,你搞錯了。即便聰明如你,也會搞錯的。
“法官,”涼子站起身來,高聲說道,“神原證人的證言完全推翻了我方用來起訴被告大出俊次的事實依據。在真實的審判中,檢方不可能採用這樣的證人。一旦確認神原證人的證言確屬事實,由於失去了起訴被告人的事實依據,此時應該撤訴。”
“你想說什麼?”井上法官的銀邊眼鏡寒光一閃。
“可是,校內審判與真實的審判有所不同。最好的方式,是將本法庭上公開的各種證據交給陪審團稽核。”
“你的意思是……”
“雙方證人都已出盡。被告的辯護人不可思議地成為證明被告清白的重要證人。在此情況下,檢方的公訴意見和辯護方的最終辯護都不需要了。我想應該就此結束庭審,請陪審團馬上開始案件評議。你看如何?”
井上法官點了點頭,正要開口時,一個尖銳的嗓音刺破了法庭內悶熱的空氣。
“等等!”
大家都朝旁聽席看去。
尖銳嗓音的主人正是三宅樹理。她叉開雙腿,緊握雙拳,彷彿在抵禦狂風一般聳肩挺立。
“等等!”
由於激動過頭,三宅樹理的音調非常高。她滿臉通紅,正面直撲藤野涼子。
“這算怎麼回事?藤野,你太不負責任了吧?”
大家全都愣住了,沒人吭聲。
第一個回過神來的是井上法官:“旁聽者,請保持安靜。”
樹理唾沫四濺,對法官也同樣不買賬:“說什麼呢?我安靜得了嗎?”
井上法官皺起眉頭,好像樹理的唾沫真的飛到了他的臉上。
“旁聽者不許發言!”
“我可不只是個旁聽者。”樹理用手拍打著瘦弱的胸脯,“我是證人,是不是?”她一邊呼喚著,一邊將陪審員一一看了個遍,“寫舉報信的就是我。是我寫了那封舉報信!”
她又拍起了胸脯,一次又一次。隨後,她轉向旁聽席。
“我叫三宅樹理,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柏木的同班同學。大出的事我全都知道。十七日那天,在非公開法庭上作證的就是我。看吧,好好看看我的臉。”
她傲然地揚起頭,將自己暴露在法庭悶熱的空氣中。
“我目擊了殺害柏木的現場。我當時就在現場,在那個屋頂上。我親眼看到了。”
“旁聽人員不準隨便發言!”
“那就讓我出庭作證!”三宅樹理叫道,“讓我再次出庭作證。讓我站到那裡去!”
她抬起手臂,筆直地指向證人席。
“我是神原證人的反方證人。我無法沉默下去,讓我作證!藤野!”她喊道,“怎麼會這樣?你不是說過會相信我嗎?你說因為你相信我,所以才當了檢察官,不是嗎?你為什麼叛變了呢?真是太不負責任了!”
三宅樹理跺著腳高聲叫喊。藤野涼子臉上毫無血色。
“為什麼這樣簡簡單單地採用了神原的證言?憑什麼認為他的證言比我的證言更真實?是因為神原在這麼多人的面前作證的緣故嗎?因為有很多人聽到,他的證言就有分量了?早知如此,我也可以在公開法庭上作證。如果能如此簡單地決定真相,我也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作證!”
在樹理的叫喊聲中,藤野檢察官彷彿一個受到斥責的學生,晃悠悠地站起身,無精打采地說:“神原的證言涉及之前一直令人大惑不解的五通電話,而這些關於電話的證言,又有小林電器店老闆小林先生的目擊證言為證。”
“檢察官。”井上法官高聲喝道,“不要與旁聽者答辯。”
藤野檢察官一臉茫然。
井上法官扶了扶銀邊眼鏡:“藤野檢察官,你是否要將三宅樹理傳喚為神原和彥的反方證人,並對她展開主詢問?”
涼子目光遊移,神情恍惚。聽到井上法官的建議,她用單手扶住桌子,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回過神來。
“是、是的。”細細的喉嚨上下蠕動,額頭上冒出汗珠,“我申請對三宅樹理證人再次展開主詢問。”
“准許你的申請。”井上法官舉起木槌,猛地敲了一下,說道,“三宅同學,請你到證人席上去。”
三宅樹理邁開堅定的腳步,快速向前走去。她的後背也被汗水溼透了。
健一注視著樹理的側臉。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臉上標誌性的歇斯底里表情不見了。
不知神原和彥在想什麼。就在樹理站起身來的瞬間,健一感到他渾身震顫了一下,然後一直僵著,彷彿連呼吸都停止了。
“三宅樹理同學,”藤野檢察官開始詢問,任憑汗水從額頭上流淌下來,“你就是寫舉報信的人,對吧?”
三宅樹理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勢,穩穩地站著:“是的。”
“以舉報信的方式公開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午夜零點左右在本校教學樓樓頂目擊到的情況的就是你,對嗎?”
“是的,是我做的。”
“當時,你和淺井松子在一起,是吧?”
“不是。”
健一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耳朵了。旁聽席上的人們紛紛眨起眼睛。小山田修吃驚得用手指掏了一下耳朵。
“在這個方面,我撒了謊。目擊到柏木死亡現場的,只有我一個人。松子不在現場。”
面對樹理毫不含糊的回答,連藤野檢察官都不禁露出怯意。樹理不看涼子、井上法官和陪審團,而是看向正前方的空氣。
“這和你十七日作的證言不一樣。”
“是的,所以我說,我說了謊,現在我要糾正過來。”三宅樹理的聲調依然很高,不過沒有變調,“松子只是在我寄出舉報信時幫了我一點忙。真的,她只做了這件事。”
“那麼,你為何要撒謊說,是和松子一起看到的呢?”
“因為我擔心,說我一個人看到,大家會不相信。”
“你覺得說兩個人看到比一個人看到可信度更高?”
“是的。”
“在十七日的證人詢問時,你為什麼不把這個說出來?”
“對不起。”樹理生硬地道了歉,“因為我仍然擔心,光說我一個人看見,你們不會相信。”抿了抿嘴唇後,她繼續說道,“因為我是個不受歡迎的討厭鬼。”
這句話清晰地傳向寂靜無聲的旁聽席。
我是個不受歡迎的討厭鬼。
“我對不起松子,我要向松子謝罪。”
內心的波動使樹理的身體搖晃起來。
“松子會死於事故,也是由於我將松子捲入事件的緣故。舉報信被人捅到電視臺,造成那麼大的騷動,松子她很害怕。誰都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那個樣子。我很害怕,但松子更害怕。我拼命安慰她,對她說,只要我們不說出去就沒事。”
三宅樹理掃視一週陪審員們。
“出交通事故之前,松子和我在一起。這是真的,我們在說舉報信的事。松子想公開真相,我阻止了她,讓她不要背叛我。”
驚訝的波濤在旁聽席上擴散開來。
“松子她人好,就聽了我的話。”
樹理的視線再次回到正前方虛無的空中,似乎淺井松子就在那裡。或許她看得到松子。不,她希望能在那裡看到松子吧。
“可是,松子依然很害怕。她害怕得不得了,精神恍惚,才會撲到汽車前面去。”
樹理將雙手搭在證人席的椅背上,用力抓緊。
“是我害死了松子。”
“那事到如今,你又為什麼想到要說真話了呢?”藤野檢察官的語氣恢復了平靜。她並不是在提問。主導著兩人間對話的是樹理。
樹理雙眼緊閉,咬緊牙關:“松子是我唯一的朋友。”
一直跟著這個“不受歡迎的討厭鬼”三宅樹理的,確實只有淺井松子。
“我害死了她。她是個不可多得的朋友,卻因我而死去。我無法忍受。”她補充道,“無論我怎樣後悔都不會足夠。今後我會一直後悔下去。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
“證人,”井上法官插嘴道,“請你回答檢察官的問題。”
樹理凝視著井上法官,說道:“我失去了松子,失去了一個再也找不回來的朋友。我希望大家理解這一點。”
她轉向陪審團,開始反問。
“大家認為神原的證言是真實的,是不是因為他有過一段痛苦的經歷?因為他主動說出自己痛苦的往事?因為他公開了對所有人隱瞞著的親生父母的事?因為這樣,大家才覺得他說的都是真的,對嗎?”
她又轉向藤野涼子。
“你說過你相信我,又一下子背叛了我,也是因為這個?”
涼子沒有回答。陪審員們都屏住呼吸,沒人吭聲。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同樣可以。我也可以把隱瞞的事情全都說出來。關於松子,我撒了謊。對松子的死,我負有責任。我全都承認,是我害死了松子。幾乎可以說,是我殺死了松子。”
她依然緊緊抓著椅背。
“所以,請你們也相信我的證言。我說的是真話。我沒有撒謊的理由。我將親眼所見的事實寫進舉報信。那全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飄雪之夜的屋頂,冰冷的鐵絲網外側,飄浮著柏木卓也那張雪白的臉。
“神原在撒謊。”嘴角歪斜,肩膀高聳,三宅證人咬牙切齒地說,“神原所說的一切,全都是謊話,都是他編造出來的一派胡言。為了證明大出無罪,竟敢如此胡說八道,他的腦袋肯定進水了。”
痛罵神原的同時,樹理固執地背對著辯護方席位。即使那裡沒有任何人,只有一面牆,她這副模樣也顯得很不自然。
“柏木是被人殺死的,是被大出俊次殺死的。我當時就在兇殺現場,全都看到了。我聽到大出起鬨的聲音,看到他一邊逼迫柏木一邊怪笑。那是大出的拿手好戲。他最喜歡恃強凌弱。”
遭受樹理強力譴責的被告此刻並不在法庭內。大出俊次的座位空著。即使用不著害怕,樹理也不朝那裡看上一眼。
“我在對真實發生的事情作證。請大家相信我的話。“
向陪審團訴說完後,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扇了一記耳光。
她回頭看向辯護人及其助手,對神原和彥吼叫道:“我根本就沒看見你!”
神原和彥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在這個法庭上,他第一次被驚到呆若木雞。
紅潮完全褪去,樹理的臉顯得蒼白異常,只有兩隻眼睛通紅通紅,眼裡噙滿淚水。
“你不在那裡,根本不在那裡。不要無中生有地胡說八道!”
山野紀央像是中了邪似的,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樹理,不知不覺間似乎要站起身來,身旁的倉田真理子趕緊按住了她。
“你明明一點也不明白……”眼淚從樹理的臉頰上滾落,“一點也不明白,還偏偏好出風頭。拜託!別礙我的事,好不好?”
神原和彥的嘴動了一下,像是要抗辯,卻並沒有出聲。
“你這種人,怎麼會理解我的心情!”
她終於哭了出來,在泣不成聲之前,她竭力控制住了。她雙手緊緊抓住證人席的椅背,彷彿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沒做什麼壞事。”她邊哭邊說,“沒做什麼壞事啊!”
沒做什麼壞事。三宅樹理不斷重複著。什麼意思?這句話沒有主語。她在強調的,到底是“誰”沒做壞事?
突然,健一恍然大悟。
主語是“你”,是神原和彥。三宅樹理在說,神原什麼也沒做。
她在撒謊。她一邊說失去了松子,沒理由再繼續撒謊,一邊卻還在撒謊,還要求大家相信她的謊言。
然而,她又在救助神原和彥。
你什麼都沒做。對柏木卓也,你什麼也沒做。那天夜裡,你不在樓頂。你沒有和柏木見面。柏木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由於你不知道的原因死去了,跟你毫無關係。
三宅樹理想透過“大出俊次殺死了柏木卓也”這個謊言,來赦免神原和彥的罪孽。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神原和彥理解“不受歡迎的討厭鬼”三宅樹理。他比任何一個與她同窗的三中同學更理解她。沒有一個同班同學肯為她著想,只有神原在為她著想。
在這個法庭上,神原盡情揭露了大出在校內犯下的暴行。三中的學生多少都有所瞭解,卻總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神原卻用語言將他犯下的惡行呈現在他們面前,並嚴加指責。他說,要問是誰寫了舉報信,是誰在陷害被告,這樣的問題毫無意義。無論誰當舉報人都不奇怪,因為被告自己早已埋下仇恨的種子。
他的這番話說到了樹理的心坎裡,所以那時樹理才會當場昏厥過去。她領悟了神原如此詢問被告的意圖。
你並不壞。
在嚴厲譴責大出俊次的詢問中,神原向樹理傳達出一個資訊:你撒謊了,但你並不壞。你只是想從被逼無奈的境地中脫身,為此做出了自己能想到的事。你做了件錯事,但你並沒有做壞事。
神原將這一層含義傳達給了樹理,而並非樹理之外的任何人。這不是空泛的場面話,也不是即興的安慰。
我懂你的心思。
樹理的謊言有著迫不得已的理由,有著關係到她靈魂生死的理由。三宅樹理受盡大出俊次的欺凌,被他汙衊為妖怪。在學校這個牢籠裡,她無處可逃。
即便三宅樹理的證言皆為虛妄,她的話語中也依然蘊藏真實。她說她聽到了大出的起鬨和嘲笑。這確實是她親耳所聞,只不過,這並非那天夜裡大出在屋頂上對柏木施加的暴力,而是樹理在校園生活中反覆遭受的痛苦體驗。
對於既無法逃走又無法抵抗,得不到任何幫助的樹理而言,老天留給她的選項只有兩個:要麼消滅自己,要麼消滅大出俊次。
就在三宅樹理走投無路之時,機會來了。為了讓自己存活下去,她展開了絕地反擊。給她這個機會的不是別人,正是神原和彥。如果柏木卓也死後,神原立刻公佈真相的話,那樹理什麼都做不成。可是,在那種情況下,即使樹理依然走投無路,依然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她也不會成為一個騙子。淺井松子也不會捲入事件,她也不會失去這個唯一的朋友。
透過針對大出俊次的嚴厲詢問,神原在不停地向樹理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只有神原和彥,只有他一個人願意寬恕這個既不受歡迎又滿口謊言的三宅樹理。
樹理對此心知肚明。她明白神原的意圖。如若不然,她今天為何會來到這裡?
她要解救神原,寬恕神原,透過繼續撒謊,透過虛構的罪惡,透過無中生有的主張,來赦免神原和彥的罪。
她在說:神原沒有做壞事。
“神原和這起案件沒有任何關係。”三宅樹理淚流滿面,嗓音沙啞,呻吟一般地說道,“我說的都是真話,請你們相信我,拜託你們了。”
說到這裡,她似乎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蹲下身,放聲大哭起來。這不是拙劣的演技,是真正的號啕大哭。
“藤野檢察官,”井上法官用毫無抑揚的聲音說,“你還有問題要問嗎?”
藤野涼子直愣愣地站著,像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似的。
三宅樹理還在哭號。
“檢察官,還要繼續詢問嗎?”
“不,到此為止了。”
“辯護人。”井上法官看著神原和彥,“需要作交叉詢問嗎?”
神原一動不動地坐著。樹理痛苦不堪的哭聲在空氣凝重的法庭內迴盪。
“不需要。”他坐著答道,隨即像是被自己的聲音驚醒似的猛地站起身來,“不需要作交叉詢問。”
山崎晉吾走上前,把手伸給蹲在地上哭泣的樹理,用輕柔的動作扶住樹理的肩膀,讓她站起身,半扛半抱地帶著垂頭喪氣的樹理離開證人席,直接帶到法庭之外。這時,旁聽席上有人站起身,跟著他們出去了。一個是保健老師尾崎,另外兩個估計是樹理的父母。
不,除了這三人之外,還有別人。那不是淺井松子的父母嗎?松子的母親用手帕捂著臉哭泣。她的腳步和樹理一樣踉踉蹌蹌,在丈夫的攙扶下朝法庭外走去。
目送他們出門後,神原和彥就像個斷了線的木偶一般,猛地坐了下來,嘴裡輕聲呢喃了一句。這聲幾乎被呼吸聲掩蓋的呢喃,只有緊挨著他的健一才能聽到。
聽到這聲呢喃,健一明白,自己剛才的理解完全正確。
因為神原和彥呢喃道:謝謝!
等到法庭終於恢復平靜,井上法官開口了:“剛才,藤野檢察官回顧幾天來的審議經過,提出建議,希望免去檢察官公訴意見,以及辯護人最後辯護的程式。”
眼下,井上康夫依然極力保持法官的威嚴,真是頑固得可以。
“但本法官不贊同該建議。接下來,檢察官將發表公訴意見,辯護人也將進行最後辯護。藤野檢察官。”他厲聲催促道。
涼子一聲不吭地站起身,停頓了一會兒,才繞過桌子,走到陪審團面前。
“各位陪審員。”招呼一聲,承受大家的視線後,她終於露出微笑,“此次校內審判中,意外變故可謂層出不窮,不過也終於接近了尾聲。”
法庭似乎已塵埃落定,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甚至都沒有旁聽者搖動手帕或扇子。
“首先,我要為自己不稱職的檢察官工作向大家道歉。”鞠躬之後,涼子抬起臉來,繼續說道,“然而,我們傳喚了能找到的所有證人,並請他們出庭作證,依靠我們自己的力量調查了所有能調查的事實,並大白於天下。請大家在此基礎上心平氣和地展開案件評議。”
請大家尊重事實。
“請各位開動腦筋,用心思考。我相信,各位一定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評議。”
說到這裡,涼子微微偏了偏腦袋,像是在問自己:還有什麼忘了說嗎?隨後,她又對自己搖了搖頭。
“我的公訴意見到此為止。”
向井上法官作完報告,涼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站起身,迎接他們的檢察官歸來。
“辯護人,請作最後的辯護。”
神原和彥手撐桌面,慢慢起身。他從未有過這樣的表現。與藤野檢察官不同,他站起來後並未走向陪審團。
過了一會兒,他才仰起臉,注視著陪審員們。
“正像藤野檢察官說的那樣,這五天裡,確實發生了許多出人意料的事。各位陪審員時而憤怒,時而驚訝,心情一定十分複雜。我首先要對堅持參加審理的各位表示感謝。”
他也對陪審員們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低下頭,又慌忙用手撐住桌面,似乎不這樣做,他的身子會直接朝前倒下去。
“就我的身份和處境而言,不知道下面要說的話是否妥當。可這些話我確實非常想說。”
山野紀央淚眼婆娑。溝口彌生與蒲田教子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男生們像是約好了似的,全都坐得端端正正。以前在課堂上,無論遇到如何嚴厲的老師,他們都不會擺出這種姿勢。
“我是柏木卓也死亡事件的當事人。在此次校內審判中,我又是唯一的校外人員。在審判的過程中,我的感受非常強烈。參與此次校內審判的每一位同學都非常了不起。”
說到這裡,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話語之中。
“你們策劃了難度如此之大的法庭審判,並付諸實施。對這種創意、勇氣和努力,我必須表示深深的敬意。我想,這在別的學校一定無法實現。正是因為有你們,才能將校內審判堅持到現在。”
不知為什麼,全體陪審員中,只有勝木惠子一個人低著頭。
“遺憾的是,被告此刻並不在場。”神原辯護人將目光投向空蕩蕩的被告席,“他此刻應該在場,但他沒能控制住自己,以致被迫退庭。為了讓他能留在這裡,我和我的助手野田作出了努力,卻並沒有奏效。我對此表示歉意。然而……”
神原辯護人挺直腰背。
“雖然他不像你們,沒有那麼多勇氣,能夠為他人著想,也照顧不了別人的隱痛。但是,被告沒有逃離法庭。他牴觸過、暴怒過,卻一直堅持到了最後,沒有半途而廢。此刻,被告不在這裡,也並非出於他本人的意志。因為他是被迫退庭的。他心中或許正窩著火,或許會想不通:明明我是主角,為什麼偏偏被趕出來了?因為,被告就像賭徒押籌碼一樣,將自己押在了這次校內審判上。儘管他不能很好地用語言表達,還表現出自暴自棄的態度,但這些都是表面現象。”
被告將自己押在了這場審判上。
“他將自己押在了你們身上。”
此刻的神原和彥已經恢復了辯護人的風姿。
“如果不是這樣,我想,無論怎樣努力,誰都無法讓他出庭,並堅持到現在。所以從這個角度,我認為被告同樣值得讚賞。”
所有陪審員將目光投向空蕩蕩的被告席。連旁聽者們都注視著那個空位。
“被告是個為本校製造麻煩的不良少年,是個讓老師們感到棘手的壞學生。他動不動就發飆,濫施暴力,恃強凌弱,還從不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什麼錯。他是本校的一匹害群之馬,可即使如此……”
神原辯護人提高嗓門。
“被告仍然沒有殺死柏木卓也。他與柏木的死無關。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被告就是殺害柏木的兇手。不僅如此,被告還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我懇請陪審團在評議時,再次在腦海中回想,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那個決定命運的時刻,被告在哪裡,在幹什麼。”
竹田陪審長緩緩點了一次頭。
“對本校而言,我是個外來者。校內審判結束後,我就和三中沒關係了。我不會和本校的過去及未來產生任何關係。因此,被告帶給大家的種種麻煩和傷害,我並沒有切身體會。”
神原辯護人停頓了一下,等待他的話語滲透到陪審員們心裡。
他繼續說道:“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我還是要拜託各位。哪怕會讓各位生氣,我也要拜託各位。請一定要依據事實,作出正確的評議。”
不知不覺間,健一聽出了神,連胸中的悲苦也盡數煙消雲散,全被神原辯護人的滔滔雄辯裹挾走了。
“當然,此次校內審判不具備法律約束力。這個法庭只是一群學生的暑期課外活動。即使各位作出有罪的評議,被告也不會受到任何實質性的懲罰。”
然而——
“若被告得到有罪的判決,便會不得不離開這所學校。這一點幾乎確鑿無疑。即便他本人想來上學,恐怕也不能再和大家一起上學。換言之,各位完全可以憑藉評議的力量,拋掉被告這個拖累三中的包袱。”
這是一種很大的權力。
“能將一個惡名昭彰的壞蛋趕出學校,毫無後顧之憂。這樣的機會恐怕不會再有第二次。被告或許會受傷,會苦惱,但也是他自作自受。這對之前一直由於狡猾,或是藉助好運,或是依靠家長的力量沒有受到應有懲罰的被告來說,或許算得上適得其所。”
一直低著頭的勝木惠子用雙手蓋住了自己的臉。
“可是,這是正當的嗎?”神原辯護人繼續說,“為了清算由來已久的老賬,將被告指認為殺人兇手,這樣的行為正當嗎?難道這就是正義嗎?”
這就是各位追求的正義嗎?
“請各位一定要經受住驅逐被告的誘惑。如果各位判被告有罪,就等於認同了一個彌天大謊。這個謊言,比五天中出現在本法庭上的任何謊言都更加罪孽深重。這是不顧事實的偽證,等於在各位心中的法庭作了偽證。是的,這個法庭不在別處,就在各位的心裡。”
井上法官抿起嘴唇。藤野涼子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石像。
“傳喚到本法庭的證人,全都在這裡宣過誓。在進入評議程式前,也請各位陪審員在心中宣誓:審判的依據只有真相。你們的評議會影響大出俊次這個初三學生的心。即使這是一顆乖戾、任性、感情用事的心,也毫無疑問是一顆活生生的心,隱藏著變化的可能性。因此,我懇請大家不要毀滅這種可能性。懇請你們接受被告對這個法庭、對你們的殷切期待。懇請你們給被告一次機會,讓他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面對自己,讓他藉此改變自己。”
神原辯護人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
“最後的辯護到此結束。”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旁聽席的一個角落響起了掌聲。
最初只是一個人在鼓掌。健一立刻將視線投向那個方位。可正在他尋找那個人的時候,一個又一個,鼓掌的人增多了。不一會兒,人們的掌聲響徹了這座悶熱的體育館。
井上法官敲響木槌,朗聲宣佈:“法庭審理到此結束。請陪審團移步別室,馬上開始案件評議。”
“請在三個小時內完成評議。”井上法官補充道,“這麼多時間應該足夠了吧?”
九名陪審員集中到休息室,首先要做的是吃午飯和休息。四張課桌拼成一張大方桌,一共兩組,第九張課桌放在“生日席”的位置,由竹田陪審長坐在那兒。其他陪審員自然地分成男女兩撥,不過勝木惠子坐在了男生邊上,看上去像是女生圈子裡多出來的人,而且似乎並不受男生的歡迎。她的那張課桌與大夥保持了一段距離,應該是她自己刻意這麼做的。
井上法官依舊套著那件飄蕩的黑色長袍。山崎晉吾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痱子。作為法警,在陪審團評議時,他必須擔任休息室門衛。此刻他遵照井上法官的命令,在門口吃便當。
校內審判期間的伙食都是由前任校長津崎提供的便當,每天都不重樣,不過同樣好吃。山崎晉吾心想,即便是細節,也同樣重要。
老校長這番良苦用心,傳達出豆狸內心的挫折和歉意。看來,一盒便當中也蘊藏著某種真相。
山崎晉吾不由得想起師父說過的話:有時,一個飯糰闡述的真理,會遠超巧言令色的滔滔雄辯。
“我們是無所謂,可這該怎麼通知旁聽者呢?”
面對蒲田教子的提問,井上法官毫不在意地說:“寫在黑板上,往體育館門前一放,不就完了?”
法庭將於下午六點作出判決。
“這樣的評議,是不是有點寒酸啊?”小山田修嘟囔道,“好萊塢大片裡,陪審員的評議得持續好多天。大家都不能回家,住酒店,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有些男女陪審員還搞上了呢。”
“不許瞎說。”教子毫不留情地攔住他的話頭,“不抓緊,時間就不夠用了。別忘了,這三個小時還要包括吃飯時間呢。”
“稍稍有點誤差也是允許的。”井上法官甩起長袍下襬,走出休息室。山崎晉吾也吃完了,還把便當盒收拾得好好的。
“多少還是吃一點吧。”山野紀央體貼地對勝木惠子說。惠子垂頭喪氣地坐著,連便當的包裝紙都沒有撕開。
“餓著肚子,等會兒可是要犯暈的。”女生們一起幫腔道。
可勝木惠子一動不動,看著腳尖,低聲說:“那個傻瓜……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覷,只有覺得不可理喻,轉了轉眼珠後望向天花板的原田仁志除外。
“要擔心的人不只有大出。”率先開口的是向坂行夫,這倒挺罕見。見大家的視線集中到自己身上,他有些膽怯,不過依然對勝木惠子說:“我們也都在為別人擔心。可是,我們坐在這裡,可不光是為了擔心。”
“說得好!”小山田修說著,用力拍了一下行夫肉乎乎的肩膀,發出很大的聲響,“向坂說得不錯。”
兩人並排坐著,體形看上去差不多,只是小山田修胖得很結實,而向坂行夫的身子軟綿綿的。
“小涼在幹嗎呢……”倉田真理子沒頭沒腦地嘟囔了一句。
此刻,藤野涼子正在檢方休息室,一邊吃便當,一邊向兩位事務官講述昨天的經過。
“既然辯方的野田在場,或許我們這邊的佐佐木和一美也該到場見證。”
佐佐木吾郎點了點頭:“我確實希望在昨天就能聽到神原本人的講述。”
“對不起。”
“我倒不這麼認為。”一美明確地說,“幸好事先不知情,否則今天我就來不了了。”
在對神原證人的詢問進行到最高潮時,一美變得眼淚汪汪的。涼子第一次見她真的哭泣起來,而不是作為少女的戰術流下眼淚。
“還有,在法官和陪審員不知情的情況下,如果我們事先知道了,不就有作弊的嫌疑了嗎?這該怎麼說來著,吾郎?”
他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直到想出“串通一氣”這個詞才覺得滿意。
“可是我事先就知道了,那不叫‘串通一氣’嗎?”涼子笑道。
這時,敲門聲響起,一名負責傳話的籃球社志願者探進頭來。
“對不起。藤野檢察官的爸爸媽媽來了,要跟你見面。”
涼子起身對他鞠了一躬:“謝謝!你辛苦了。在法庭作出判決之前,我不會去見外面的人。請你這樣告訴我的父母。”
“明白。”說著,這位“傳令兵”跑步離開了。
“不和他們見個面嗎?這樣好嗎?”
“有什麼不好的?”涼子有點生氣。
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現在怎麼能見面?真不知老爸老媽是怎麼想的。
“小涼,”一美大大的眼睛望向涼子,“你不是早就覺得,神原說話有點怪怪的嗎?”
“什麼怪怪的?”吾郎的臉色稍有變化。
“他不是說過,不管怎樣,最後勝出的一定是藤野。”
涼子也記得。她用力點了點頭:“嗯,是聽章子說的,我記得很清楚。和野田、章子在一起的時候,神原說,‘要說輸贏,那無論結果如何,最後總會是藤野贏。你不用擔心。’”
“這話確實有點古怪。”吾郎撇了撇嘴,“只要他說出真相,輸的就是我們檢方吧?明知道這一點,他為什麼還要說涼子會贏呢?”
一美顯示出大徹大悟後的冷靜:“他說的不是法庭上的勝負,是個人的輸贏,因為他自己是殺人犯。應該這麼理解吧?”
涼子和吾郎都沉默了。
“神原以後會怎樣呢?會被勒令退學嗎?”一美問道。
“只要不暴露,不就沒事了?”
“說什麼呢?怎麼可能不暴露?估計警察會去找他問話的。別的不說,不是還有個茂木嗎?那傢伙一定會去神原的學校搬弄是非。”
“搬弄是非……那可是東都大附中啊,”吾郎一下子萎靡起來,“和公立學校不一樣,私立學校在這方面很計較吧?”
涼子朗聲說道:“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那我們也不能袖手旁觀。”
兩位事務官不由得眨起了眼睛。
“不能袖手旁觀?我們能幹什麼?”
“可以寫請願書什麼的。”
“嗯,對。”吾郎用力拍了一下手掌,“這次就由我來替神原辯護好了。”
“嗯。”涼子點了點頭。
“到那時候,說不定三宅樹理也會出手相助。”吾郎說。
一美的柳葉眉一下子倒豎起來:“我可不要看見她,討厭!”
“我說,到了這個地步,你多少也理解一下三宅的心情嘛。”
“不理解!不,我理解,可是我饒不了她!”
“出什麼事了嗎?”
一美的嗓門太高了,連“傳令兵”都過來打探了。
“呃……我說,各位。”瘦高個竹田陪審長有些怯場,“我想,下面應該開始評議了,呃……我說……”
“‘呃……我說’太多了。”小山田修挑刺道。
“首先整理一下疑問點,怎麼樣?”原田仁志若無其事地說,“事實關係在法庭上聽得夠多了,證言也齊備了。”
桌上堆著一攤書面證據,還有井上法官在姐姐的幫助下整理好的對每位證人的詢問記錄。
“如果覺得哪個部分不夠透徹,就從那裡開始,不好嗎?”
山野紀央點了點頭,發言道:“對我來說,要說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首先就是柏木這個人。”
她溫暖柔和的眼眸中微微散發出憤怒的光芒。
“說什麼‘想體驗熟悉的人死去的感受,否則就得不到活著的實感’。這些念頭,我弄不明白。”
“我懂。”溝口彌生立刻接過話頭,語調明晰,和平時的她判若兩人。可話一出口後,她又像回過神來似的,恢復成往常戰戰兢兢的模樣,改口道:“我覺得,我是明白的。”
行夫的圓臉轉向彌生:“我也和山野一樣,有點搞不明白。你怎麼會明白呢?能告訴我們嗎?”
這兩人沒有說過話,就算在之前的校園生活中也從未有過對話。彌生抬起頭望著行夫,那眼神就像是在看慣的夜空中,突然發現了一顆彗星。
“因為我也曾那樣想過,還做出過一些危險的舉動。”
大家不由得吃了一驚。
“危險的舉動?”竹田陪審長問道。
回答他的問題前,彌生回頭看向身邊的蒲田教子:“當時我還沒有和教子成為好朋友。是初一的……十月的事情吧?”
教子點點頭,直截了當地問:“彌生,你做了些什麼?”
彌生將目光投向遠方:“同班同學全都不理我了。”
待在學校裡難受得要命。
“正好那時,川崎市內有一個初中女生跳樓自殺。她從附近公寓的十二樓跳了下去。看到那則新聞後,我就很想去現場看看。”
“你去了嗎?”
彌生點點頭:“我平時不怎麼出遠門,所以一個人跑去川崎市,這本身就讓我萌生了一種視死如歸的感覺。”
可她實在很想去,似乎非去不可。於是她根據學校名稱,以及電視畫面裡閃過的住宅地址,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個地方。
“那女生摔下來的地方是一座停車場。由於已經過了半個多月,什麼都沒剩下,但那裡還供著花,是幾支枯萎的菊花,插在一個髒兮兮的牛奶瓶裡。”
彌生蹲在那些菊花旁邊,一直蹲了很久。
“有一個差不多與我同齡的女孩死在了這裡。我用手觸控水泥地面,心想,不會有什麼東西傳遞給我吧?”
彌生心想,要是水泥地面能吸去自己的生命,讓那個自殺的女孩重新活過來,該多好啊。
“據報道,自殺的女生一直苦惱於學習成績,父母又很嚴厲。可只要努力一下,成績會變好吧?但是,我是由於性格問題才被同學排除在外,而且性格又改不了。所以我覺得,還是讓我去死的好。”
心裡只有大出俊次,總是魂不守舍的勝木惠子,此時突然用尖銳的語氣對彌生說:“就因為你心裡老想著這些,才會不招人待見。”
彌生微微瞪大眼睛,對惠子笑了笑:“是啊,就是這麼回事。”
兩人間的交鋒,看得其他陪審員心裡七上八下。
“你做過的事情,就是這些嗎?”
面對教子的質問,彌生搖了搖頭:“無論我怎樣觸控,水泥地也不肯吸走我的生命。”
“這不是廢話嗎?”小山田修又開始挑刺了。
“所以,我就爬上那幢公寓的應急樓梯,和那個自殺的女孩一樣,一直爬到十二層。樓梯建在大樓外側,誰都能上去。”
當彌生站到十二樓的平臺上時,被一個正好經過那裡的物業管理人員發現了。
“於是,我聽了管理員大叔一個小時的說教。”
管理員首先問出彌生母親的聯絡電話,打過電話後,在等待彌生母親前來的那段時間裡,對彌生作了諄諄教誨。
“他的說教別具一格。”
要珍愛生命,生命比地球還重,不能隨意處置自己的生命,那些老生常談,他一句也沒說。
“管理員大叔一臉苦悶,說那個自殺的孩子真可憐。他要是早點看見,肯定不會讓她去死。還不住地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這些話語包含著真情實意,彌生當時十分感動,心想: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孩子的死,還有大人會如此自責。
可過了一會兒,管理員大叔的話就變了味。
“他開始生起氣來。”
他說,由於死了人,影響到房屋租賃、買賣的生意,被上司臭罵了一頓,還扣了三個月的工資。停車場上摔死人的位置的租戶,說把汽車停在那裡心裡彆扭,非要轉到別的位置。半個月裡收到的投訴多達二十起,都說出了這種事,公寓的資產價值下降了。而他除了道歉又別無他法,覺得特別冤枉:憑什麼非要我來道歉呢?
“他是在向你抱怨,那個自殺的孩子給他憑空添了許多麻煩。”
竹田和小山田這對高矮組合已經吃不消了。
“嗯。我當時一下子洩了氣,就打消了去死的念頭,回家了。”
圍坐在九張課桌前的陪審員們陷入沉默。彌生像是做了錯事似的縮緊身子。
“對不起,我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沒有的事。”竹田陪審長和向坂行夫同時說道。
“柏木要是什麼地方洩了氣就好了。”竹田陪審長撓了撓他那顆比其他人高出一頭的腦袋,“神原這傢伙雖然不錯,可也沒讓他洩氣。就他的處境而言,這相當困難。”
“是啊,他已經心力交瘁了。”小山田修捏住鼻子,好像要止住噴嚏似的,“要是早點把柏木拉到我們將棋社來就好了。他腦子不笨,學會下棋就不會有別的煩惱了,也就不會去尋死了。”
蒲田教子嘆了一口氣:“那也要看興趣吧。萬一他想成為職業棋手,估計也會有麻煩。不是有人因為進不了獎勵會[5]而自殺的嗎?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這類報道。”
“那不是一個檔次的問題。”
“就算檔次不同,也是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嘛。”
“總而言之,防止自殺的特效藥是不存在的,不是嗎?”紀央熄滅眼中的怒火,喃喃自語道,“音樂家的世界悲劇也很多。藝術能挽救一些人,也會將另一些人逼上絕路。”
大家陷入了鬱鬱寡歡的氣氛中。
“反正,柏木是自殺的,這麼定性就行了吧?”
聽到倉田真理子這句漫不經心的話,大夥兒一下子全都驚醒了。大家的反應又讓真理子吃了一驚。
“怎麼了?我說得不對嗎?我們不就在討論這件事嗎?”
“對,倉田說得一點也沒錯。”雙手裝模作樣地抱在胸前,用冰冷的目光掃視四周之後,原田仁志繼續說,“此次評議,說到底,就是面對神原和三宅兩人的證言,我們到底相信哪個的問題。可是,大家早就把三宅的證言拋掉了。神原說的是真相,柏木是自殺的。所以,最後的判決就是……”
“大出無罪。”向坂行夫說道。
“如果覺得這樣沒有問題,不就結束了嗎?”
“可是,原田,你嘴上這麼說,臉上倒還掛著不接受判決的表情嘛。”
在蒲田教子一針見血的襲擊下,原田仁志懶洋洋地眨了眨眼睛。
“我接受啊。”
“瞎說,你一定覺得哪裡不對頭,是不是?”
“我跟大家保持一致就行了。”
小山田修掀動鼻翼,說道:“你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是不對的。”
“好吧,那我來修正自己的意見。”山野紀央舉手說,“我不贊成完全接受神原的證言。請原田也發表一下自己的見解。”
原田仁志斜眼瞥了瞥山野紀央,顯得很不耐煩。他似乎在說:喜歡文科的女生就是這樣,真叫人受不了。
“大出有不在場證明,對吧?”
“嗯,有啊。”竹田陪審長點點頭,望向大夥兒,“有誰對律師今野先生的證言表示懷疑嗎?有嗎?”
沒有人應聲。
“所以,在大出不在場證明成立上,我們意見統一。還有呢?”
“神原和柏木的關係,有補習班老師的證言,至於他們在聖誕夜那天做了什麼,我覺得無關緊要,直接接受神原的證言就行。而且神原的解釋很詳細,還有目擊證人。”
“就是電器店的大叔,是吧?”溝口彌生點了點頭,“我覺得他跟教訓我的那個管理員大叔有點像。”見大家再次陷入沉默,彌生趕緊道歉,“啊,對不起,我又說無聊的話了。”
“然而,我總覺得還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原田依然雙手抱胸,哼了一聲,抬頭望向天花板,說道,“柏木說他決定要自殺,然後把遺書交給了神原,是吧?”
蒲田教子點了點頭:“嗯,神原後來還給他了。”
“可柏木死後,並沒有發現遺書。”
“是他自己銷燬掉了吧?”
原田正視教子,慢吞吞地說:“是嗎?如果你是柏木卓也,會那麼輕易地毀掉遺書嗎?”
這個出其不意的問題讓教子沉默了,不停眨著眼睛。
“這可不是作文,是遺書。如果是我,才不會那麼隨隨便便銷燬掉的。”
“正因為是遺書,所以才會銷燬掉。或許在神原還給他的時候,柏木覺得繼續留著也沒什麼意思了。”出人意料的是,替張口結舌的教子作出反擊的竟是溝口彌生,“而且,說不定柏木根本不想再看到這東西。看到了,只會覺得特別窩囊。他畢竟遭到了神原的拒絕。”
“是啊……我同意彌生的意見。”
在這對女生組合面前,原田將雙手抱得更緊了:“反正,我想看看實物,想讀一讀那封遺書。那一定是最能反映柏木心境的文章。”
“算了算了,已經沒有了,有什麼辦法呢?”
將棋社的主將出面勸架,陪審長的話又立刻使他顏面全無。
“真的沒有了嗎?”
“喂,喂……”
“會不會還在他家裡的什麼地方?”
“要是還在,肯定早就發現了吧?”
“說到底,真的有過遺書嗎?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那不是神原在說謊?沒有吧?”
“我說,原田……”小山田修嘆了口氣,“你翻舊賬到底要翻到哪裡啊?”
“說不定,那是一封看上去不像遺書的遺書。”山野紀央說道。
所有人的視線一下子全都轉到紀央的臉上。
“他或許沒有采用遺書的形式,所以他父母都沒有覺察到。會不會有這種可能?”
“說來也是。”蒲田教子的目光又銳利起來,“神原說,柏木交給他一本筆記本,而不是一封信。”
“我記了筆記。”真理子立刻翻看手頭的筆記,指給探過頭來的行夫看,“這裡記得很清楚。神原接受柏木的筆記本,兩三天後又還給了他,在兒童公園見面時。”
“可是,只要讀一讀內容,不就立刻知道這是遺書了嗎?”
“神原沒讀啊!”教子也確認了自己記的筆記,“他說他不知該怎麼辦,就一直這麼放著。他沒讀!”
“柏木的父母會幫我們再找一下嗎?”
“這麼做好嗎?”小山田修仰視著瘦高個的陪審長,“庭審已經結束了,陪審團還提出要調查,會得到允許嗎?”
“這是對證言的補充,應該可以吧。”
竹田陪審長站起身,親自去叫守在走廊上的山崎晉吾。
北尾老師為柏木家的三位成員開放學校圖書室,請他們在評議得出結論前在此休息。
三人碰巧都坐在了離窗戶最遠的座位上。柏木卓也的父母並排坐著,哥哥宏之則坐在他們對面,中間隔著一張閱覽桌。
圖書室裡沒有窗簾。待在操場上的旁聽者們東一堆西一群地聚在一起,說話聲透過敞開的窗戶直接傳入圖書室。
“把窗關上吧。”宏之小聲說道。父親緊挨垂下雙肩的母親,用手撫摸著她的後背。“下面的說話聲有點吵。”
沒等父母作出答覆,宏之便站起身前去關窗。圖書室位於二樓,站到窗戶旁就能看到整個操場。站在操場上應該也能清楚地看到站在窗戶旁的宏之。
宏之感到有視線投向他。他動作麻利地關好窗戶,立刻逃也似的回到剛才的座位上。
形勢發生逆轉。在校內審判的法庭上接受審判的已不再是大出俊次,而是柏木卓也。
柏木卓也是個怎樣的十四歲少年?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呢?
也許此刻,旁聽者們正在發表類似的感想。
現在,已經沒有人會認為卓也是個敏感又思慮深邃的小精靈了,只會覺得他頑固、冷酷又自私,因為他竟要將唯一的朋友神原和彥逼上絕路,想要剝奪他人的生命。
對,這就是真相。作為他的哥哥,宏之最瞭解這一點,清楚得讓人無法忍受。宏之的人生差點毀在卓也手上。如果他一直留在父母身邊,一直待在卓也的身邊,那麼神原和彥所扮演過的角色,恐怕會留給柏木宏之。
宏之堅信著一件事:去年十一月,與大出俊次一行發生衝突時,卓也曾說出“你們殺過人嗎”“我想體驗親近的人死去的感覺”之類的話。在他說這些話時,腦海中浮現的那個“應該去死的親近的人”一定就是自己。換言之,卓也希望哥哥宏之死去。
那傢伙是個惡魔,我早就知道了。世上確實有這種人,無法與他人平等相處,一定要顯出自己的特別,不然決不罷休。
然而,人在十四歲的時候,不就是這樣的嗎?自我意識過剩,與身邊的一切格格不入,不安分的心中充滿優越與自卑的混合物,時而傷害別人,時而被別人傷害,度過幾年這樣的日子後,才滿身瘡痍地走出低谷。
我也是如此,卓也也是如此。可不知為何,卓也並不滿足於此。
是因為有我在的緣故嗎?因為有一個哥哥,就必須爭奪父母的心嗎?若真是如此,凡是有兄弟姐妹的青春期少男少女都會成為魔鬼嗎?這顯然不可能。
那麼,是因為偶然遇到了神原和彥這個特例的緣故嗎?身世不幸,帶有陰影的優等生,聰明程度和思慮深度不亞於卓也,卻比卓也招人喜歡得多。
無論怎樣的悲劇,也比平庸來得好。希望擁有戲劇般的人生,決不成為平庸的路人甲乙丙。與其成為路人甲乙丙,還不如經歷一場轟轟烈烈的悲劇。
十來歲的孩子一般都會這麼想,至少會這樣思考過一次。可不幸的是,卓也面前出現了一個活生生的樣本。不是想象的產物,而是一個與他一起學習,一起歡笑的人。
柏木卓也想成為神原和彥那樣的人。
“宏之。”
聽到喊聲,柏木宏之抬起頭,見父親用安慰的眼神望著自己。
“你要手帕嗎?”
宏之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哭泣,臉上溼漉漉的。
父子兩人默默無言地相互注視著。垂頭喪氣地坐在父親身邊的母親神情恍惚,目光沒有焦點。
“你很難受吧?”柏木則之開口道。
宏之搖了搖頭:“難受的又不是我一個人。”
“爸爸說的不是校內審判的事。”父親一邊用機械性的溫柔手勢撫摸母親柏木功子的後背,一邊說,“我說的是之前,你對卓也是怎麼想的?你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我們而去的?”
眼淚從柏木則之眼中奪眶而出。
“對不起。”
面對父親的眼淚,宏之無言以對。
“我們絕不是隻想著卓也一個人。你也是我和你母親的孩子。可是,卓也體弱多病……確實讓人費心。”
“我明白。”宏之應道,“我明白你和媽媽的心思。所以我既沒有生你們的氣,也沒有向你們抱怨。”
“那孩子是出類拔萃的。”
眼淚沿著鼻樑淌下,他擦也不擦,只是眨了幾下紅腫的眼睛。
柏木則之繼續說道:“聰明得叫人難以置信。在蹣跚學步的時候,他就相當與眾不同了。那孩子身上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
宏之無法正視父親的臉,只得低下頭去。
彎腰坐著的母親慘白的臉映在桌面上,仿若幽靈。可這個幽靈般的影子,卻比柏木功子本人真實得多。母親的身子太單薄,單薄得彷彿能透過她的身子看到後面的書架。
“他是個特別的孩子。”父親任憑淚珠滾落,祈禱般地小聲說道,“我覺得他長大後,也一定會成為一個特別的人,與那些僅作為消費者存在的無聊的普通人不一樣。”
宏之心想:我不就是“無聊的普通人”中的一個嗎?
“所以,那孩子要做什麼,我都認可。”柏木則之說道,“我覺得,卓也無法與那些沒有心事,只顧快樂生活的同學們好好相處,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我認為,如果勉強自己去和周圍的人打成一片,只會損傷他的鮮明個性。”
宏之注意到,父親在懺悔。不是向自己,而是在向卓也懺悔。
“年輕的時候,誰都會有稜角。爸爸寧可他成為一個孤傲的人,也不希望他變成一個世故的凡人。希望他能成為不怕孤單,堅定地走自己的路的年輕人。”
我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如果能重新來過,我希望能回到那個出錯的地方。卓也很孤獨嗎?他希望得到別人的愛嗎?他想要朋友嗎?他失去自信了嗎?他討厭自己嗎?他在尋求救助嗎?
宏之突然舉起手,打斷父親滔滔不絕的傾訴:“父親。”
柏木則之用通紅充血、滿是淚水的眼睛看著他。
“行了,不要再說了。”
宏之感到,自己身體內部有一個塞子被拔掉了。貯藏在裡面的水一般冰冷的東西不斷翻滾起泡,清洗完宏之的身體內側,馬上要湧出體外了。
行了,夠了。這不是對父親說的,而是對自己說的。
即使自以為早已大徹大悟,我也同樣只有受傷的份兒。父母心中只有卓也,只會給予卓也他們的愛。以前曾想過,我甚至連為什麼會生在這世上都搞不懂了。
如今,他們的愛轉化成了懺悔。是面向卓也的懺悔,同樣不會轉向我。也罷,我反倒得救了。幸虧我不是特別的孩子,幸虧我身上沒有閃閃發光的東西。
我要親自去尋找降生到世間的意義。作為“無聊的普通人”中的一員,我要親自去發現自己。
這時,圖書室的門上響起有節制的敲門聲。
“對不起!”
門開啟後,出現在三人面前的,是那個叫作井上康夫的少年。他脫掉了黑色長袍,換上了校服。北尾老師站在他的身旁。
“突然打擾你們,真是對不住。”
看到柏木夫婦的模樣,北尾老師有點慌亂。脫下黑色長袍的井上法官瞬間與宏之四目相對,又立刻轉移視線,彷彿看到了一件不該看的事物。
“事情是這樣的,陪審團提出一些請求。喂,你來說吧……”
在北尾老師的催促下,井上法官簡明扼要地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如此。陪審員們的腦袋可真犀利。宏之不禁暗暗吃驚。
“卓也在筆記本上寫遺書的事,我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之前,一家人尋找過書信、日記一類的東西,卻從未檢查過筆記本中的內容。
“請問卓也的爸爸媽媽,你們注意到什麼了嗎?”
柏木則之掏出手帕來擦了擦臉。柏木功子不對任何人的話語作出反應,只是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前後微微搖晃身子。
“功子。”柏木則之注視著她的臉。
柏木功子自言自語道:“沒想到那就是遺書。”
在場的其他人全都屏住了呼吸。功子一邊搖晃身子,一邊對著桌面喃喃道:“我還以為是小說,以為那孩子寫了篇小說。他藏在書桌抽屜靠裡面的地方。”
宏之雙手撐在桌面,將身子探向母親,壓低聲音,儘可能溫和、平靜地問:“媽,你見過那本筆記本,是嗎?”
功子一邊搖晃身子一邊點頭。
“他沒寫‘我’。是有主人公的,但不是卓也自己,所以是小說。我心想,隨便拿給別人看,那孩子一定會不高興。”
“那本筆記本在哪裡?”
“是小說。”功子重複道,“不是真事,是卓也編的。也可能是個劇本,寫了很多對白,有些句子寫得真好。”
“那本筆記本在哪裡?”柏木則之抱住妻子的肩膀,阻止她繼續搖晃。
“媽,你把卓也的筆記本藏到哪裡去了?”
功子終於抬起頭,似乎剛剛發覺宏之在場,顯得有些吃驚。
“啊,是宏之。”
“是我,媽。你聽到我在問什麼嗎?卓也那本寫著虛構故事的筆記本,現在在哪兒?”
失控似的猛地垂下頭後,功子說:“就在那個放家庭賬簿的櫃子裡面。”
宏之站起身,對北尾老師說:“那個地方我知道,我去拿來。”
佐佐木禮子此刻正與津崎先生一起坐在操場角落的長凳上。
體育館裡大概還留有三分之一的旁聽者,其餘的三分之二大多在操場上,三三兩兩聚成一團。也有些回家去了,不過應該會在評議結果公佈之前回到這裡來。
很多人注意到了坐在長凳上的津崎先生。前任校長這張豆狸臉,家長們相當熟悉。有人對他點頭致意,也有人遠遠地朝他投來冰冷的視線。
津崎先生十分平靜。別人對他點頭致意,他便點頭還禮。至於那些冷酷的視線,以及議論他的竊竊私語,他就假裝不在意。
“三宅現在怎麼樣了?”禮子問道。
津崎先生用平和的眼神看著禮子,答道:“和她父母一起回家去了,尾崎老師也在一起。”
“淺井的父母也和他們在一起嗎?”
“嗯,直到剛才都在一起。”津崎先生用手抹了一把臉,“淺井的父母說,等會兒要回來聽評議結果。三宅會不會回來就不清楚了。我覺得她還是在家安安靜靜地休息比較好。”
“我也覺得這樣好,”禮子點點頭,“到頭來,我們這些大人都沒能打動三宅的心。”
津崎先生默不作聲。
“然而,法庭打動了她。我覺得對三宅來說,這算是最恰當的方式吧。”
津崎先生輕輕嘆了口氣:“多虧了神原。”
“是啊……”
“打擾了。”
聽到招呼聲,兩人抬起頭,見眼前站著的竟是茂木悅男。
“啊呀,”禮子噘起了嘴,“就你一個人?石川會長在哪兒?”
茂木記者今天依然衣冠楚楚。大家都大汗淋漓,這傢伙的襯衫為什麼總是筆挺的?
對於佐佐木禮子,茂木悅男只是皮笑肉不笑地點頭致意,隨即便轉向了津崎先生。
“津崎先生,我有一個請求。”
津崎先生默不作聲地仰望著這位記者的臉。
“我準備將此次校內審判寫成報告文學,在得到石川會長同意的前提下,正在進行採訪。我想在得出評議結果,校內審判徹底結束之後採訪您。改天,請您指定地點,我再來打擾您。”
“茂木先生,你還不肯放過這件事嗎?”
什麼報告文學!禮子不由得直冒火。
“都是你捅了婁子,才搞得一團糟吧?淺井松子遭車禍橫死,不也是你那僅憑胡亂猜測炮製的電視節目帶來的後果嗎?你聽到三宅的證言了吧。淺井松子會驚恐萬分,就是那期節目鬧出來的。”
茂木悅男臉上再次堆出虛假的笑容,俯視著禮子說道:“那是一連串不幸的巧合。”
“巧合?我說……”禮子禁不住站起身,似乎想一把揪住茂木悅男的衣領。津崎先生在一旁伸手攔住了她。
“我不接受採訪。”津崎先生語調平穩。
茂木悅男挑起一邊的眉毛:“不接受?那不就是逃避嗎?原來你還想逃避責任啊?”
津崎先生毫不示弱,臉上露出豆狸招牌式的親切笑容:“茂木先生,我也有個請求。我想採訪你一下。”
茂木悅男和佐佐木禮子都瞪大了眼睛。
“我想將這一連串事件,寫成一篇完整的文章。”津崎先生微笑道,“不是為了自我辯解,只是想記錄學生們作出的種種努力。”
從長凳上站起身後,津崎先生恭敬地朝茂木悅男鞠了一躬。
“拜託了。具體細節日後再談,我們先靜候評議結果吧。”
就這樣,樸實無華的小個子前任校長,與衣著光鮮的小個子電視臺記者,在晚夏時節塵土飛揚的操場一角對面相持。
“你是個不錯的新聞工作者。”
對津崎先生這句話,禮子立刻要表示異議。可看到津崎先生那張嘴邊帶著溫和笑意,眼裡卻蘊藏銳利光芒的臉,她就將衝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
“對於你過去以《新聞探秘》節目為平臺開展的活動,以及身為記者,不顧一切地追求真相的勇氣和熱情,我深表敬意。由於你的工作,一些真相才大白於天下。你揭露了許多被拋棄、掩蓋的悲劇。你指責學校制度的缺陷,挽救受到欺凌或體罰後無處伸冤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你的工作十分出色。”
要說過去,禮子也不得不認可,茂木悅男的工作確實卓有成效。
“在柏木卓也的死亡事件上,我在多個重大時刻犯下錯誤。為了明哲保身,優柔寡斷、拖延塞責,致使事件愈發不可收拾。由於我的過失,使學生們受到了更多、更深的傷害。這一切都是我的責任。”
因為自己是一個懦弱的人。
“你與我不同,你是一個強者。你毫不猶豫地朝自己堅信的方向勇往直前。可你畢竟也是人。”
茂木悅男將視線從津崎先生的臉上移開。
“這次你錯了。”津崎先生繼續說,“柏木死亡事件的背後,並沒有你極力要探尋出的那種被隱瞞的真相。”
“評議會作出怎樣的結論,目前還不得而知。”
面對低聲反駁的茂木悅男,津崎先生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就靜候結論吧。”
閉上嘴,站穩腳跟,茂木悅男佇立在津崎先生面前,抬起頭,說道:“學校這種制度,是這個社會‘必要的惡’,我在與這種‘惡’作鬥爭。”
“對此我很理解。然而,既然這種‘惡’是‘必要’的,我就希望能在其中做到最好。我一直在這樣作出努力。”津崎先生的話音鏗鏘有力,“你能出庭作證,主要是藤野的功勞。對那孩子的勇氣和智慧,我十分感動。你覺得怎樣?”
茂木的表情有了些許變化,似乎是在苦笑。
“那是藤野涼子的戰術。不過,接受挑戰的辯護方也同樣很了不起。在孩子們面前,我們這些大人全都一敗塗地。”
茂木悅男聳了聳不寬的肩膀,看著津崎先生的眼睛,點了點頭。
“這一點不得不承認。”他正要轉身離去,又拋下了一句話,“我不久之後會聯絡您。您若是躲開我,就會犯下又一個錯誤。”
佐佐木禮子站在津崎先生身邊,目送茂木悅男的背影遠去。
“津崎先生,您真的要寫這次校內審判的事?”
津崎望著禮子,臉上露出頑皮的神情。
“記點日記還不行嗎?”
他笑了,佐佐木禮子也跟著笑了。包圍在操場上悶熱的空氣中,他們的太陽穴邊都淌下了一長串的汗水。
我們這些大人全都一敗塗地。現在除了等待,已無事可做。
“我想說一句你或許會覺得很荒謬的話。”停下了筷子後,野田健一對神原辯護人說道。
辯護方休息室裡只有他們兩人。庭審結束後回到這裡,大出俊次已經不見蹤影,也沒人來告訴兩人他現在在哪裡,情況如何。
於是,兩人便一直冷冷清清地待著。
健一剛回到休息室時,只感覺累得不行,所有的能量都已用盡,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連從未有過失態舉動的神原辯護人,也是一進休息室就默默地把三張椅子拼在一起,在上面躺了下來。看到他這副模樣,健一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神原和彥背朝健一躺著,完全是一副逃避的姿態。健一心想:他此刻應該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尤其是我。
健一趴在桌上,時睡時醒地打著盹,直到差點從桌面上滑下來時,才突然驚醒。一看時間,發現自己睡了三十多分鐘,肚子餓得咕咕叫,於是他決定吃便當。開啟包裝,掰開一次性筷子,才吃了一口,唾液便直往上湧。太好吃了。看來,令他筋疲力盡的並非疲勞,只是肚子太餓罷了。
無論什麼時候,肚子總會餓。只要吃飽肚子,力氣也會漸漸恢復。他拿定主意,要向神原辯護人搭話。
“我想說一句你或許會覺得很荒謬的話,可以嗎?”
神原辯護人一動不動,似乎決定裝睡到底。健一知道他在裝,因為他的背部肌肉根本沒有放鬆。
“我們是不是有點像正在鬧離婚的夫妻,雙方都很累很難受,卻暫時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只得賴在一起。”
椅子發出一陣“咕咚咕咚”的聲響,神原辯護人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將臉轉向健一,枕著自己的胳膊揚起了頭。
“便當,好吃嗎?”
“很好吃。”
“是什麼便當?”
“炸豬肉塊和什錦飯。”
神原辯護人慢吞吞地坐了起來。
“吃嗎?”健一遞給神原一盒便當。
神原睡眼惺忪地接了過去。
“津崎先生提供的午飯,每天都變著花樣。”
“嗯。”
“要做到每天都不重樣,也挺不容易的。”
剛才一直橫躺著的神原辯護人抓抓亂糟糟的頭髮。“我說,你的想法還真古怪。”
談話缺乏主題。健一細嚼慢嚥地品嚐著什錦飯。
“鬧離婚的夫妻?”神原咕噥一聲後,笑了出來,“虧你想得出來。”
健一也笑了。這一笑,讓他開啟了話匣子。之前一直束縛著健一——他為自己套上的束縛終於解開了。
“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現在似乎能講了。他很想講出來,乾脆全部坦白吧。健一覺得,只要公開自己的秘密,即使不能和神原扯平,也能更接近他一點。
“我的父母,特別是母親,非常煩人,叫人來氣。”
我曾經要殺死他們——這句話他沒能講出來。他不想用“殺死”這個詞。就在他琢磨是否要改作“消滅”時,神原開口了。
“既然一直隱瞞著,那現在也不必講出來。”
健一手拿筷子,眨起了眼睛。
“這種事,還是一直藏在心裡的好。想講出來的衝動只是你的錯覺。”
是這樣嗎?
這是神原和彥的切身感受吧?他將本該藏在心裡的事情毫無保留地講了出來,因為一時的迷茫。
聽他講述的那個人,正是柏木卓也。這種毫無保留的坦白,為兩人之間的友誼投下陰影。
“說得也是。”健一點點頭,繼續吃起了便當。他突然感到胸口很悶,為了抑制這種憋屈感,他一個勁地把飯菜往嘴裡送。
“野田的父母來旁聽了嗎?”
神原和彥還是第一次問這樣的問題。他是否察覺到我要對他講的事,就是我和父母之間的矛盾呢?
“應該來了吧。”
“是嗎?”神原和彥問道。他沒有動那盒便當,只是將它放在身邊。“我們家的兩位都來了。”
他說得輕飄飄的,沒有留下讓人多想的餘地。
“你說‘我們家’……”
“父親和母親。”
“是神原的……”
“是啊。哦,難道一定得嚴格地說成‘養父母’?”這句反問略帶焦躁。
“不是這麼回事。我只是有些吃驚。你不是說過,關於這次校內審判,你對父母保密了嗎?”
神原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嘆了一口氣:“一開始是保密的,只是沒能保密到底。”
“是什麼時候坦白的?”
“森內老師被打傷那會兒。”
這麼一說,健一倒也覺得可以接受了。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去醫院看望森內老師時,健一就納悶過,神原到底找了個什麼樣的藉口,才從家裡跑出來的呢?
“你的父母一定很吃驚。”
這時,神原的臉轉向了別處。正因為看不到他的臉,健一才能問得如此直接。
“他們有沒有阻止你?叫你別參與這種事?”
神原扭頭看向健一:“他們追問得很兇。”
“哦,對不起。”
“不過他們沒有阻攔我,”神原笑道,“他們說,‘如果你覺得有必要,那就盡情地去做。’”隨後他收起笑容,繼續說,“還說,‘哪怕你今後可能會後悔,但只要現在覺得有必要,你就順著自己的心思去做。’”
健一用力點了點頭。他想說:你的父母真了不起。可是他又覺得,一旦說出這句話,就會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隨之消失。
便當盒已經空了。蓋好蓋子,重新包上包裝紙,捆上橡皮筋,插上用過的一次性筷子。這一連串動作,健一故意做得很慢。
隨後,他說道:“我十分敬重你的父母。”
神原和彥默不作聲。稍稍過了一會兒之後,他不無唐突地說道:“對不起了。”
道歉的話,昨天就已經聽夠了。所以健一能夠說一些昨天沒能說出來的話。
“如果在審判過程中,真相被公之於眾,而辯護人仍然沒有改變主意,那我會履行好助手的職責。”
“可是,我利用了野田你。”
“不,我也有我自己的主見。”
這也是昨天沒機會講的事情。
“對辯護人為什麼不願去小林電器店,我曾感到納悶。”
那時,神原和彥正好身體不適、頭暈目眩。
“對那五通電話,你的態度也不太自然。我曾想,你為什麼不更加重視一點?我之所以沒說出來,是以為你另有打算,決定保持觀望,到最後再說。”
說到這裡,健一突然明白了。神原當時身體不適絕非偶然。無論是丹野老師說明的情況,還是他和古野章子的談話內容,都是他最想隱瞞,又最希望被揭露於法庭的事實。因此,他才會如此慌張,如此失態。
健一重重地搖了搖頭,像是要將這些記憶統統甩掉。
“我們看到藤野涼子哭了。”
雖然今天恢復了,可她昨天哭得相當厲害。
“是你弄哭她的,你知道嗎?”
神原沒有回答。
“是你讓藤野受了那麼多委屈。”
神原辯護人說了一句話,就像夢話似的,聽不清楚。
“什麼?”
“我從一開始就覺得藤野能行。我堅信這一點。”神原說道。
藤野涼子確實做到了。作為外來者的神原和彥並沒有看錯這個三中的女生。
“我打從心底感謝她。”神原和彥說,“無論對藤野還是對野田你,我都要表示敬意。”
健一低下頭,咬緊嘴唇。
敲門聲響起,健一應了一聲:“來了。”
一張令人意外的臉小心地探了進來,是教美術的丹野老師。他穿著白襯衫、黑長褲,就像一身教師制服。
“你們兩人休息得好嗎?”說著,丹野老師像個膽小的女生似的,戰戰兢兢地走進休息室。
陪審員中的溝口彌生倒經常是這副模樣。
“直到最後,你們的辯護都很精彩。”丹野老師端正姿勢說道。
頂著一頭亂蓬蓬頭髮的神原和彥一動不動。
“大出的事,聽說了嗎?”丹野老師難為情似的縮起脖子,輪流看著兩人的臉。
“沒有,他回家去了?”健一應道。
“沒有沒有,還在。他媽媽也在,陪著他。”
一直待在教師辦公室裡。
“所以,北尾老師……”丹野老師心神不寧地抖動著手指,“說大出已經平靜下來了。他本該在這間休息室裡等待評議結果,所以,他馬上就會回到這裡。”
健一也隨丹野老師的眼神一同看向睡眼惺忪的神原辯護人。
“或許是我多管閒事了。神原,你要不要到美術教室來休息一會兒?休息完再回來。”
“嗯,這樣比較好。”健一幫腔道,“老師,那就拜託您了。”
“交給我吧。”
神原爽快地站起了身,似乎相當聽話。他的腳步踉踉蹌蹌的。
他不戰而降。電池耗盡,空空如也。
有必要在評議得出結果前好好地充一充電。健一也站起身,推搡著把神原託付給了丹野老師。
這樣一來,就變成健一孤身等待被告的到來了。評議出結果後,被告會迴歸單純的“大出俊次”的身份,連辯護人都不存在了。大出俊次會回到以往的校園生活和家庭生活中去。這一點,他會明白嗎?見到他,或許能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來。
沒人前來。既沒人回來,也沒人來造訪。
健一一個人留守在休息室。大出他怎麼樣了?還在鬧彆扭嗎?還是北尾老師改主意了,不讓他回來了?
我們這個“辯護方”就這樣解體了?
既然任務已經完成,那就解體吧。無論評議結果有沒有出來,不都一樣嗎?
健一雙臂支撐在桌面,靜坐良久。突然間,他雙手掩面,發作似的哭了起來。他只哭了很短的時間,估計還不到十秒。不,是八秒。也許只有六秒。
但這就足夠了,已經緩過來了。他扯起校服袖口擦了擦臉,在空蕩蕩的休息室靜靜地等待。
柏木卓也留下的筆記本上沒有寫標題。
溝口彌生說,這種筆記本格子很小,是大學生用的。
那段寫在筆記本上的文字安了個叫《無題》的標題。如果謄寫在稿紙上,估計需要五張。計算字數後作出初步估算的是小山田修。
“字寫得像印刷體一樣工整,估算應該誤差不大。”
沒時間一個個傳閱,就叫某個人來朗讀一下。於是,山野紀央自告奮勇地舉起了手。
“按理說,這應該是陪審長的工作,可看竹田一臉求饒的哭相,那就由我來代勞吧。”
“是啊。要我讀書,簡直要我的命。”
“是讀不出漢字吧?”
山野紀央首先對筆記本合掌一拜。
“對不起,柏木。我會好好朗讀的,請原諒。”
然後,她用清亮的嗓音朗讀起來。
開篇第一行是這樣的:
我是一個丟失了目標的殺手。
這部短篇小說的主人公是第一人稱的“我”,“我”是個技藝超群的殺手。一個重要的委託人告訴了“我”下一個刺殺物件,“我”卻跟丟了。不是忘了,而是目標從“我”的視野——“我”心中的視野裡消失了。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於是,為了尋找目標以及丟失目標的原因,“我”不斷徘徊在灰色的街頭。
我很孤獨,但又揹負著許多包袱,自己無法卸下,也不知有誰能替我卸下。
這些包袱並不重,我甚至覺得,我背上的包袱或許就是我自己。
聽得入神的陪審員們臉上出現了各種不同的表情,動作也是多種多樣。勝木惠子早就放棄去理解這篇裝腔作勢的文章。她交叉雙腿,輕輕搖晃,那模樣簡直和大出俊次如出一轍。
倉田真理子問向坂行夫:“初中生用這樣的自稱是不是有點怪?[6]”向坂行夫則對她“噓——”了一聲,叫她不要多說話。蒲田教子皺著眉,彷彿在咀嚼堅硬的東西。溝口彌生瞪大眼睛,神情恍惚。原田仁志苦笑著,小山田修顯得很害羞。竹田陪審長專心致志地望著正在朗讀的山野紀央。
故事的最後,“我”在深夜誤入遊樂場的鏡屋,看著鏡中映照出的無數個自己,猛然醒悟,原來這名委託人就是自己的一個化身。這時,有一個映象對“我”舉起槍,開了火。剎那間,鏡屋崩塌,四周一片漆黑。“我”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丟失了我,背上的重負也隨之消失。
小說在此戛然而止。
山野紀央又往後翻了幾頁,說道:“後面全是空白,一個字也沒寫。”
她合上筆記本,輕輕放回桌面。
“我呀,”小山田修開口道,“一說到這種又酷又帥的東西,就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向坂行夫放心地笑了:“嗯,我也是。”
“是吧?還真是這樣啊。”小山田修臉上笑開了花,“如果我不是這麼胖,再帥一點就好了。”
“嗯,我也這麼想。”
“胖子就不能酷了?”蒲田教子插話道,臉上保持著嚴肅的表情,“這好像和體形沒關係。”
“他是自己想死啊。”溝口彌生不理睬身邊的對話,睜大眼睛,用銀鈴般的好嗓音咕噥道,“就算不說是遺書,讀了也能明白柏木是自己想死。”
“喂,你怎麼皮笑肉不笑的?”
被勝木惠子盯上的原田仁志一直在傻笑。他自己也覺得不太妥當,還拼命抑制著笑容。
“不是因為覺得好玩才笑的。”
“那是為什麼?”
“是癢得難受。”
瘦高個竹田陪審長也同意他的話:“對,這話說得貼切。我也想說,可找不到合適的詞。”
“他自己想死……”紀央慢慢重複著,像在確認彌生的話。
原田仁志笑得更歡了:“雖然有點裝酷。”
“會寫成小說,是因為他很當真。他不願意說自己的事,才故意寫成這樣。”彌生說道。
“我覺得彌生說得沒錯,不過,我還感覺到一些別的味道。”山野紀央掃視一週後繼續說,“他不是想死,是想受死。”
“想受死?”小山田修問道,“這話有問題吧?應該是‘想被殺’吧?”
“想被殺。”蒲田教子重複道,聲音很大,讓大家吃了一驚。
“教子,你怎麼了?”
聽到彌生的聲音,教子眼角上吊,嘴唇抿成一條線,像在思考著什麼。
“原田覺得怎麼樣?”紀央問,“遺書找到了,你滿意了嗎?”
原田仁志喘了口氣,點點頭。“滿意了。其實,我也不是太在意這個。山野,倒是你很在意嘛。”
“說什麼呢,遺書之類的,有沒有還不是一樣嗎?”
“好吧好吧,竹田陪審長。”原田笑著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筆記本,“在我看來,這完全是精神分裂嘛。”
“別說得那麼刻薄好不好?”
見彌生眼淚汪汪,就算再口無遮攔,原田也不會說下去了。
“柏木是自殺的。”竹田陪審長說,“他動了不少心思,把神原和彥捲了進來,可最後還是自殺的。”
這就是評議結果。大出俊次是無罪的。
“神原會怎麼樣呢?”倉田真理子沒有向任何人提問。她一臉困惑和不安,不知到底該問誰。
大夥兒面面相覷。勝木惠子直愣愣地看著高個子竹田陪審長,好像在說:喂,你好歹說兩句。
“要說他會怎麼樣……”
“作出了無罪判決,估計他就能心安理得了吧?”
“可是,他不會留下‘沒能阻止柏木自殺’的罪惡感嗎?”
“何止是這樣啊。他說過,這等於是他殺死了柏木。”溝口彌生依然淚眼矇矓,“他說柏木是他殺的,他有殺人意圖。”
是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
“可是,作為陪審員,我們無法更深地介入吧?神原的情況是個例外。”原田疲憊不堪似的伸直雙腿。蒲田教子望向他那雙考究的鞋子,再次皺起眉頭,射出嚴厲的目光。
“雖然理由和山野不太相同,但我也覺得,不能完全相信神原的證言。”教子說道。
“喂,拜託了。不要再炒冷飯了,好不好?”小山田修雙手合十,對著教子拜了拜。
“你求我也沒用。”教子冷冷地說,“你想想,關於他和柏木的關係的證言,完全是他的一面之詞,難道不是嗎?只是神原一方的意見,簡直和‘死無對證’沒什麼兩樣。”
“所以柏木不能死。”山野紀央說,“應該活下來,說出自己的意見。”
“這個……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原田仁志聳了聳肩,“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再說,要是柏木不死,我們也不會坐在這裡。”
蒲田教子不理會兩人的對話,徑自繼續道:“我是說,僅就證言來說,神原說的話不能完全相信。他一直在說柏木怎樣怎樣的,全是他的一面之詞。”
“可是,補習班的老師也作了證。”
教子直接擋回行夫的反駁:“他並沒有作出像神原那樣明顯帶有惡意的證言。再說,他並不知道出事的那個夜晚的情況。”
說到這個地步,大家都明白,蒲田教子的攻勢無法阻擋。
“只從證言來看,神原一直在說他自己想說的話。然而,事實不可能只存在這一個角度。”
“你到底要說什麼?”
面對著高個子竹田一臉嚴肅的表情,教子也用同樣嚴肅的態度回應道:“神原為大出辯護,可謂全心全意、任勞任怨,並且是在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的前提下。將這份努力與他的證言聯絡起來,令人不得不相信他說的話並非隨心所欲的胡言亂語。”
“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好說的?”小山田修稍稍對身邊的行夫嘟囔道。
“我們要從兩方面考慮神原的證言,他既在單方面地責備柏木,又在極力幫助受冤枉的傻瓜大出。所以我想說,我絕不願偏袒神原,對他也沒有任何好感。”
大家全都凝視著教子的臉。
“然而,就算因此能正確地對待神原,可他那種‘我殺了柏木’的罪惡感依舊會長留心間。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別的方法。喂,你沒什麼不舒服吧?”
竹田陪審長慢慢露出笑臉。這種時候應該笑一笑吧?我笑了,蒲田也不會生氣吧?
教子確實沒有生氣。她終於舒展愁眉,向大家提議道:“我有一個主意。”
還以為是誰來了,原來是山崎晉吾。
“你怎麼不給陪審員休息室當警衛了?”
山崎晉吾越過大為吃驚的健一的肩膀,朝室內張望一眼後問道:“野田,就你一個人嗎?”
“嗯,我是看門的。”
“哦,太好了。”山崎晉吾咧嘴一笑,說了聲“對不起”,便抓住健一的手腕,要將他拖走。
這副慌慌張張的架勢可不像平時的他。
“快點,悄悄地跟我來,不要讓別人看見。”
“哎?”
“陪審員們有話要對你說,可是讓井上法官知道就麻煩了。”
兩人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走到樓下。不到兩分鐘,健一站在了九名陪審員面前,成為他們視線的焦點。
“怎、怎麼了?”
“我們想聽聽野田你的意見。”蒲田教子開口道。隨即,她又催了一下竹田陪審長。竹田卻一個勁兒地往後縮。
“蒲田,還是你說吧。”
“正式上場後,這可是陪審長的職責。”
“明白。現在就你說,我會記住的,到法庭上照樣說就是。”
“真拿你沒辦法。”蒲田教子感嘆著站起身來,“我們在全體一致同意的前提下,想作出這樣的評議結果。”
接著,蒲田教子簡潔有力的陳述鑽入了健一的耳朵。
“作為辯護人的助手,你覺得怎樣?”蒲田教子問道,感覺就像在盤問健一,“這樣的評議結果,神原能受得了嗎?你覺得他能夠接受嗎?”
健一無意識地挪動一下喉結,用力點了點頭。
“我想他能夠接受。”
陪審員們相互交換眼神,臉上露出微笑。就連在健一看來總是不太正經的原田仁志,還有從頭到尾都沒有理解校內審判意義的勝木惠子,也都笑了起來。
“既然這樣,你就趕緊閃人。讓井上看到,可就麻煩了。”
教子做了個要將健一趕走的手勢。她的眉頭皺得很緊,高木老師心情不爽時也不會皺得這麼厲害。
在山崎晉吾的護送下走出陪審員休息室時,健一抓住門框,回過頭去。他覺得非這麼做不可。
“各位!”
聽到他的喊聲,九個人又將視線集中到他身上。
健一飛快地對全體陪審員鞠了一躬:“多謝了。”
這次輪到竹田陪審長揮起手,要健一快點走,還擺著一臉急不可待的表情,似乎在說:快走吧,我都急出冷汗來了。
下午六點差十分,籃球社和將棋社的志願者們拿著手提擴音器開始招呼旁聽人員。馬上要公佈評議結果了,請旁聽人員回到座位上。馬上要公佈評議結果了……
藤野涼子帶著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率先進入法庭,坐到檢方席位上。緊接著,辯護人和他的助手也來了,可身後並沒有跟著被告。
井上法官入庭,全體起立後又坐下。井上法官掃視一週空空蕩蕩的陪審員席,又看了看同樣空著的被告席,皺起了眉頭。
辯護方席位背後的門開啟,大出俊次現身,身後跟著北尾老師。走到門內,北尾老師推了一把大出的後背,看他的口型,似乎說了聲:“去吧。”
被告滿臉通紅。他拖出椅子,發出很響的聲音,隨後坐下身,沒有看任何人。他雙手抱胸,右手抓住左手肘,左手抓住右手肘,像是在極力剋制自己。似乎不這麼做,他便會撲過去狠揍一頓身邊的神原辯護人。
涼子眨了眨眼睛,凝視著神原辯護人。她覺得神原和彥比以前瘦小、懦弱了許多。
辯護人助手野田健一臉色蒼白。
俊次的母親坐在旁聽席第一排,緊靠辯護人席位,注視著兒子。靠檢方一側的第一排並排坐著幾個大人,估計都是學生家長。
看不到三宅樹理的身影。像是要捉住涼子掃向旁聽席的視線似的,松子的母親低低地舉起了手。
“下面,陪審團入庭,請大家保持安靜。”
井上法官宣佈後,山崎晉吾便開啟了檢方背後的邊門。由竹田陪審長領頭,九名陪審員魚貫而入。
陪審員們悉數入席。法庭內平靜下來,只聽得到冷風機嗡嗡的哼叫聲。
“竹田陪審長。”
聽到喊聲,高個子陪審長站了起來:“在。”
“陪審團的評議得出結論了嗎?”
“得出結論了。”
“那就請遞交評議結果。”
竹田陪審長從襯衫胸前的口袋裡取出至關重要的評議結果。那是一張折迭起來的便箋。井上法官接過便箋,將其開啟,目光落在上面,銀邊眼鏡寒光一閃。
“請宣讀評議結果。”
井上法官將便箋還給竹田陪審長。竹田陪審長用顫抖的手接了過來,又細又高的身子在前後微微晃動。
“被告無罪。”
彷彿一陣慢慢擴散開的波浪,旁聽席上的人們晃動起來,許多人都在嘆息。
藤野涼子並不關注周圍的狀況,飛快地站起身來。
“法官,請向陪審員一一確認評議結果。”
井上法官的目光掃向陪審團:“下面依次詢問評議結果。各位坐著回答就行。小山田陪審員,你的評議結果是——”
“無罪。”
“向坂陪審員——”
“無罪。”
“原田陪審員——”
“無罪。”
“倉田陪審員——”
“無、無罪。”
“蒲田陪審員——”
“無罪。”
“溝口陪審員——”
“無罪。”
“山野陪審員——”
“無罪。”
“勝木陪審員——”
勝木惠子正注視著大出俊次漲得通紅的臉。
“勝木陪審員?”
“啊?無、無罪。”
“謝謝!”涼子坐了下來。
“啊,法官,”竹田陪審長用走了調的嗓音喊道,“我想說明一下評議過程。”
“請講。”井上法官點點頭。
搖晃著細長的身子,笨拙地調整好重心,竹田陪審長抬起頭,掃視了一遍場內所有的人。
“咱們……我們作出了大出被告從任何意義上都無罪的判斷。呃……他既沒有故意殺死柏木卓也,也沒有因過失殺害他。”
他的目光有些遊移。
“然而,我們九人一致認為,本案是一起兇殺案。”
旁聽席喧鬧起來。野田健一的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神原和彥逃避似的低下了頭。
“也就是說,殺害柏木卓也的兇手另有其人。”
井上法官的眼神變得凌厲起來,臉色也變了:“作為陪審員,你們不必作如此深入的事實認定。”
“可這跟我們的評議結果有關。就是說,要說我們是怎麼得出大出無罪的結論,那麼……呃……怎麼說來著?”
竹田陪審長搖了一下頭,重新端正自己的姿勢。
“這種事實認定,就是咱們得出這個結論的基礎。”
對吧?竹田陪審長朝蒲田教子拋去一個眼神。蒲田教子靈巧地動了動半邊臉,回了他一個眼神:不錯。
對於他們的眉來眼去,井上法官非常不快:“好吧。那就請問竹田陪審長,你們陪審團認為,是誰殺死了柏木卓也?”
毅然抬起頭後,竹田陪審長大聲回答道:“柏木卓也。”
涼子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旁聽席的喧譁更響亮了,井上法官不得不高喊:“肅靜!”
野田健一渾身發抖。神原和彥抬起頭,直愣愣地仰視著高高的竹田陪審長。
“本案,就是柏木卓也殺死柏木卓也的兇殺案。咱們陪審員一致認為,柏木卓也懷有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並殺害了柏木卓也。”
當時的柏木卓也想到:還是死了算了。但就算能夠解脫,就這麼死去,也太無聊了。
我這麼做,或許就能死了。算了吧,就這樣吧。還能怎麼樣?
站在寒冷之夜的鐵絲網外側,柏木卓也就是這麼想的。
“在他出現這種心態之前,柏木卓也的內心有過種種糾結。”
此刻,竹田陪審長的聲音已變得非常堅定。
“我們也討論過,或許有誰能早一點幫助柏木,消除他的糾葛,減輕他的煩惱。這個‘誰’不是別人,正是我們每一個人。”
俊次的母親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俊次滿臉通紅,僵硬地將雙手抱在胸前。
“拿我來說,就想到過,要是早點把他拉進籃球社就好了。”
旁聽席的某個角落響起笑聲,就像春天的小鳥在歌唱。
“當然,不是人人都擅長體育。其實,將棋也好,音樂也好,什麼都可以。”
竹田陪審長這番演說讓一直處於緊張狀態的陪審員們笑了出來。就連雙手掩面,不忍看竹田出洋相的蒲田教子也苦笑起來。
“總之,如果我們早點關心他,或許能為他做點什麼。非常遺憾。”竹田陪審長說道,“真的非常遺憾。對於柏木的父母,我們只想表達一份心意:柏木卓也死了,我們十分難過,十分後悔。”
旁聽席的喧囂平靜下來。法庭內一片寂靜。寂靜之中,有人在輕輕抽泣。
“到此結束。”就像在體育場發出號令一般大聲宣佈後,竹田陪審長鞠了一躬,坐回自己的座位。
井上法官掃視整個法庭。
“本法庭宣判,被告大出俊次無罪。”
時間是八月二十日下午六點十一分。
“至此,此次校內審判,閉庭。”
說完,他再次,也是最後一次重重地敲響了木槌。
人潮,從藤野涼子眼前流過。
正在哭泣的是柏木卓也的母親功子。在丈夫和卓也的哥哥——活在世上的另一個兒子的攙扶下,她踉踉蹌蹌地走出了法庭。
茂木悅男屹立在旁聽席正中央,一臉像是要和什麼人幹一架的表情。當涼子的視線停留在他的臉上時,他的表情舒展開來,同時動起了嘴巴。
一切都結束了。
從口型上看,他說的就是這句話。
茂木悅男身後的那排座位上,並排站著前任校長津崎和佐佐木禮子警官。佐佐木警官身邊還有一位少年科的同事,好像叫莊田。三人警惕地注視著茂木悅男,似乎在提防他幹出出格的事。然而,茂木悅男只是轉身朝出口走去。於是,三人都舒了一口氣。
看到茂木悅男徑直朝外面走去,pta會長慌忙追了上去。
大出俊次好不容易站起身來,轉向渾身無力癱坐著的神原和彥,猛地撲上去揪住他的衣領。就在周圍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氣的時候,俊次又猛地推開神原,將方才揪住對方衣領的那隻手貼在褲子上擦了又擦,等覺得差不多擦乾淨了,又猛地伸向了神原。
他在請求和神原和彥握手。
神原一動不動,臉上卻已然動容。他注意到,俊次那漲得通紅的臉上溼漉漉的。剛才,俊次一直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兩人握了手。此刻依然臉色蒼白的野田健一,凝視著緊緊握在一起的兩隻手。
握過手後,俊次轉身離開了。他的母親也緊隨著他一起出了門。臨走時,這位母親對著辯護人及其助手深深地鞠了一躬。
有個身穿西服的男子在朝神原和健一走去。那人是誰?啊,是今野律師。他拍了拍神原的肩膀,又拍了拍健一的肩膀。在跟他們說些什麼?周圍太吵,聽不見。
今野律師的臉上露出笑容。他再次拍拍神原的肩膀,又撓了撓他的頭髮。
又有一個穿西服的男人朝辯護人他們走去。涼子不認識他。哎?他的胸前也彆著一枚閃閃發亮的律師徽章。這個儀表堂堂的中年男子頭髮花白。他攤開雙手朝兩人走去,像擁抱自己孩子似的抱住了這兩名初中生,隨即又很快不好意思地鬆開了。他撓了撓自己的腦袋,向今野律師打了招呼,兩人交換了名片。
涼子直愣愣地站著。眨了好多次眼睛,再次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的光景。
她感覺到一美在拉自己。佐佐木吾郎在說著什麼。他在跟誰說話?啊,那不是河野偵探嗎?原來他也來了。怎麼了?他為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我們檢方不是輸了官司嗎?
一對身穿樸素西服和黑色連衣裙的小個子男女正朝神原走去。
“是神原的爸爸媽媽。”一美在涼子耳邊說道。
陪審員們都走出了法庭。蒲田教子在拍竹田陪審長修長的後背。
“各位,多謝了。”
有人在向完成使命又迴歸初三學生身份的那九個人道謝,是瀧澤補習班的瀧澤老師。
竹田和利和小山田修這對高矮組合不好意思地笑著,朝瀧澤老師恭敬地鞠了一躬。聽到瀧澤老師的說話聲回過頭來的倉田真理子,朝涼子揮了揮手,還說了聲:“一會兒見。”
走下高臺,終於從嘩啦啦直響的黑色長袍中解放出來的井上康夫朝北尾老師走去。“辛苦了。”“哪裡,接下來才真的辛苦。因為我是個考生。”
“藤野檢察官。”
“你辛苦了。”
涼子感覺到自己近旁傳來一股暖意。啊,是我那天真的老爸和老媽。
“小涼,辛苦了。”古野章子也和他們在一起。
辯護方離開法庭。校內審判結束了。神原和彥將離開城東三中,回到他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他將回到失去太多,傷痕累累又不得不重新振作的人生之中。
他回頭看了看涼子。剎那間,兩人四目相對。他的眼神裡沒有傳遞出任何新的含義。
只有歉意、慰勞,還有喜悅。你看,我沒說錯。勝出的還是你,藤野涼子。
可是,你也沒有輸——涼子在心中默唸著。
神原的身影從涼子的視野中消失了。
涼子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讓今後再也無法品味到的這個法庭的空氣,充滿整個胸膛。
然後,又長長地吐了出來。校內審判結束了。
夏天也快要過去了。
[1]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透過電臺釋出詔書,宣佈無條件投降。1963年5月14日,日本將8月15日定為“終戰紀念日”。
[2] 揚·弗美爾(1632-1675),荷蘭黃金時代最偉大的畫家。
[3] 這幅畫一般譯為《絞刑架下的舞蹈》,但下文中屢屢提及畫中的喜鵲,因此這裡還是按日文直譯。
[4] “今野”和“紺野”的日語發音相同。
[5] 日本將棋聯盟培養職業棋手的機構。
[6] 在日語中,不同身份的人會使用不同的第一人稱。柏木卓也在小說中使用的第一人稱並非初中男生常用的“僕”,而是“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