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也在關心。”邦子兩手插入圍裙口袋,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可是,我決定不多嘴,因為我相信涼子。”
“你以為我不相信嗎?我也相信啊。”
邦子沒吭聲。藤野剛也不說話了。屋子裡只有洗衣機在轟鳴。
“神原的樣子也很古怪。”
藤野剛不由得對自己生起氣來:我為什麼要用這種自我辯解的口吻說話呢?
“我也有點擔心那孩子。他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如此投入地參與校內審判呢?我一點也不明白。”
不,不對,並不是完全不明白。正是由於隔著迷霧隱約地看到了原因,自己才為他擔心。這與自己對涼子的擔心完全不同。
“我跟他交談時,曾經明確地問過他,他為什麼要當大出的辯護人。他回答說——”
因為我有責任。
“這算什麼?他以前和柏木是朋友,卻和大出素昧平生。他會有怎樣的責任呢?”
越說疑心越重。藤野剛甚至覺得,自己是否應該更早、更深入地考慮這個問題?自己以那種方式幫助辯護方,到底對不對?
“沒想到,你是個事後這麼婆婆媽媽的人。”
被妻子戳到痛處,藤野剛毫不掩飾地生起了悶氣。邦子見狀反倒微笑起來。
“別笑成這樣,我也不想跟你吵架!”
“原來你跟神原見過面啊。”
“怎麼,不行嗎?”
“你是覺得有必要才跟他見面的吧?我又何必多管閒事呢?”
怎麼說都是藤野剛落下風。
“他父母估計也會擔心吧?”
離開餐桌後,邦子朝冰箱走去。她拿出冰鎮大麥茶,倒了兩杯放到餐桌上,然後說道:“這事可別讓涼子知道。”
“什麼事?”
“神原的母親跟我打過招呼。那還是前天……”邦子說,“就是不允許旁聽的那一天,大概在十點鐘左右。”
“你一天都沒去旁聽過,怎麼那天倒……”
“你不是一直去旁聽的嗎?所以,我覺得我可以免了。分工合作嘛。”
這種事就不要糾纏不清了。
“要說,我自己也覺得奇怪。正因為知道不能旁聽,反倒更加關心起涼子來,於是我去了學校,不過只是在大門口轉了轉,沒多久就回家了,結果看到幾個和自己一樣在校門口徘徊的家長。”邦子說道,“沒一個認識的。要是真理子或井上的父母在,我肯定能馬上認出來,因為都見過。”
這時,有一位女性向邦子打招呼。
“她說,‘不好意思,您是藤野涼子的母親嗎?’”
“她怎麼會知道你是誰?”
“你怎麼這麼說話呢?沒見我跟涼子長得一模一樣嗎?”
藤野剛一直認為,寶貝女兒跟自己長得比較像。
“我回答說,‘是啊。’”
我叫神原,是當辯護人的和彥的母親。
“她恭恭敬敬地對我鞠躬,還說,‘一直受你們照顧,真是過意不去。’”
“僅此而已?”
“嗯。我也回禮說,‘哪裡哪裡,盡受到你們照顧了。’別的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這位母親給人的印象如何?”
“是一位很有品位的夫人,身材小巧,手裡還拿著個包袱。”邦子說道,“這在當下可有點少見。哦,對了,估計是和服,用厚厚的包裝紙包著的和服。”
“他們家是做裁縫的吧?”
“說不定是茶道或花道的老師。她是一位高雅的夫人,和藹可親。我當時就覺得,我應該跟她合得來。”邦子說道,“雖然我們都到了不會輕易和他人一混就熟的年齡。”
藤野邦子不擅長搭訕陌生人。她根本就是個不喜歡社交的人。
因此,從她嘴裡說出這樣的話倒十分稀罕。不過這樣一來,藤野剛便很容易想象那是一位怎樣的母親。既然是養育了神原和彥這樣優秀孩子的母親,妻子會認可她一點也不奇怪。
神原的母親擔心自己的兒子,估計每天都會去旁聽。她的擔心,說不定比自己和妻子對涼子的擔心還要深重幾分。
又讓人朝壞的方面想象了。
因為我有責任。
“這事為什麼不能對涼子說?”
“不知道,可總覺得還是不說的好。也許是母親的預感。”說著,邦子又露出淺淺的笑容,“做媽媽的真可悲。”
做爸爸的也可悲。不,不僅可悲,還痛苦著呢。
“不管怎麼說,事到如今,就不要再驚慌失措了,爸爸。快去工作吧。”邦子的眼神突然嚴厲起來,“老是這麼偷懶,當心被人說成‘稅金小偷’,公務員。”
“你就別說了。”反擊一句後,藤野剛終於笑了起來。
參與校內審判的學生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度過了這個意外獲得的休息日。
陪審長竹田和利一大早就跑到自家附近的公園,對著裡頭僅有的一個破籃架練習投籃,揮灑汗水。面對傾斜的籃架,他接連命中的精彩表演吸引了不少到公園裡來遊玩的孩子。很快,這些孩子便分成兩隊,開始籃球比賽。
高矮組合另一方小山田修與一起生活的爺爺下起了將棋。下了好多盤都是孫子獲勝,可爺爺不肯輕易罷手,一直要求“再來一局”。
山野紀央在反覆猶豫之後,決定約上倉田真理子一同造訪淺井家。而向坂行夫總會跟著真理子,結果,他們三人一起受到了淺井敏江的熱烈歡迎。
“校內審判的事不能提,對吧?”
“對,還不能對松子和她媽媽說。”
淺井松子的遺像今天依然是一張燦爛的笑臉。
蒲田教子和溝口彌生以及她們的母親,四個人一起去市中心的百貨商場購物。夏季大減價活動已接近尾聲,就在她們輾轉於各大商場之間時,路過了三宅樹理和淺井松子投寄舉報信的中央郵政局。教子和彌生沒有對自己母親說什麼,只是手挽手緊挨著身體從那裡走過。她們心中暗想:那天,樹理和松子大概不會像我們這樣親密無間。
原田仁志來到他從一年級就開始上的升學補習班,與主任講師談得十分起勁。“陪審員的保密義務”在他面前明顯無效。原田仁志稍事添油加醋地作了詳盡彙報,主任講師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發表一點自己的看法。不一會兒,他們的討論轉移到了陪審員制度的優劣得失上。能夠與大人交換自己的意見,原田仁志自然十分受用。他也同時在考慮自己嚮往的高中。
勝木惠子一大早起來就無所事事。不想待在悶熱的家裡弄得自己一身汗味,她扔下要一直睡到夜晚上班前的母親,悄然跑出公寓。到了街上,她也只能毫無目的地閒逛,結果還是弄得渾身汗臭,還發現自己來到了大出家的舊址。如今,這兒已平整為一塊新地。
旁邊的大出木材廠還開著工。即使社長被捕,工廠也沒有停工,工人們都在幹活。有什麼好乾的?連有沒有工資拿都不知道。真是奇怪,這些人就知道幹活。
勝木惠子又亂晃了一段路,看到路邊的公園裡有一個高個子學生在跟一群小鬼吵吵嚷嚷地打籃球,便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渾身大汗淋漓的竹田陪審長也看到了她,高聲向她打了招呼。
“喂,勝木,你打不打籃球?”
還說反正沒事,閒著也是閒著。小鬼們都笑了。
惠子逃也似的跑開了。幹嗎那麼大聲地喊我?她有點生氣,隨後又笑了,接著又對發笑的自己生起氣來,最後乾脆滿臉怒容。
井口充在父親的陪同下,在醫院裡做著康復訓練。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一旁的父親臉色沉重,心痛不已。
橋田祐太郎在母親的店裡幫忙。他妹妹坐在吧檯一端做她的暑假作業——繪圖日記。她畫的是正在做營業前準備工作的媽媽和哥哥。
山崎晉吾在空手道武館接受師父的嚴格訓練,結束後還要坐禪。因為師父訓斥說:“你心中盡是雜念,舉手投足間全都發散出來,就像靜電火花。”為了這個回家後定將筋疲力盡的弟弟,山崎晉吾的姐姐在家裡涼好了西瓜。
意外獲得的休息日的天空上,飄浮著一片夏末時節的積雨雲。
“好厲害的姐姐啊。”
難道這是老師在家訪時該說的開場白嗎?井上康夫心中暗忖著。
“還很性感嘛。”
“被她聽到了,性命難保哦。”
今天依然忙於整理記錄的井上康夫穿著t恤和短褲,前來家訪的北尾老師則是上身t恤下身運動褲。
“北尾老師,您要穿著這一身去應付媒體嗎?”
而且,怎麼有點揚揚得意呢?
“我已經卸掉這份差事了。為了這事,我有個好訊息要告訴你,所以不請自來了。”北尾老師站在井上家門口,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汗,說道。
這時,康夫那既厲害又性感的姐姐又來了:“老師,快進來。”
“不用了,我馬上就走。”
“這怎麼行?總得喝杯茶吧。”
“哦,那就叨擾了。”
姐姐拿來了一隻杯子,連著裝有大麥茶的茶缸一起遞給了北尾老師,便到裡屋去了,臨走時還狠狠瞪了康夫一眼。
“老師,‘性騷擾’這個詞……”
“今天很安靜吧?”
康夫閉上嘴看著北尾老師的臉。
“沒有記者找上門,電話也沒有響個不停吧?”
一大早多少還有點亂哄哄的,之後倒確實相當安靜。
“森內老師的媽媽來學校了,和岡野老師一起開了個記者會。”
這可真是個出人意料的動向。看到康夫一臉驚訝,北尾老師不無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明天將在森內老師的病房裡召開記者會,已經得到了院方的許可。”
“森內老師沒問題嗎?”
“主治醫生會陪在一旁。”
要求採訪的申請來自四面八方,數量眾多,因此決定分幾次召開記者會。
“也就是說,明天你們庭審時,森內老師會幫忙拖住媒體。”
這真是個大膽的妙計。北尾老師就是為了這個高興得口無遮攔,說姐姐“厲害”“性感”的嗎?
“這是誰的主意?”
“你又何必多費這個腦筋呢?”
“我可是年級第一。”
“好像是有人向岡野老師提的建議。說是不勉強森內老師,如果她的身體狀態允許,這是最好的調虎離山之計。”
有人?是誰?
“津崎先生也會出席記者會。主角一上場,採訪爭奪戰自然就會平息。從明天起,一切會恢復平靜。你們放心地開好校內審判吧。”
“是。”年級第一的俊才回答道。
“就沒其他話了嗎?多感謝幾句嘛。”
“我們會感謝森內老師的。”
事實上,康夫確實非常感動,因為他以前從未覺得森內老師那麼有骨氣,不禁對她刮目相看了。
“還有,就是要好好感謝森內老師的媽媽。”
“好。”北尾老師一口喝乾大麥茶,將空杯子塞到康夫手裡。井上康夫以為他要回去了,可誰知他換上了一副教訓學生的表情。“我說井上,你不覺得昨天藤野回去時的樣子有點奇怪嗎?”
當然覺得奇怪。聰明絕頂的井上康夫肯定會注意到這一點。
藤野涼子當時的表情,簡直像看到了幽靈。連辯護人助手野田健一也有點怪怪的,彷彿他自己變成了幽靈。
更加奇怪的是,神原和彥當時並不在那副模樣的野田健一身旁。自從開展校內審判以來,他們兩人一直同出同進,就像一對雙胞胎。昨天他們卻是各自回家的。
明察秋毫的井上康夫——井上法官當時就十分納悶。
“你跟她聯絡過嗎?”
康夫有過好幾次聯絡藤野涼子的衝動,可每當他拿起電話聽筒,最終都作罷了。
“沒有,就算有些什麼,到了明天不就真相大白了?”
“你一直穩坐釣魚臺嘛。”
“我要是沉不住氣,校內審判就維持不下去了。”
“的確沒錯。”
“老師,你知道大出的情況嗎?”
“還活著。”北尾老師笑道,“怎麼了?你擔心他?”
“畢竟他受到自己的辯護人無情的打擊嘛。”
“就算如此,事到如今他總不能逃走吧。他可是愛面子的。”
“這樣就好。”井上康夫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森內老師召開記者會的事,要通知大家嗎?”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
“明白,謝謝!”井上康夫低頭鞠了一躬。
“你姐姐真是個美人。”
“自家人是感覺不到的。”
“我說這話可不是性騷擾,是實話實說。再說,你姐姐又不是我的學生。”北尾老師一辯解,反倒顯得心虛了,“走了。明天見。”
北尾老師離開後,那位既厲害又性感的超級大美人姐姐便目露兇光地逼到近前。
井上康夫大驚失色。
無事可做也不想見任何人的大出俊次度過了漫長的一天。
同樣無事可做也不想見任何人的三宅樹理也度過了漫長的一天。
傍晚,藤野涼子來看望樹理。門口響起了樹理母親的尖叫聲。她好像要趕走藤野涼子。
樹理走出自己的房間,下了樓梯。母親和涼子同時發現了她,紛紛抬起頭仰望著她。
“媽媽,你幹嗎呢?”
“樹理,你還沒好啊。”
“沒事,原本就只是有點貧血罷了。藤野……”樹理對涼子招了招手。如果非要跟誰見面,也只有涼子了。
“很快會結束的。”涼子向樹理的母親打了個招呼,便快步上了樓梯。
來到樹理的房間,只剩下她們兩人時,樹理髮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涼子臉上有水漬,好像不是汗水的痕跡。
她哭過嗎?
“身體好點了嗎?對不起。我聽尾崎老師說,你今天早上出院,所以跑來了。”
“是貧血,現在已經沒事了。”
涼子的臉上真的有淚痕。
“明天就要發表公訴意見了。”涼子語速很快,就像隨時準備從一頭可怕的怪物身邊逃走似的,“如果你不覺得厭煩,你媽媽也允許的話,希望你還來旁聽。”
樹理沒有作聲。
“對不起,我只顧說自己的意見。不過,你昨天能來旁聽,我真的很高興。”
自己暈倒在法庭上,其他旁聽者會怎麼想?對於這個問題,樹理儘量不去想它。
估計有人會據此察覺到樹理就是舉報人。而那些原本就有懷疑,或聽說過那類傳聞的人,會因此更加確信。
反正這種事都無所謂了,管他呢。
是啊,已經無所謂了。無論是誰寄出了舉報信,都無所謂了。因為這個問題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那麼,為什麼舉報人會是我?我又為什麼要把松子也捲進去?
神原和彥為什麼要讓我出醜?他有什麼權利作那樣的詢問?原本就和他沒關係,他又為什麼要參與進來?
他為什麼就不能對我的事視而不見呢?
事到如今,他何必非要表現出理解我的態度呢?
一切都為時已晚。
“想去的話就會去,到時候再看吧。”
“哦,是嗎……”涼子低聲應道。
“你來就為了這個?”
“嗯。”
不對。你是想來看看我的臉,對不對?你是想來確認一下,我如今是怎樣一副表情,是不是?
樹理鬧著彆扭,腦子裡卻另有一套想法。
我其實很想與你見面。
是的,我想見你,我有話要對你說,希望你能好好聽一聽。
可是,面對臉上有淚痕的藤野,這些話我說不出來。
“我沒事。至於校內審判有沒有問題,我就不清楚了。”
“校內審判沒問題。”藤野涼子說,“那麼,明天見吧。”
別走——這句話一下子衝到樹理的喉嚨口。藤野,你聽我說。
涼子走了。她回去了。她垂頭喪氣,步履沉重地走了。
藤野涼子畢竟也是個和我一樣的女生。
藤野,我呀……
面對牆壁,樹理輕聲說道。
昨天,我在病房裡注意到了。
清醒過來,身體可以動彈後,樹理看了一眼病房廁所裡的鏡子,便注意到了。
前天,在電視新聞裡看到被捕的垣內美奈繪時,她突然覺得自己認識這張臉。她在什麼地方看過這張臉。
昨天,我明白了,那張臉是誰的。
那正是樹理的臉。垣內美奈繪的臉和自己的臉一模一樣。
那是一張騙子的臉,是一張撒下彌天大謊的惡人的臉。
同時,還是一張知道一切都已無法挽回的無比絕望的臉。
這就是對我的判決啊,藤野。
休庭之日的太陽落山了,一個對所有人而言都漫長無比的黑夜開始了。